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问安我那故乡的六婆

文:沈元君

朦胧中,一声清脆的娇啼,把我从梦中抽醒。我恹恹下床,卷帘时却见天外仍是一片灰暗,唯有东方透出欲曙的灰淡,满天浓云拥着昨夜的残月,几颗疏星没在浓云里,幽隐地规探着人间。齐列在街道两旁的扬柳如披头散发的夜鬼,仗着夜风摇头摆脑,令人毛骨悚然。街上也稀稀落落有人来往。但大都是赶早市的生意人。我似乎受了一回戏弄,满腹怨愤。这时,打个阿欠,来了阵捆顿,“春宵刻值千金”,我不想辜负这良辰的恩典,便又埋头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又一串悦耳的清啼,我仍“困酣娇眼”,睡意犹浓,告诫自己不能再上当,便又蒙头睡去了。不料啼声越来越紧,叽叽喳喳,象操场上的小学生在戏闹。我睡意受扰,顿感脑门发涨,于是愤愤下床,披衣出门。

门声一响,忽见一对黑影非射出天台。这时晨光初露,走廊里可见东西。楼道的拐湾处有几支断枝细草蘸着泥巴粘在地板上,我顺势而望,却见一只燕巢高筑于屋詹里的天花板与角墙之间,其选地之科学与造型之精巧令我叹为观止,巢筑于两墙与天花板之交角处,三面壁合,形成互依之势,既消除了风雨淫扰之忧,又可防御虫鼠侵袭。整个巢面依势筑成球冠形,这样可减轻种力下垂因而避免了崩溃现象。其材料则是泥巴细草混以唾液逐层沾砌而成看似是精巧的工匠用斧凿雕琢而成的坚固的空中堡垒,我被这春燕高超的建筑艺术深深地感动,心中自生出一种肃然起敬,呆立在楼道里,不知刚才出门想干什么。

片刻之后,那对黑影又奔射入楼,迅捷地停在巢面上,这时我才看清这是一对红腮白项油黑彩羽的春燕,他们嘴里分别衔着虫食和泥草。于是我明白了他们起得那么早是为了觅食和采泥。他们各自放好东西,便见一只伸长脖子张开喉口,让另一只啄着里面的污物。继而又各自用唾沫梳理身上的羽毛,之后就对吻个欢啼一阵便入巢分享那美味的在点去了,我忘情的看着,不由想起人间的恩爱夫妻,沉醉在他们的天伦之乐里。

突然一只燕跃出巢外,偏着脑袋看我一会,便又用那细尖灵巧的咀啄饰着巢面,似乎已意识到我在欣赏他们的家居,而另一只却在巢内闷啼,象在埋怨巢里的孤寂,当他探出头来发现心上人在劳作时,便也不由自主地帮起来。收工时,他们又张这嫩黄的小嘴对吻,“咯咯”地欢啼一阵,又斜着脑袋瞟我一眼,象是对我挤眉弄眼。便又回巢里亲热去了。我象是被捉住的小偷,满心羞耻。

我赶忙回房,想蒙头大睡来洗掉这羞耻,不料窗缝又漏进他们的软语轻歌――有时呢喃,有时象新婚久别的爱侣在枕畔夜话,“月上柳树头”时的情人幽会的痴语。。。。。。我拥着春被凝神倾听,象在欣赏迷人的情歌组曲,心潮激荡,惊羡这多情的双燕有如此深婉柔丽的音喉能奏出这等动人的心曲。

近日毕业设计紧张,我便搬入校住。对这双燕也就淡忘了些,到那日傍晚回去取衣服,出门时有听见一声啼叫,却使我心头一阵寒憟,那声音似遥远的天国奔魂而来,幽怨而凄绝。

我忍不住顺声望去,却见一只苍迈的老燕张着血红的嘴趴在巢顶痛苦的悲鸣,真不敢相信往日那鲜丽明艳的春燕几日间却如此憔悴和疲老。看她全身发抖,两翅疲软,挣扎苦叫着,令我想起病难中与死神抗争的弱老残,再看看那曾经坚厚的巢,不知怎么已暴裂开蓬,泥草纷纷脱落,巢面上满是齿穴爪痕。我目不忍睹,一阵晚风吹来,也许是“酸风射眸子”罢,总觉得眼里有股酸流在涌动。

这时有一阵凄切的悲啼,却见楼下房东手执一支木棍直奔上来,口里在骂;“你这臭货,没了伴不会去找,还赖在我这,哭衰我家,看我捅死你”。但他上楼看见我立在那里伤神时语气缓了些:“前几天你不在家,这死东西天天趴在这里哭叫,吵得全楼人都无心安歇,我赶了几次仍是不肯走,真是气死了。”说着举棍直捅,我忙上前去挡,却被棍子点着膝盖,顿时麻瘫在地。那燕象是爱过教训似的,立即警觉起来,一棍捅来,拼命的哀鸣,象在苦求他手下留情,同时又艰难地挪动着身子躲闪,已显得很是力不从心。于是我不顾脚痛站起来把房东拉开,并把他推下楼去。他愤愤的说了句:“禽兽你也心痛,看把你烦着你如何治它。”

我不知如何治她,也不想如何治它。我只想让它啼尽心中的愁怨恨却。天地造物,同为天地生灵,为何不能睦相处,而不顾他人寒苦,生杀抒夺?做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怎么如此专横和残忍?如果说他巢筑于你家,那你家又巢筑于谁地?

我不知为谁,心中涌来一阵酸楚,牵动了我党我军饿思念,于是忆起我那故乡的六婆。

六婆是我的邻居,少时常在她家玩,所以发现她家养着一只与她一样孤单的老燕。每到春来,老燕必会巢筑于她家的屋檐下,多年来那只老燕仍然是形单影只,孤身无依,整日哭哭啼啼,叫到伤情处,就象杜鹃啼血,真可令“寡妇起徬徨”。

一日六婆又扶梯送食,殊不知那老燕脾气很糟,那对老爪掀翻了食具,食物散落满地。六婆无奈,象哄小孩似的抚慰一阵,便又颤颤的下梯去一粒一粒的捡那散落满地的谷物,然后又颤颤的爬上去把谷物倒进食槽。等伺候老燕吃饱,又得下梯取水喂它。我在梯下望着那日渐老迈的六婆如此专心和忍声吞气,纯真的童心十分愤然。于是问六婆为何那燕喂它还啼哭,六婆说它老伴外出远行去了,留它在家心里孤单如何吃得下?我说怎么不去找它呢?六婆说,天下之大往哪找啊。说时眼光呆滞,显得很疲惫,但却面向着南方。

就这样,那只老燕就一直住在她家,仍是整天悲啼不已,而六婆依然伺候备至,直到他老死。有人说六婆傻气,养鸟不如养个禽畜能卖钱。但有人说她有海外关系,有的是钱,养鸟是为了寻开心,是腐朽思想的标志。在那“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六婆被打成走资派,被拉着走村串乡去批斗,受过多少污言恶语,挨过多少拳脚和棒棍。人到老年,每逢雨天,必是浑身酸痛,瘫痪不起。

人有天灾,也有人祸,却不幸六婆因养鸟致祸。可又有谁知,自六公革命失败后偷度去了南洋,六婆日夜望星念月,苦盼六公归,等过了人生的黄金岁月,却等来了暮发苍年,多少愁怨恨却,甜酸苦辣,谁知其中滋味?唯有那只相依为命的老燕方能为其解尽愁肠,泣尽心中悲苦,诉尽人间不平。

这时,夕阳已西沉,红霞万丈,暮鸟正归巢,满天翠鸟结伴而飞,欢声笑语,其乐何哉。我不禁哀怜起这只危难中失伴的春燕,我若呼你下巢,到那旷野荒郊,结芦而住,饮八方风露,听四野朝歌,再带东篱菊下,把酒黄昏,共诉衷肠。

红霞渐没,余晖脉脉,归鸟指飞南天,不知天黑它们是否到家,但“羁鸟恋故巢”,尽管关山万里,也不能忘念故国情深,于是,我欲拜托春鸟,问安我那故乡的六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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