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梦(短篇小说)

四周白茫茫一片。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弓着腰,形成一个好看S弧形,蜷伏在雪地里。她的脸面向雪地,双乳和最隐秘的部分若隐若现。而我,站半米开外的地方,半呆半惧,望着这个女人,望着我的妈妈。

妈妈两年前离家出走。她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梦反复出现。无一例外的白雪茫茫,无一例外的狂风乱作,不同的是母亲出没的情形。有时蜷曲身子,看不到她的脸;有时一袭白裙,玲珑身躯在薄纱下翩翩起舞;有时,只是一张苍白的脸,挂在白色透明的天空,眼神忧郁凄苦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妈妈想暗示什么。

在妈妈离家出走之前,我们的关系如同冬眠的生物,冰冷僵硬,那是更年期的她和叛逆期的我共同酿造的苦果。很久以前,我们并不这样。我们有过一段甜蜜时光。那时候妈妈年轻美丽,浑身散发迷人气息。她很爱美,每天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象个将要出镜的电影明星,即使在家里,也没有露出过半点邋遢样子。我想,可能因为这点,爸爸爱她,并且一直深爱着她。他们从来没吵过架,至少在我印象中如此。妈妈脾气不算好,后来越来越差,但爸爸总是迁就她,把她当小女孩哄。

妈妈不仅爱美,还希望我美。可惜,孩童时期的我肥嘟嘟的,根本不是她理想中的小美女。但这并不影响她要把我变成美人的兴致。她买来许多漂亮衣服,扎各式各样的辫子,誓言要让我成一个迷你版的芭比娃娃。至今,我还记得她托住我脑后一把直发发出的叹惜:“要是卷发该多好。”镜子上方,从她珍珠似的眼睛里透出的遗憾,我隐约知道了她对我的不满,并最终成为我幼小心灵里抹不去的一道阴影。而我也慢慢承认,妈妈很美,我是个丑小鸭,一点也不象她。

我还记得妈妈离家出走那天的情形,简直称得上历历在目。

那天放学后,我的男朋友小东没有如约出现。我们约好放学后一起到我家做功课。没有见到小东,让我心情急遽变坏。小东把我的计划全盘打乱。我讨厌计划打乱。我就这样怀着糟糕透顶的心情去找小东。小东住我家附近,不到二百米的距离。我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小东的母亲开了门。小东母亲是个盲人,这也是门这么久才开的原因。可是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声音疲惫而烦躁。小东母亲说小东没有回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望着一团看不见的空气,满是皱纹的脸庞不忍细看。我告诉她如果小东回来叫他找我。小东母亲答应了,讨好的微笑停留在嘴角。小东与他母亲相依为命,不仅要上学,还要照顾这个瞎眼的母亲。我真不知道小东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一边想着小东会去哪里,一边打开了家门。一眼看到爸爸垂头坐在沙发上。发生什么事。我问爸爸。爸爸很少这样。他在沙发上只有两件事可做,一是看报纸,二是睡觉。可是这会儿,沙发上没有报纸。爸爸也全然没有睡意。爸爸声音沙哑。他说妈妈离家出走了。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妈妈能去哪儿?自从婚后她一直做家庭主妇,除了少数几个朋友,交际圈子少得可怜。爸爸坚持妈妈是离家出走,尽管妈妈什么也没带。一个打算离家出走的人怎么会什么也不带?我相信妈妈只是暂时消失,也许她只是对家庭生活有点厌倦了,对我这个不听话的女儿感到无计可施,所以到某个度假区或朋友家散散心,过不了多久,只要我打开门,就会看到妈妈系着那条她最钟爱的苏格兰棉质围裙,在厨房忙东忙西。

但是这样的场景我永远也没有见到。过了三天,爸爸带我去了警察局。接待我们的警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肌肉男,一种我从没有接触的男人类型。他穿着熨烫得没有一丝折皱的衬衣,粗硬的汗毛倔强得长到手背,胸部充气似地往外扩张。躺在这个男人胸膛上会是什么滋味?我一边听爸爸谨慎而急切地回答,一边无法抑制地想。临走的时候,警察给了我们两张名片。我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们两张,而不是一张。事实上,一张名片足够了。我看了眼名片,警察叫李武。

我和爸爸做了该做的努力。张贴寻人启事,打电话给亲朋好友,手机一天到晚不关机……但是奇迹从来没有出现。

不安的是,妈妈失踪后我也没有过多想念,我觉得那是妈妈的选择,她的选择是抛弃我和爸爸,为什么要思念她呢?只是我晚上经常做梦,梦见白茫茫大雪深处,传来妈妈或远或近的呼唤。我打电话给小东,告诉他这个奇怪的梦,告诉他我多么想和他做爱。可是小东没有给我想要的,他不知从哪里学会了彬彬有礼,好言好语安慰了我几句后,便不见了踪影。

在无处渲泄的情形下,我想起了那个警察。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有关于妈妈的线索要告诉。他叫我去他家找他,因为当天不是工作日。他果然是警察,一个擅长察颜观色的警察。当我穿着超短裙出现在他面前,一切不言自明。他问我有没有满十八岁。我告诉他下个星期就满了。他又问我知不知道和他睡觉的后果,我回答说知道。然后,我如愿躺在他宽厚的胸膛上,他则赞叹我大又圆的乳房。的确,进入青春期后,我的身体发生蜕变。我想起有次洗完澡,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裸体时,妈妈出其不意地钻了进来,不无妒忌地说,你长得越来越像我。我又羞又怒,大喊着出去。妈妈说得对,我越来越象她,她却步入中年,失去往日风采。也许,这也是导致她离家出走的原因之一。妈妈如此爱美,她怎么能眼看着自己的美一点点消逝,而曾经的丑小鸭却前所未有的盛情绽放?

现在想想,妈妈离家出走前,确实有些不同寻常。比如,语带愤怒地问我和小东做爱是不是很爽。和爸爸说话时漠然自负一脸不屑的表情。开始穿妖娆性感的衣裙。有一次,放学回家,我看见妈妈和小东站在一起切西瓜。妈妈的手放在小东不算结实的胳膊上,亲密促狎的气息在空气中浮动。难道他们有一腿?也许只是小东来找我,恰巧妈妈在切西瓜,他去帮忙,如此而已。我不愿去想这些。妈妈失踪前,我和小东的关系很好,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性生活和谐,小东没有理由移情别恋,更何况,对象是可以做他母亲的人。

我很快把这个想法抛在一边。小东没有和我说分手,但我们事实上已经很少往来。妈妈仍然失踪,白色的梦常常出现。我偶尔去李武家。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业,居然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在大学的这一年,我的成绩保持在A的位置,但又怎么样呢?妈妈失踪的阴影仍然笼罩着我,那个梦在消失一段时间后,又死灰复燃。在大学里,我谈了几场恋爱,他们无一例外痴迷我,却没人走得进我的内心。也许是我自己把门关得太紧,连道让光线挤进来的缝隙都没有。在与又一个男孩彻底谈崩之后,我突然异乎寻常地想家,连夜收拾行李,在一个夜凉如水的晚上登上回家的火车。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来火车站接我。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居然是我的女儿。”积聚在我头顶多时的阴晦天空霎时晴朗纯净。我爱我的爸爸。我相信,他是这个世界最爱我的男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如此妥帖暖心。我亲了亲爸爸的面颊。这是我们保持亲密的一种方式,我感到在我亲爸爸的时候,他的面部表情有那么一点不自然。我问爸爸是不是不该换种方式?爸爸立即明白我的意思,他说只是好久没有见面的缘故。我相信爸爸说的话,因为很快他就恢复神采,半开玩笑地问我在大学里俘获了多少男孩的芳心。回家途中,爸爸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要告诉我。看着他局促不安的神情,我猜到了一半。我说别担心我,爸爸,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果然,爸爸说他交了个女朋友。我为爸爸高兴。妈妈已经抛弃了我们,我也上了大学,爸爸需要,也应该找个女朋友。

我象一条小鱼逃离大海,跳入熟悉温暖的池塘,欢快地甩动尾巴在小城打转转。先是见了几个同学,重温以前欢乐的吹牛皮时光。还和爸爸以及他的女朋友一起吃晚饭。她是个亲切温和、通情达理的女人。晚餐期间,我注意到爸爸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趁他的女朋友上卫生间,爸爸双手交叉,耸了耸肩膀,拒绝回答我为什么不取下结婚戒指,至少,不要在女朋友面前戴上它的问题。也许,爸爸仍然期望妈妈会回来。一股绝望的情绪从天花板直泄而下,我忽然兴味索然,感到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挤压出来。好不容易挨到饭终,我迅速离开现场,赶往下一个约会点。

门开了,李武含笑出现在面前。他仍然住着单身公寓,给我倒了杯冰爽可口的可乐,在可乐还在我的食道停留时,我们已经开始用身体交谈。成年人都知道,当身体有所需要时,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我已经成年,芳龄十八。完事后我们聊起妈妈的失踪案件。那是把我们命运连结在一起的东西,这个东西还没有答案,也就无从回避。李武说,警察该做的都做了,没有任何进展。也就是说,妈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果她还活着,却没有一个人看过她。如果她已经死了,那么尸体在哪儿呢?这成为一桩悬案,成为警察局办公室厚厚卷宗中其中一个组成部分。我开始嘲笑警察的无能,拿着纳税人的钱,却连一个小小的失踪案都破不了。

李武似乎被我激怒:“我们并不是什么都没查到。你知道吗?你妈妈有外遇,而你爸爸,有暴力倾向,这些都是从邻居口中打探出来的。”

看到我一时语塞,李武乘胜追击:“依我的推理,你爸爸回家,正好遇见你妈妈的外遇,便把你妈妈杀死,尸体藏在一个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听到李武如此诋毁爸爸,我愤怒至极,很快穿上衣服离开了。但当我冷静下来之后,却发现这个推理不无逻辑。妈妈和小东亲密无间的画面出现在眼前。必须找到小东。我下定决心,去找小东问个究竟。

我在小东工作场所找到了他。他现在是个机修工,只有一根烟的时间和我交谈。他看到我时,眼睛亮了一下。这正是我想看到的眼神。我们不能聊太久,我叫小东下班后找我,小东答应了,但象以前一样,小东在刻意回避,他自始自终没有找过我。直到我假期要结束的前一晚,我把他堵在他家门口。

我问小东为什么不来找我。小东说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必要再见面。可是我把你当朋友。我几乎要哭出声来。小东点燃了一根香烟,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小东表情为之一动。

“好吧,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和我妈妈有一腿。”我忍住眼泪,几近哀求:“我只是想知道事实,不管是不是有,我只是想知道事实。是不是你杀了我妈妈?”

小东略显诧异地看着我,“我没有杀你的妈妈。”他掉转身子,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转回头:“我建议你去问你爸爸。”几秒钟后,小东消失在门后。

又是爸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爸爸。直接问爸爸吗?不行。我已经失去了妈妈,不能再没有爸爸。可是,疑团在心里挥之不去,如果把它带到学校,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第二天一早,爸爸送我到车站。我知道如果我不问,就再也没有机会,也生不出勇气。

爸爸今天气色看上去不错,刚刚刮过的胡子粗硬地探出头,只是眼神有些迷惘,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

当我抛出问题后,我紧紧地盯住爸爸的眼睛,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爸爸显然震惊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恢复神色。他异常严肃地说:“我没有杀你妈妈。”

我笑了。发自内心的微笑。我想我再也不要去想妈妈去哪里了。不管她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毕竟,我还有我的爸爸。我不想失去爸爸。

但是,那个梦还在出现。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李武的电话。李武告诉我,爸爸在一次酩酊大醉后,承认杀死了妈妈。他告诉警察,他先是把妈妈的尸体放在地下室的冰柜里,后来怕人发现,又把尸体拿出来,埋在家附近的小树林里。由于尸体冷冻多时,接触到土地后,尸体化作了尸水,连一点骨头都没有留下。至于爸爸行凶的原因,李武说,因为妈妈无意中撞见爸爸和小东在床上,小东溜之大吉后,妈妈先是错愕不已,随之笑个不停,爸爸一时恼怒,掐住妈妈的脖子,直到妈妈笑不出声来。

后来,爸爸在监狱里用一张床单结束了生命。

后来,我再也没有回过我的家乡。

后来,我再也没做过白色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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