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蔷薇

金蔷薇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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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梅曾经是一个士兵,在维拉克鲁斯得了很重的热玻,于是这个害病的兵,没上过一次阵,就给遗送回国了。团长借这个便,把他的女儿苏珊娜,一个8岁的女孩子,托付沙梅带回法兰西去。

小姑娘终日沉默着。甚至看着从油腻腻的海水里飞跃出来的鱼儿,都没有一点笑容。

沙梅照顾苏珊娜无微不至。他把自己一生的经历片片断断地讲给她听,把英吉利海峡沿岸一个渔村的极琐碎的小事情都回想了起来:那里的流沙、落潮后的水洼、有一口破钟的小礼拜堂、给邻居们医治胃病的他的母亲。

在这些回忆里,沙梅找不出任何能使苏珊娜快活的有趣的东西。但是叫他奇怪的是,小姑娘却贪婪地倾听着这些故事,甚至常常逼他反来复去地讲,在一些新的小事情上追根问底。

有一次,他朦胧地想起一朵金蔷薇的故事来。在一家老渔妇的屋子里,在十字像架上,插着一朵做工粗糙、色泽晦暗的全蔷薇。全村的人都很奇怪:为什么这位老太婆没有卖掉这个宝贝。要是卖掉它,她可以得到很大一笔钱。只有沙梅的母亲一个人肯定说卖掉这朵金蔷薇是有罪的,因为这是当她,这位老太婆,还是一个好笑的小姑娘的时候,她的情人祝她“幸福”送给她的。

“这样的金蔷薇在世界上不多,”沙梅的母亲说,“可是谁家要有它,就一定有福。不只是这家人,就是谁碰一碰这朵蔷薇都有福。”

沙梅当时还是个孩子,他焦急地等着老太婆有一天会幸福起来。但根本连一星幸福的模样也看不出来。老太婆的房子不断为狂风所摇撼,而且在晚上屋子里连灯火也没有了。

沙梅就这样离开了村子,没等看到老太婆的命运有什么好转。只过了1年,在哈佛耳,一个相识的邮船上的火夫告诉他,老太婆的儿子忽然从巴黎来了。他是一个画家,满腮胡子,是一个快乐的、古里古怪的人物。从那个时候起,老太婆的茅舍已经跟以前大不相同了。里面充满了生气,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据说,画家们东抹一笔西抹一笔可能赚大钱呢。

有一次,沙梅坐在甲板上,拿他的铁梳子给苏珊娜梳理她那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她向他说:“约翰,有没有人会给我一朵金蔷薇?”

“什么都可能,”沙梅回答说。“絮姬*,你总也会碰见一个怪人送你一朵的。”

以前,沙梅听过很多当兵的说谎活,但是他自己从来没说过。并不是因为他不会说谎,只不过是没有这种需要。而现在他认为使苏珊娜快活是他的神圣的职务。

沙梅把小姑娘带到了里昂,当面把她交给了一位绉着黄嘴唇的高个子妇人——苏珊娜的姑母。这位老妇人满身缀着黑玻璃珠子,好像马戏班子里的一条蛇。

小姑娘一看见她,就紧紧地挨着沙梅,抓住了他的褪了色的军大衣。

“不要紧!”沙梅低声地说,轻轻地推了一下苏珊娜的肩膀。“我们当兵的也不挑拣连里的长官。忍着吧,絮姬,女战士!”

沙梅走了。他好几次回头张望这幢寂寞的屋子的窗户,连风都不来吹动这里的窗幔。在窄狭的街道上,能听见小店里的倥偬的时钟报时声。在沙梅的军用背囊里,藏着絮姬的纪念品,她辫子上的一条蓝色的揉皱了的发带。鬼知道为什么,这条发带有那么一股幽香,好像在紫罗兰的篮子里放了很久似的。

墨西哥的热病摧毁了沙梅的健康。军队也没给他什么军衔,就把他遣散了。以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兵身份,去过老百姓的生活了。多少年在同样贫困中过去了。沙梅尝试过各种卑微的职业。最后,成了一个巴黎的清洁工。

日子溶成为黄色的沉滓。但是有的时候在沙梅的心灵里,在这些沉滓中,浮现出一片轻飘的蔷薇色的云——苏珊娜的一件旧衣服。这件衣服曾有一股春天的清新气息,也仿佛在紫罗兰的篮子里放了很久似的。

苏珊娜,她在哪儿呢?她怎么了?他知道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姑娘了,而她父亲已经负伤死了。

沙梅总想要到里昂去看看苏珊娜。但每次他都延期了,直到最后他明白已经错过了时机,苏珊娜完全把他忘记了。

每逢他想起了他们临别时的情景,他总骂自己是笨猪。本来应该亲亲小姑娘,而他却把她往母夜叉那边一推说:“忍着吧,苏珊娜,女战士!”

大家都知道清洁工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工作。塞纳河上弥漫着朝雾,但它从来也没越出过桥栏。有一次,在这样雾蒙蒙的黎明里,沙梅由荣誉军人桥上经过,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淡紫色镶黑花边的外衫。她站在栏杆旁边,凝望着塞纳河。

沙梅停下了步子,脱下了尘封的帽子说道:“夫人,这个时候,塞纳河的河水是非常凉的。还是让我送您回家去吧。”

“我现在没有家了,”女人很快地回答说,同时朝着沙梅转过脸来。

帽子从沙梅的手里掉下来了。

“絮姬!”他绝望而兴奋地说。“絮姬,女战士!我的小姑娘!我到底看到你了!你恐怕忘记我了吧。我是约翰•埃尔奈斯特•沙梅,第27殖民军的战士,是我把你带到里昂那位讨厌的姑母家里去的。你变得多么漂亮了啊!你的头发梳得多好呀!可我这个勤务兵一点也不会梳!”

“约翰!”这个女人突然尖叫一声,扑到沙梅身上,抱住了他的脖子,放声大哭。“约翰,您还和那个时候一样善良。我全都记得!”

“咦,说傻话!”沙梅喃喃地说,“我的善良对谁有什么好处?你怎么了,我的孩子?”

沙梅把苏珊娜拉到自己身旁,做了在里昂没敢做的事──抚着、吻着她那华丽的头发。但他马上又退到一边,生怕苏珊娜闻到他衣服上的鼠臊味。但苏珊娜挨在他的肩上更紧了。

“你怎么了,小姑娘?”沙梅不知所措地又重复了一遍。

苏珊娜没回答。她已经止不住痛哭。沙梅明白了,暂时什么也不要问她。

“我,”他急急忙忙地说道,“在碉堡那边有一个住的地方。离这里有些儿路。屋子里,当然,全是空的,什么也没有。然而可以烧烧水,在床上睡觉。你在那儿可以洗洗脸休息休息。总之,随你愿意住多久。”

苏珊娜在沙梅那里住了5天。这5天巴黎的上空升起了一个不平凡的太陽。所有的建筑物,甚至最古旧、煤熏黑了的,每座花园,甚至沙梅的小巢,都像珠宝似的在这个太陽的照耀下灿烂发光。

是的,苏珊娜所发生的一切,不出沙梅所料。她的情人,一个年轻的演员,变了心。但苏珊娜住在沙梅这里的5天时间,已经足够使他们重归于好了。

沙梅也参与了这件事。他不得不把苏珊娜的信送给这位演员,同时,当他想要塞给沙梅几个苏**作茶钱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教训了这个懒洋洋的花花公子要懂得礼貌。

不久,这个演员便坐着马车接苏珊娜来了。而且一切都应有尽有:花束、亲吻、含泪的笑、悔恨和不大自然的轻松愉快。

当年轻的人们临走的时候,苏珊娜是那样匆忙,她跳上了马车,连和沙梅道别都忘记了。但她马上觉察出来,红了脸,负疚地向他伸出手来。

“你既然照你的兴趣选择了生活,”沙梅最后对她埋怨地说,“那就祝你幸福。”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苏珊娜回答说,突然眼眶里闪着泪光。

“你别激动,我的小娃娃,”年轻的演员不满意地拉长声音说,同时又重复道,“我的迷人的小娃娃。”

“假如有人送给我一朵金蔷薇就好了!”苏珊娜叹息说。“那便一定会幸福的。我记得你在船上讲的故事,约翰。”

“谁知道呢!”沙梅回答说,“可是不管怎样,送给你金蔷薇的不会是这位先生。请原谅,我是个当兵的。我不喜欢这种绣花枕。”

年轻人互相看了一眼。演员耸了耸肩膀。马车向前开动了。

通常,沙梅把一天从手工艺作坊扫出来的垃圾统统扔掉。但是在这次跟苏珊娜相遇之后,他便不再把那从首饰作坊扫出来的垃圾扔掉了。他开始把这里的尘土悄悄地收到一起,装到口袋里,带到他的草房里来。邻居们认为这个清洁工“疯了”。很少有人知道,在这种尘土里有一些金屑,因为首饰匠们工作的时候,总要锉掉少许金子的。

沙梅决定把首饰作坊的尘土里的金子筛出来,然后把这些金子铸成一块小金锭,用这块金锭,为了使苏珊娜幸福,打成一朵小小的金蔷薇。说不定像母亲跟他说过的,它可以使许多普通的人幸福。谁知道呢!他决定在这朵金蔷薇没做成之前,不和苏珊娜见面。

沙梅做了一个小筛机,每天深夜,他就在院子里把首饰作坊的尘土簸来簸去。

在没有看到凹糟里隐约闪现出来的金色粉末之前,他总是焦灼不安。

不少日月逝去了,金屑已经积到可以铸成一小块金锭。但沙梅还迟迟不敢把它送给制首饰匠去打成蔷薇。

他并不是没有钱——要是把这块金锭的三分之一作手工费,任何一个首饰匠都会收下这件活计,而且会很满意的。

问题并不在这里。跟苏珊娜见面的时辰一无比一天近了。但从某一个时候起,沙梅却开始惧怕这个日子。

他想把那久已赶到心灵深处去了的全部温柔,只献给她,只献给絮姬。可是谁需要一个形容憔悴的怪物的温柔呢!沙梅早就看出来,所有碰上他的人,唯一的愿望便是赶快离开他,赶快忘记他那张干瘪的灰色的脸,松弛的皮肤和刺人的目光。

在他的草房里有一片破镜子。偶尔沙梅也照一下,但他总是发出痛苦的骂声,立刻把它扔到一边去。最好还是不看自己——这个蠢笨的、拖着两条风湿的腿蹒跚着的丑东西。

当蔷薇终于作成了的时候,沙梅才听说絮姬在一年前,已经从巴黎到美国去了,人家说,这一去永不再回来了。连一个能够把她的住址告诉沙梅的人都没有。

在最初的一刹那,沙梅甚至感到了轻松。但随后他那指望跟苏珊娜温柔而轻快地相见的全部希望,不知怎么变成了一片锈铁。这片刺人的碎片,梗在沙梅的胸中,在心的旁边。于是他祷告上帝,让这块锈铁快点刺进这颗羸弱的心里去,让它永远停止跳动。

沙梅不再去打扫作坊了。他在自己的草房里躺了好几天,面对着墙。他沉默着,只有一次,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他立刻拿旧上衣的一只袖子把自己的眼睛捂住了。但谁也没看见。邻居们甚至都没到沙梅这里来——家家都有操心事。

沙梅死了。

(本小说作者为康•巴乌斯托夫斯基,有删节)


简评: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因为善良和信念。沙梅的一生孤苦伶仃,平庸到尘埃里,然而就是这么个老头子,创造了美好的金蔷薇。关键是这金蔷薇是从尘土中一点点汇集起来的,金匠制作首饰的过程中会挫掉一些粉末。从尘土中把这些金粉筛选出来就是一项漫长且繁琐的过程,没有坚定的信念无法完成最后的积累,够打成一个金锭,然后做成金蔷薇。
金蔷薇是一个象征,它可以带来幸福。有金蔷薇的老太婆因为爱情和儿子得到了幸福;苏珊娜虽然没有金蔷薇,但有一个老人家悄悄的为她做好并遥祝幸福,她也获得了幸福;沙梅有金蔷薇,虽然是为苏珊娜做的,但他也获得了幸福,在美好的希望和祝福中获得安宁。

我们每个人似乎也就是沙梅,平凡又平庸,不知道一生能否留下一朵金蔷薇,抑或在积攒并做成金蔷薇的过程中满怀希望。
沙梅的信念源于对苏珊娜的祝福。像一个爸爸对孩子的祝福。坚定、执着、不停不歇。
你的信念是什么?你是否可以积攒够能铸成蔷薇花的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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