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录

（一）陌生少女

“你画的画好有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颜料拍成雪糕的样子。”

“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做，刚刚想到这创意。”

少女在用颜料拍打出一幅画，看起来是房间的鸟瞰图。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这是你家的鸟瞰图吗？”

“对，这是我们家。蓝色的是弟弟的卧室，粉色是我的，红色是爸妈的。咖啡色是钢琴，褐色是沙发，绿色是盆栽，浅褐色是客厅…”

你爱弹钢琴呀？

当时是给我妹妹买的，她吵着死活要弹钢琴，不知道怎么心血来潮。买回来之后，一来她只是三分钟热度，二来家里人一要求她，她就烦了，不弹了。

“为什么两个卫生间啊？”

“外边那个是我们和客人用的，里面那个只能在爸妈卧室进去，是他们用的。”

我注意到她家的布局面积很大，一个厨房、一个客厅、一个餐厅、两间洗浴间，三个卧室。心里猜到了大概，她家应该是自己做生意。于是问道，你是哪里人？

我家是江西的，现在在温州。

在温州做什么生意？

我家是做机械零件的。

噢，我不清楚这行业，温州还有重工业啊。

对，会排污水的那种，具体我也不清楚。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教画画的？

我们学校老师推荐的，然后校长也来了，推荐给我们。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和我爸说了，他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后来一听说是免费，他立刻就眼前一亮，带着我来了。本来她也在这里画，但后来他的画架被人家拿走了，他就不画了。

你爸爸在这里陪着你啊？

对啊，他每天都在宾馆里玩手机，我也懒得管他，只是每天叫他吃饭。

谈话一直到这里都平平淡淡，想到群里交代的作业，我直接抛出问题：“你有什么有趣的故事么？”

去过少林寺算么？她笑的得意洋洋，穿着白色厚底凉鞋的双脚踩在画架上，黑色的裤子和白色的宽松上衣沾了些颜料，刚过脖子的头发显得脸没有那么胖。但是身材一看就是女汉子。

“那是我小的时候，和爸爸一起去少林寺，本来是去玩的，结果看着不错，就直接把我扔在那里了。”

那时候你才多大，不想家吗，你家里怎么会这样随意？

我小的时候，家里还刚刚起步做生意，顾不上我，就把我送到各种体校、武术学校之类的地方。当时给人家做生意，又刚有了我妹妹，他们每天焦头烂额。

有了你妹妹的时候，你什么感觉？（因为想到很多小孩子排斥有弟弟妹妹的案例，我好奇这一点。）

讨厌她啊，因为感觉被她抢走了父母的爱嘛，那时候小，什么也不懂事。然后，因为我不喜欢她，她一哭，我爸就打我，我就更不喜欢她了。

那么现在呢？

后来，过了一年我弟出生了，然后我去了体校，她再哭就自己挨打了，她就不哭了嘛。然后，她很爱表达自己，和爸妈说，觉得给自己的爱少。我们惊奇地发现每个人都是这感觉，然后妈妈说她对我们每个人的爱都是一样的，所以就释怀了嘛。现在不讨厌她，也不喜欢她，不温不火，但是会保护她，因为她是我妹妹嘛。像这次她和我来了之后，她不画了，我就不管她，但是会叫她吃饭。

你不是说你爸和你来的么？

我爸那么忙，怎么可能有时间来？

好吧，我意识到了，是她本身的戒备所以对我撒了个谎，追究下去没什么意义，只会拉开距离，所以我跳了过去。

那你不想家么，那时候你那么小？

想呀，刚去第一年的时候经常想家想哭了，但是没用啊，哭他们也不管。而且那时候，武校里那些人都欺负我，我又打不过他们，其中一个女生欺负的我最凶，叫XXX，我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我感觉我就是在那时候变得孤僻的。你知道吗，我在学校里都不怎么说话的。

我们对那些强烈刺激我们的事情印象格外深刻。

那你为什么相信我，肯和我说这么多？

因为我在你眼睛里看到真诚，我能在你身上感受到。

你能看出来？

对啊，这些东西是必须的。

那你从小到大，经过了这些事，心态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就是学会了依赖自己，不去依靠父母了。我也会和他们倾诉，会依赖他们的力量，但是最主要的还是我自己扛着。

真了不起，这正是我所缺乏的，我一朋友说我就缺乏独立依靠自己的能力。我习惯依赖别人。

看得出来，你在家里很受宠，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因为你很轻易的相信陌生人，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对方听，默认对方是值得信任的，很坦诚。你没有想过，对方可能会害你、会骗你。

听到她说这话，我一方面觉得说得很有道理，我的弱点就是没有照顾好自己，容易交浅言深，轻信别人。另一方面感到，她是经历了多少伤害，才会形成这样的想法，而且程度过犹不及。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呀？

幼师专业。

希望你对小孩子们好一些，不要让他们再经历童年阴影，我觉得越小的时候老师越神圣。

嗯，会的。

你明天就走了吗？

对，我画完这最后一幅，带回家去。

嗯，很高兴认识你，你讲了一个很好的故事。

嗯，再见。

晚上回住处的时候，我看到她一个人，披散着的黑色枯燥的头发，白底黑纹的上衣，黑色的裤子，背着黑色的包，微胖的身影，一个人，穿过喧嚣的街道，走进古街里，消失不见。

从那以后，我在没有见过她。一个陌生的少女，来了又走，留下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