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含蓄的故事

1 October 2017

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

90分钟的电影,只说了一件特别简单的事:婚外情。

“喜欢是放肆,但爱是克制。” 这是一条遍布微博豆瓣的感情鸡汤,原谅我翻了很多的网页也没找出源头在哪里。想想也不无道理,2000年的王家卫已经到了中年,不再是1990年拍《阿飞正传》时的放浪形骸,潇洒不羁。十年后拍出的《花样年华》,我感受到的是中年人对人生种种无奈的克制与隐忍。我始终坚信,没有作品是中立客观的,只要是创作,就会无意间带入作者的过往和情绪,或多或少罢了。

电影前半部分的种种细节,都能体会苏丽珍和周慕云对自己伴侣的爱。走出房间门,苏丽珍还小女人般模样得跑进房间,又娇羞的走出来,扶墙莞尔一笑。大概是临上班前,返回屋内给老公一个甜蜜的goodbye kiss;为了带老婆去度假,周生特意提前做事,麻烦同事帮忙调休假期。

被背叛大概是爱情里最伤自尊的事了。

门口相遇,她偷偷瞄了一眼他的领带;他轻轻撇了一眼她的手袋。女人天生对领带是敏感的,苏丽珍刚夸赞了老板何先生的领带,便发现邻居周先生有一条和自己老公一模一样的领带。男人天生对包是不敏感的,却因邻居苏丽珍有一个何老婆一摸一样的手袋,余光特地扫了眼。

镜头直接来到幽暗的茶餐厅,两人相对而坐,就手袋和领带的话题来互相打探一番,镜头平行移动,一来一回,这是一场攻心的博弈,死撑着谁也不想先卸下防备。

一下子两个人成了同病相怜的人。周生被伤害后更多的是坚强,面不改色,默默抽烟,与苏丽珍发生的一切包含着“复仇”的意味,苏只是她复仇的工具而已。而苏丽珍,一个内敛含蓄的传统女子,她需要的是倾诉,是在精神世界崩溃后能够给她依靠的温室。此时,双方都没有爱情可言,顶多是自尊心被伤害后,心有不甘,总需要做点什么来让自己好过些。

于是,两个成年人就玩起了小孩子般“过家家”的游戏。整部电影共有三处“戏中戏”:被出轨的人在小巷里模拟出轨的两人是如何开始的;在酒店的房间里,模拟苏丽珍质问丈夫是不是外面有女人的场景;周打算去新加坡,小巷里模拟分别的场景。

三次“戏中戏”是两人间关系的三次递进。第一次,是从普通邻居成了有共同“敌人”的“战友”,苏丽珍为了寻找内心慰藉,周慕云为了“复仇”,各取所需;第二次苏丽珍忍不住压抑的内心,在周慕云肩头放肆的哭了出来。这里哭,意味着苏丽珍敢于在周慕云面前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压抑许久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她开始对周产生了类似爱情的情愫;第三次苏丽珍的哭声,已经说明了一切。是彻底的爱上了,却又极致的自我压抑。值得让人回味的是这三次“戏中戏”,周慕云的表现都显的淡定沉着。“总有个人先开口的呀。”;吃饭时“吧唧吧唧”声;“别这样啊,说着试试呀。”,每一次都是旁观者般的云淡风轻。周慕云的演技太好了,甚至骗过他自己。也许这是王家卫眼中一个中年男子该有的沉稳隐忍的形象。

一个关于“克制”的故事

被背叛者总习惯用谁是谁非的思维方式把自己送上道德高地,塑造自己“受害者”的形象,并时刻告诫自己“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观众所期待的出轨罪人始终没有露出脸来,只能通过声音和齐肩卷发的背影来感知他们的存在。这是一种“偷窥”的视角,含蓄迷蒙,若隐若现,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到了电影后半段,这两人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也意味着,出轨者的角色已经由苏丽珍和周慕云代替了。

聪明的周慕云找到“武侠小说”这个幌子,让他和苏丽珍的关系显得正当些,每一次的见面就成了武侠小说爱好者的交流会,他们可以保守秘密也可以分享秘密。

煮芝麻糊分给大家,掩盖自己对周慕云的关心;刻意在墙角下等待周慕云的路过,还嘴硬说自己只是站了一会儿,待他离开后,忍不住弯腰摸了摸自己早已站到酸痛的脚;怕被邻居察觉,换上了周慕云妻子的高跟鞋,编造了和妈妈出去喝茶反屋的情形;房东孙太的寥寥几句就让她拒绝周慕云的邀请......苏丽珍时时刻刻都在强忍着躁动不安的心,用那个时代她所认知的道德礼教抑制他对周慕云的爱。无法控制的爱情企图撑破她一件件修身旗袍,正如张曼玉的专访里说道:“王家卫要我懒洋洋躺在床上伸手去拿东西。我尝试去做,伸手出去时,纽扣都要爆了,感觉整件长衫都快要撕开似的......整个人都变的保守和压抑。”

一次次的欲语还休,周慕云也是压抑的可以。只能把故事说给树洞听,让草儿替他诉说思念。


一个关于“时代”的故事

1962年,香港

为了躲避大陆的三年自然灾害和动荡不安的时局,大陆移民涌向香港。上海上流社会的太太们把弄堂里的麻将声和风风火火的烟火气息带到了香港狭窄的筒子楼里,粤语和上海话在不足一米宽的走道里畅通无阻。

1989年’six-four’事件之后,“爹不疼,妈不爱”的香港是一段迷茫的岁月,不知明路在何方,人人自危。那时候的一张船票似乎就是“我中意你“的最大证明,也是我能给你的最走心的承诺。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如果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动荡的年代,我愿用余生赌一个和你不知前路的未来,这大概便是爱了吧。奈何你情我愿终究敌不过旁人的眼光,战胜不了道德礼教的铜墙铁壁。周生说不出,没勇气没胆量怕被拒绝? 借口罢了。女人强大起来要比男人无畏英勇的多,最终是苏丽珍鼓足勇气播出了电话,只可惜电话铃声淹没在时代的喧嚣中,没能达到心上人的耳边。以为自己被抛弃的苏丽珍并不甘心,褪下了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来到新加坡,尝尝周生的烟,躺在有他味道的椅子上,留下了带有口红印的烟头,打了一通无声的电话,带走了属于自己的桃红色绣花拖鞋,看似无目的行为,无非想在周生的生活里刷一波存在感,告诉他“我来过”。

女人,总是这般的矫情和要面子,但也事出有因。

1966年,香港

社会矛盾的激化,港英政府的放任不管,PRC的煽风点火,香港乱了,孙太太要搬去美国。

故地重游,原本高高盘起的发髻如今只盘在了脖颈位置,高耸笔挺的旗袍竖领也矮了许多,岁月洗礼后的苏丽珍多了一份母亲的柔情。花窗帘边无语凝噎,眸子里的泪水映出庸生爸爸的模样。金庸梁羽生,两人一起读过的小说,写下的字,都融在了庸生的血肉里。

还是1966年,曾经同病相怜的柬埔寨迎来了戴高乐将军,香港迎来的却是无尽的未知和矛盾愈加激烈的社会形势,每一个人都不知何去何从。时代的漩涡里,爱情终究难以独善其身,这大概是我能为周慕云在爱情里的懦弱找到的最说得过去的借口。他把秘密说给树洞听,让长出的草儿替他诉说思念,更该诉说的,难道不是对苏丽珍和庸生的抱歉吗?

女人为母则刚,让岁月将游移不定的暧昧故事风干,制成标本放进玻璃窗,仅供观赏,禁止触摸。同时,岁月也将香港的迷离的旧殖民时代放进橱窗,从此,香港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听说,两人最后在柬埔寨的吴哥窟相遇了,聊着各自的近况。我猜,那时候的周慕云于苏丽珍就如同后来的胡兰成于张爱玲,对你有多礼貌,就代表我有多心灰意冷。


空缺, 重复

刚周慕云托苏丽珍帮朋友问船票,下个镜头便是周生埋怨阿炳把帽子落在了苏丽珍的公司里;苏丽珍走向2046的背景之后,便是两人房间门口分别的寒暄;苏丽珍在厨房煮芝麻糊,之后便是周慕云感谢她的芝麻糊;每一个镜头切换后,苏丽珍就换了一件旗袍......

空缺试的情节给了观众无尽的想象空间:他们在房间里做了什么?阿炳去拿船票时和苏丽珍说了什么?他们坐在车后座去了哪里?

“《阿飞正传》的环境写实,但人物很open,爱慕、痛苦、什么话都说出来。《花样年华》却恰恰相反,须要‘空’一些情节,许多事不可明言。”张叔平专访里这样说道。

有“空”也有不厌其烦的重复。同样的BGM不断重复,最后我放弃了统计它的出现次数。每一次苏丽珍摇曳的背影都配着节奏感强烈的背景音乐,那种暧昧朦胧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不禁浑身有些发麻。

同一个昏暗的巷口,街灯打在哮喘和许仁补肾丸的小广告上。第一次两人前后路过,没有相遇;第二次简单对视,擦身而过;第三次简单寒暄。这个狭窄的巷口也成了两个人传情达意的地点。

周围的环境没有变,只是画中的人和关系变了。“日常生活永远是一种惯性,同一条走廊,同一条楼梯,同一个办公室,甚至同一款背景音乐,我们却能看到两位主角在这个不变的环境中的变化。‘重复’有助我们看到他们的变化”(王家卫)

这是一个从疏远到亲近再到疏远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徘徊在接纳与拒绝,自由与道德,忘却和铭记之边缘。

故事的结局在下一个2046号房间里;

旧时代的结局在玻璃窗里;

新时代的结局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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