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树犹如此

一九九二年一月,王国祥五十五岁生日,我看他那天精神不错,便提议到“北海渔邨”,去替他庆生。我们一路上还商谈着要点些什么菜,谈到吃我们的兴致又来了。“北海渔邨”的停车场上到饭馆有一道二十多级的石阶,国祥扶着栏杆爬上去,爬到一半便喘息起来,大概心脏负荷不了,很难受的样子。我赶忙过去扶着他,要他坐在石阶上休息一会儿,他歇了口气,站起来还想勉强往上爬。我知道,他不愿扫兴,我劝阻道:“我们不要在这里吃饭了,回家去做寿面吃。”我没有料到,王国祥的病体已经虚弱到举步维艰了......

                                                 ——摘自白先勇《树犹如此》


开诚布公地讲,我是一名“再生障碍性贫血”患者,和引文中白先勇先生的亡友王国祥先生患的是同一种血液病。

今年是我患病的第四个年头。记得三年前,2016年的6月,医生在病房里第一次跟我讲出“再障障碍性贫血”,这个于大多数人而言可能都很陌生的名词时,我是懵懵懂懂的。我甚至天真地以为它只是一种普通的贫血症。可其实就在我被诊断为“再障”的两个月前,我才刚刚和它打过照面,见识过它的可怕。只是那时我并没有十分留意这个名字。

2016年春天刚开始的时候,我从家乡济源回到山城重庆,满心期待,打算圆满地走完我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当时我在心里盘算了很多计划,比如毕业旅行,比如向喜欢的女生表白,比如在西西弗书店看一天的书,比如和大学好友们喝一场不醉不归的大酒......只是这些比如后来都没怎么完满地实现。

四月里,同专业的一个同学借给我两册她特别喜欢的书。是白先勇先生的《台北人》和《纽约客》。我一下子就被白先生的文字打动了,读完这两册书后,我又从网上找来了白先生几乎所有的资料。当然也看到了白先生的这一篇非常著名的,纪念亡友(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生挚爱)的散文,《树犹如此》。当时的我还是健康的,或者说,我还自以为我是一个健康的人,读到文中王国祥先生的重病和不幸,我能体会到也只是一些浅白的,肤浅的悲伤,终究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同情罢了,我甚至连王先生患的病的名字是什么都没有在意到。

到了2017年的春天,我的治疗将满一年,但当时的病情却仍不乐观。某个晌午,在阳台上,当我又一次开始读白先勇先生的文集,再次读到这篇《树犹如此》时,才惊觉我和再障是早就打过照面的,再读这篇文字,也才明白了何为字字是泪。这个世间最饱满的情绪,怕再不过感同身受了。字里行间王国祥先生的痛苦病症,我正切身经受着。白先生悉心照料王先生的病体,并强忍着心灵上的痛楚为他四处寻药,这些我的父母也正在经历着。当时窗外的暖阳拂耀着大地,而我的周遭却一片昏暗。我以为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有时候我会感慨我的人生是被一个神秘的力量悄悄操控着的。他让我意外地生病,然后又在我最绝望的时候,让我的病体意外地被治愈,最后使我逐渐回归到一个正常人的生活状态。所以后来我会觉得,人生好似是由一次次意想不到的小事件组合起来的大集合。一次次“意想不到”是好坏交织着的。

刚生病的时候就有朋友建议我写一些对抗病魔的经历,表面上我说自己的写作能力不行,等以后再说。实际上我是打心底里排斥的,我极其抗拒把自己的不幸摆到台面上供人家观摩,同情。大多数的人可能只是随意瞥了眼标题上“血液病”、“病魔”之类的关键字,就抛给了写它的我一句冷冰冰的,于我而言也没什么所谓的“加油”。这个世间足够真切的感同身受,太少了。

而我最终决定要将它写下来,只是突然一瞬的事。有天我在公园里散步,看到一群小孩子在沙堆里玩儿,我的脑子里忽地就浮现出了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他叫“毕加索”,是我在无菌仓里治疗时认识的一个患白血病的三年级小朋友。当时毕加索一个人住在我的隔壁仓,正很坚强地接受着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那天散步时我想到的就是毕加索,想起他在治疗期间不喊一声痛并暗暗咬牙对自己说要勇敢,想起他出仓前的一个夜晚给之后进仓的白血病小朋友写鼓励信,想起他隔着玻璃向我挥手,撑着笑说:“哥哥,你好。”我想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要写我的这段病时经历的话,我的答案就是毕加索和他的那句,“哥哥,你好。”这让当时在完全封闭的无菌仓里的我,在最脆弱的时候,看到了一抹无比珍贵的,温暖的光。

我曾经以为书写我的病时经历会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可当我真的开始写了以后,才发现自己错了。从前一直以为“它”是痛的不过都是我的主观臆测。事实上,在书写过程中我还挺幸福的,不自觉流淌在纸上的是在治疗过程中一个个温暖过我的瞬间。比如大学室友给我录的《突然好想你》视频,比如出仓后的一个雨夜,我给爸妈点的一份很好吃的猪排饭外卖,比如隔壁病床患淋巴癌的郑州阿姨为我偷偷攒下的价格昂贵的抗真菌感染药,比如久别重逢后的朋友给我的一个暖暖拥抱。此类温暖的比如贯穿在了这一整册集子里,让它不再是一部冰冷的抗病史。而当我即将完成它时,我也突然间明白,我并不是像前面所说的那样,是被一个看不见的力量,被“意想不到”地治愈的,这个被治愈的结果是有迹可循的,它就藏在书中的所有这些温暖的篇章里。

1989年夏天,时隔二十多年后,王国祥先生再障复发,此后的三年时光里,白先勇先生陪他共同对抗病魔。直到1992年,王国祥先生在55岁生日后病情突然恶化,然后逝世。那一年,我在母亲的子宫里萌芽。二十多年后,和王先生一样,我在最年少青春的时光里被检查出再障这一疾病。好似一道轮回。但这一道里,我希望我是幸运的,能够一直健康地老去。

又读了一遍《树犹如此》的结尾部分。

春日负喧,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我希望着我永远不会成为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的那道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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