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老头儿

       老头儿姓郝,上海人,动荡的年代里作为知识中年被下放到北大荒,阴差阳错进了我们学校,从国文老师混到副校长,这一混,就是一辈子。老头儿少年时放浪形骸,挨过斗,游过街;中年时尽敛锋芒,于三尺台前教书育人;老年时解放思想虽不着调,但那股子书生意气仍是揉进了骨头里。一个莫名其妙的机缘,让高中时代的我和老头儿有了交集。

       老头儿把学生当做学生,把我当做孙儿,教学生读书看报,尊师重道;教我大盘跳水了要赶紧割肉,观棋乱语容易挨揍,打鸟打碎了后院玻璃要在保安来之前赶快跑,偶尔也会告诉我什么叫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什么叫施施然若华树三千,屹立若鹤。老头儿要学生叫怹郝校长,坚决把副字去掉,官腔打的山响,却也十分受用。我私下叫怹老爷子,怹受用更甚,我甚至觉得老头儿若是换上一身长衫大褂,顶上一顶缎子面儿扣翠的瓜皮帽,便活脱像个民国遗老中的宿儒,还是特别儒的那种宿儒,文绉绉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那种,老头儿喜欢拿我名字打笑,说起名字的人定是个文人,“你这名儿拆开来就是罗振玉和陈宝琛,这二位可都是帝师啊,你小子要是混不出个名堂,可对不起你这名儿”

       老头儿喜欢养花草,不大的办公室抛去怹和杨老的两张办公桌,几乎就被栽着花花草草的盆盆罐占满,落脚的也只是两条半米卷的裸木地板。老头儿对我慈祥的紧,只在我踢碎怹花盆的时候会对我发火,发起火来本来不大的两只眼眯做两条缝,满嘴听不懂的上海土语叽哩哇啦的喷出来,等到买了新花盆把花移回去,怹才勉强睁开眼,收回叽哩哇啦。高三那年的元旦,杨老心脏病发,倒在了怹工作了几十年的办公室里,倒下的时候碰到了一片先生心爱的瓷盆子。那次老头儿没发火,只是之后就不怎么养花了。

       老头儿喜欢养活物,大到猫犬小到鱼鸟都喜欢。老头儿家里养了一猫一狗,猫是最普通不过的花狸,狗是土狗,都是在路边捡的。虽说是野猫野狗,在老头儿家里活的倒也滋润。那猫傲娇的紧,生人抱也不让抱,摸也不让摸,除了偶尔会把粮食分给傻狗一些,就只对老头儿和老头儿的夫人梁奶奶亲近,剩下的就算是老头儿的子女也亲近不得。用老头儿的话说,那猫大概也只把他们老两口当做家里人。

       老头儿喜欢唱戏,喜欢唱戏的老头我见过不少,但唱的特别难听还特别喜欢唱的至今也就只见过两个。老头儿酷爱马连良,据怹自己说没被下放那会儿还特意跑到北京去捧马连良的场。虽然杨老一直说老头儿在吹牛逼,不过我觉得这事儿怹能干出来。老头儿最喜欢的一折是《四郎探母》里的“坐宫”,用老头儿的话说见章程,听着脆生,舒服。不光自己唱,还教我唱,后来老头儿住院我从天津赶回来看怹,坐在床边给怹唱了几句,头一句老头儿眼睛就湿了,等唱到“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的时候老头儿直接坐起来了,我以为怹要搂着我痛诉衷肠,谁想老头儿斜眼儿看着我说“你这特么越学越回旋,唱的还不如我呢,你听我给你唱一个”……

       我最后一次见老头儿是在13年的暑假,当时老头儿已经是肺癌晚期了,我也想不明白一个从不沾烟酒的老头儿是怎么跟肺癌挂上钩的。当时我满以为老头儿会蒙着大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到处扫。可到医院吓了我一跳,这老头儿乐呵呵地拎着饭盒刚从食堂打饭回来,只是因为身体消瘦,宽大的病衣穿在怹身上把怹衬的飘飘欲仙起来,谈话里老头儿说的多是“医院里无聊,闲出病来更严重”,什么生命如此可贵,我们珍爱生命巴拉巴拉巴拉的绝口不提,这或许是所谓豁达的态度,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传说中超脱的风骨。

       老头儿活了78岁,年轻时一表人才,老了虽日渐猥琐,却不失方家风范,老头儿一直梳着一种很奇怪的分头,两边推短,上面蓄得老高,留大鬓角,大概是五四时期特有的产物。两道稀疏的眉毛下面是一副五百多度加散光的老花镜,两眼间或一轮,空灵除了猥琐和偶尔的庄重,更多时候是那种云淡风轻的表情。翁先生曾说没落的贵族身上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逸气”,大抵就是这样。老头儿的嘴唇很薄,人道唇薄者天性薄凉,可若是薄凉又怎能寻得到相知一生的梁奶奶,陪怹度过那段不见经卷的岁月。就是这张薄唇,教我经史子集,教我唱念做打,教我怎样在苦难的岁月里,活出逸气。老头儿给人的感觉很怪异,孤僻而温暖,乖张而慈祥,杨老说在那段苦难的岁月里,还年轻的老头儿曾散家财资助穷人,没得到一丁点儿回报。

       李白的《侠客行》里有这样两句话:“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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