讲这个故事前,我喝了一杯酒。故事的烈度,比这杯酒还要烧心。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在我的印象当中,父亲黑瘦,脸上的皱纹和年龄很不和谐。母亲是典型的农村主妇的形象,不懂什么是身材,什么是肤质,但是对人和蔼,相夫教子。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是依靠我父亲的工资,虽然不富裕,但是衣食还是无忧的。
但是,这种生活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受文革的影响,父亲失去了教师的岗位,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家里的经济来源就完全变成了种地。
我家在河北,但是,我的中学却是在河南省一个小县城的寄宿中学度过的。那个时候,自尊性很强,现在看来,当时完全是虚荣心。之所以选择那里,是因为陌生的环境能带给我意识上自我高贵。
因为是寄宿中学,吃住都在学校,每个月回一次家。可能是分隔时间长的原因,每回家一次,父母都显得老了一分,但是,父母的老并没有能削减我的虚荣心。
中学时候我还算认真,从来没有迟到或者请假,然而有一次过礼拜回家,我却返校迟到一天。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要带走的一个月的伙食费,他们没有,需要四处借。西家十块,东家二十,就这样用了整整一天,才凑够二百块钱,晚上帮我打点行李的同时,把这些零零碎碎的钱,一张张码平后,用小手绢包好放在我的书包里。很可惜,那个时候父母做的事情,不但没有感动我,甚至让我很想离开这个家。
期末考试前,我们学校为学生早餐提供牛奶,需要每个人每月交十块钱。我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没有交的。班主任问我原因,我的回答是我对牛奶过敏,班主任没有再往下问,回到宿舍我哭了一晚上,那是我第一次流泪。第二天,我忍不住往家打电话。
现在我们的通讯设备很普遍,打电话很方便。但是,在当时,谁家拥有一部固定电话,在我们那里就是富裕的象征。我的电话是要打我们村唯一的一个小卖店里,然后通过喇叭广播让我的家人去接听电话。
到这里,可能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在扯淡,根本不可能的。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们村在三省交界处,非常闭塞,开玩笑地说,当大家都在讨论改革开放的时候,我们刚知道文革结束了。
接电话的是我的母亲。母亲问我缺什么少什么吗?我对母亲说,我想喝点牛奶。我说完之后,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母亲故作轻松,跟我说,正好你爸这几天要过去办事,让他给你带着。挂了电话,从来没有的高兴一直在心里上下跳动,也许是兴奋过度,居然都忘了,父亲一个农民,有什么事需要去外省一个小县城里去办呢!
这就样天天盼着门卫室来人叫我。一天没有,两天没有,五天过去了,还是没有。随着一天天的等待,高兴渐渐变成了失望。十天过去了,依然没有人叫我,心里知道,这是母亲安慰我而已。
下课之后,我自己一个人在操场转圈,脚下的雪踩的吱吱作响,头上也蒙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雪再冷,也没有心冷。一边走一边苦笑,无意中抬头,看到校门口一个很熟悉的身影,黑瘦的身材,满脸的皱纹,身体由于冷,蜷缩的就剩半人高了。
我飞奔过去,大喊一声:“爸!”然后就哭了。
父亲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袱,那个小包袱是父亲浑身上下唯一没有被雪打湿的地方。我接过来还带着父亲体温的小包袱,里边是一袋被拆了包装,只剩内袋的奶粉,我的哭再也止不住了。父亲看着我哭,嘿嘿地憨笑,飘扬的雪把我的哭和父亲笑雕塑在了那一瞬间。
那次之后,我发誓要让自己有出息,要让父母跟母亲每天都能喝上牛奶。所幸,苍天有眼,20岁开始半上大学半工作,22岁开始带领团队,24岁成为了一名管理者。
收入提高之后,衣食住行,不断地在给他们买,凡是我觉得他们需要,就都给他们买。随着职位晋升,工作越来越忙碌。通讯设备越来越高级,但是给父母的电话却越来越少,交通工具越来越高级,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一次加班做方案,手机显示父亲的电话。我心里一紧,因为父亲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从来都是我母亲给我打电话,他在旁边听声音,这次突然是父亲的电话,我下意识出事了,赶紧接通。
“爸,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那个,那个...”
“到底怎么了,爸?”我越听越着急。
“那个,你妈想喝奶粉了,你有时间给她送过来点吧。”
我顿时大舒一口气,也开始有些许不耐烦了。
“爸,我以为出事了呢。行,我明天就买,买好了给我妈快递过去。”
“哦,也行。就怕快递不安全,你能送家里最好,快递再弄丢了。”
“爸,你想多了,快递安全着呢,我正加班呢,明天发出去我给你打电话啊。”
“那好吧,你多注意身体啊。”
第二天,我就在网上开始选奶粉。看来看去,最后选择的是羊奶。联系好快递,嘱咐了父母食用方法,心里觉得没事了,转头开始工作。
时间白驹过隙,叶子绿了又黄。
长时间高强度工作,饮食又特别不规律,我得急性阑尾炎住院了。手术之后,父母在身边照顾。晚饭吃完,母亲递给我一杯奶,我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就问母亲:“这是什么奶,味道不太一样啊?”
母亲回答:“就是你上次给我买的啊。”
我一下子就开始生气了,“妈,这都过期了!你让我喝这个很容易出问题的!”
母亲像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下。轻轻地接过杯子,小声地几乎自己都听不见地说:“是我不好,我把这个倒了去。”
看着母亲蹒跚的背影,我觉得我做的过分了,心里一阵愧疚。
母亲出去以后,父亲在我床边坐下。
“你不要怪你妈,还记得你初中的时候给你给你妈打电话说要喝奶粉吗?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直认为你爱喝奶粉。之前给你打电话,说你妈想喝奶粉,问你能不能送过来,其实,她哪喝什么奶粉啊,那奶粉是给你买的,就是想借着你送奶粉的机会,能回家看看。”
父亲说到这里,我心里已经是五味杂陈了。
“其实,你妈的印象里,奶粉过期不久还是能喝的。还记得你初中喝的奶粉吗?那时候,咱们家哪有钱买奶粉啊,是你妈接电话的那家小卖店的店主跟你妈说,奶粉刚刚过期还是能喝,这里有的奶粉快过期了,就卖不出去了,一过期就让你妈拿走,不要钱。所以,你妈呢,就一天一趟地去,说是没事聊聊天,其实就是看看有刚过期的没有,一有就赶紧拿回家,让我马上给你送过去,你别怪她啊!”
父亲后来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了。母亲再进来的时候,我带着泪笑着跟母亲说:“妈,你再给我冲杯奶吧,挺好喝的!”
这次,我笑着,父母却哭了。
现在,我明白什么是空巢老人了。所谓空巢,不是无儿无女,而是小鸟长大了,飞远了,却不知道生长的窝在哪里了,只剩下一对老鸟每天在巢边望着小鸟飞走的方向,日出日落,盼着能有双翅膀正朝着自己的方向拍打着。
我再喝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