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流水

    一道飞瀑从山涧涌出,奔腾而下,在不到二百米长的山谷中,连冲带涮,硬是在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谷地里,接连冲出三个大窟窿,形成三个大小深浅不一的水潭。由上而下,第一个水深潭小,水色深蓝,站在潭边,不寒而慄,令人生畏;第二个水色清亮,微波荡漾,岸边怪石嶙峋;第三个水面相对开阔,波平如镜,可见潭底沙石。夏日里,阳光从山谷绿荫的缝隙中筛下粼粼银光,与绿水微波相映,三个水潭就像是三个硕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奇石岩壁中熠熠生辉。

      山高水长。人们把高山称为泉水之母,把泉水称为生命之源。是高山的雾气凝结成水,还是高山大树的气根吸收水气后,由毛细根分泌出水份,我不得而知。有人问我一个司空见惯了的现象:向日葵的脸始终朝着太阳的脸由东扭向西,第二天早晨又看见它的脸朝东,是向日葵在夜里趁着天黑人稀的当儿,一刹那转过脸来吗?想像一下:葵田里千千万万颗向日葵齐刷刷的猛转头,谁看见了不吓昏才怪。至于山涧之水由点滴到汇成流水,然后穿过石窟缝隙,潜入暗河,再喷涌而出,倒挂高崖,形成飞瀑,冲荡岩壁,又汇聚成潭。我们在夏日里沐浴清凉的泉水,洗涤掉身上的燥热和心上的烦忧时,不无惊叹造物主的善心和大自然的神工鬼斧。

      常言道,仁者喜山,智者喜水。我既喜山,也喜水。但我“仁”既未及,“智”又太拙。我喜山,没有山就没有我,我生在大山。幼年时,是父亲把我从大山里背出来的,少年时又回过大山好几次。从现在我居住的地方到生我的大山第一故乡,要走四五十里的山路。记得我跟父亲回大山的故乡,走了三十多华里坎坷不平的山路,才走到一座大山跟前,爬上高山,再绕过一个山谷,又爬上一个陡坡,滑下山崾,才走出那座大山。在上山之前,要在脚腿和鞋上涂上一种就地取材的山果内瓤,这种山果的内瓤又辣又苦,是山蚂蟥的克星。也可涂上肥皂,但肥皂须用水融开,一干就失效了。在山上也可攀到石头上去摘山棯果和山石榴,既可填口福又免得山蚂蟥盯上,因为山蚂蟥都喜欢躲在泥土上的枯叶里或草丛中。但路还得走,深山里见不到阳光,不知道时辰几点,再耽误恐怕走不出大山。翻过大山,再走十里八里的羊肠小道,一条大河就横在面前:水流湍急,河面有点宽,水色黑蓝,看不出河水有多深。岸边树林茂密,藤蔓缠树绕林,远处山腰上可望见一棵棵耸立的槟榔树伞状的绿冠。我父亲站在岸边,双手作喇叭状,向对岸大声呼喊,才见一只独木船从上游斜漂过来,木船上佇立着一个艄公,头上戴一顶草帽,他把船漂到水中央,用手掌在眉心作遮棚状,尖着眼望我们,见是熟人,便把船划拢过来。小木船最多只能坐三人,我是小孩不超载,于是我们便又斜渡过对岸了。到了岸那边,我看看丈把高的树梢上,挂着枯藤树枝等漂浮物,才知道大水来时,水位高没树顶。

      这里的黎族苗族人择高山而居,傍大河而住,他们的一切生活资源都离不开山和水。高山空气清净,但深山有瘴气,容易得病而缺药无医。我的爷爷奶奶本来是居住在山外的,但在清末民初时兵荒马乱,饥馑病疫,父亲三岁时丧父弃母,是堂伯母把我父亲带到大山里来养大,后来在这里娶妻生子,才有我这位大山的儿子。离开大山,这里的人一天也难活下去,大山是一切生活来源大的如做船形屋的桁条,小的如固定屋架的藤条,还有吃的野菜,煮饭用的木柴,哪一样不是高山的慷慨赐予?这里的人还离不开水。他们有的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山门,日常吃的荤菜,除了打猎获取一些山物以外,主要是河里的鱼和山溪里的水螺。上山砍芭种山兰稻回来,从山蕉树旁临时地窖的土甑里取出醇香的山兰酒,但愁没下酒的荤菜,于是便驾一叶独木舟,在河湾水缓遮阴的水面上,撒开用麻丝编织的罾网,一会便慢慢的往回收网,当网兜要浮出水面时,便看到闪着鳞光的鲫鱼在网里活崩乱跳。渔归回船形屋,把大锅在三脚灶台上一搁,倒进清水,点燃袅袅炊烟,把清水煮得滚热,然后一古脑儿把鱼和野菜倒进锅里,撒下一把盐,一家大小就围着灶台大餮而餐。

      我走出大山读书工作后,最近一次回山里寻根溯源,是两年前退休赋闲后的事。

      那是一个夏日,我偕一位好友,骑着摩托车,沿着早些年就修好的水泥路逶迤而去。一路上凉风习习,从路两旁的树荫缝隙洒下斑驳的日光。我们一边驱车,一边察看和欣赏久违的山地风光,觉得又熟悉又陌生。但心情是那么好,毕竟是山上的光景总会给你新鲜的感觉。行车到了山区腹地,在一个山崖处便隐隐约约听到流水声。我和好友在路房一块小平地上放置好摩托车并上好锁,便攀着山崖上的藤蔓,循着水声小心翼翼向山涧走去。脚下全是长着青苔大大小小的石头,又湿又滑。我和好友把鞋脱下来,光着脚丫躅行。走了大概二十米,便听见哔哗的水声,但总是看不见水流。我俩一边走,一边东窥西望,还是看不见水的踪影。难道是山谷回响传来远处的水声?绕过一道石壁,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石壁上的藤蔓和树荫做了障眼法。我和好友滑下石壁,爬上一个大石头,站稳脚跟,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白花花的瀑水从山涧飞泻而下,甩打着石壁沟壑,然后直冲进崖底绿潭,冒起白泡,腾起氤氲的水雾。山风穿过树枝绿叶,带着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我们好像置身于域外,来到另一个天国。

      无人踪迹的山谷,阳光透过绿荫缝隙,筛落在深蓝浅绿的潭水上。我和好友再也呆不住了,脱光衣服,像水鸭子见到水一样,一头扎进潭水里,好一会才把头露出水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抖落掉头上的水珠,擦擦凉爽滑润的肌肤,把心灵坦开,与山泉水零距离对接。这时,夏日的燥热,尘世的烦扰,人世间的冷漠和失意,还有退休后的失落和冷遇,都随着泉水流去。它淌过另一个山潭,穿过一道石头罅隙,再流到最后一个大潭,回旋倒流一圈,然后隐入山谷深处。看不淸山涧之水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流出来,莫非山涧流水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淅淅不会涸竭,又绵绵不会歇断的生命之泉、万物之源么?

山涧流水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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