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婆婆的最后五天

金枝婆婆低着头,走的很快,但还是被驼背张爹爹给碰见了。

“这个老不死的,成天在这里搬个凳子坐着,讨人厌。”金枝婆婆在心里恨恨的嘀咕。

“哟!金枝妹子,又买肉吃啊,都老的像个臭粪团子了,你还浪费钱吃肉啊。”张驼背果然又是这几句话,他总是能一眼看穿塑料袋里的内容。

“呸,你才是老的像个死虾子,恶心人。”金枝婆婆嘴巴厉害全村出名。

“长平村的母夜叉,真是没说错的,我看你是整个齐宁县第一名的母夜叉都不过分……”张爹弓着背使出全身力气不依不饶的大喊。但是今天从来不吃亏的金枝婆婆懒得理会他。

她今天有比张爹的烂嘴更烦恼的事情——大儿子少勇说要回来。

按理说儿子回来是个高兴事,但是少勇从小沉默寡言,结婚之后更是很少回家。过年都不回来的人,今天突然要回来肯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金枝婆婆有点担心,又有些生气:“媳妇总是不让少勇回来,少勇平时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还教的小孙子都不知道回来看看她这个老太婆,都没良心。”

生气归生气,儿子毕竟难得回来一次,今天清早金枝婆婆就杀了只老母鸡放在罐子里文火慢炖着,现在已经飘出了好闻的香气。她还专门跑去镇上的集市买了菜,准备做少勇爱吃的板栗烧肉、蒜蓉茄子,还有小兰爱吃的红烧排骨和清炒菜薹。但是边在厨房忙活着,婆婆边又在心里抱怨了句:“一顿饭花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这两个讨债精。”

“为啥小兰没来?”饭桌上只有金枝婆婆和儿子两个人。

“我们离婚了。”儿子平静的边吃菜边说。

婆婆半天没说话,也吃不下饭,满脑子都是停不下来的埋怨。为啥不早说,早说我就不买排骨了,我还买的最好最贵的,今天的菜肯定吃不完了,要浪费了,作孽啊。

“妈,我和李英兰离婚了。”儿子又说了一遍。

“啊?啥?你再说一遍。”金枝婆婆被儿子斩断了思绪,有些茫然,这才意识到,这个事情比排骨重要。

“我们上个月办的手续,儿子和房子归她,车子归我。就这么个事情。”五十七岁的许少勇觉得说多了母亲应该无法理解。

“房子归她,那你住哪?”七十八岁的金枝婆婆一点都不糊涂。

“回家住。”儿子更加刻意的轻描淡写。

“哪个家?”这次婆婆有些糊涂。儿子十六岁就离开家到省城打工,从那之后就独立了,结婚也是自己看着办。这都四十几年了,在婆婆的概念里,儿子的家早就是省城的那套三室一厅。

“你的车呢?”儿子没回答上一个疑问,婆婆又有了下一个疑问。

“抵押了,我还欠了三十几万的债。”儿子低着头淡淡的说,好像在说千里之外的陌生人的事情一样。

婆婆的脑子飞速的旋转,眼睛也跟着不安,但是她怎么都不能理解现在的情况。在省城过得好好的儿子,突然一个人回来了,没了媳妇没了孩子,只有惊人数额的债。她无法理解,怎么都无法理解,无法理解到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金枝婆婆的最后五天_第1张图片
夜幕

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许少勇破产了离婚了,从城里跑回村里投靠老母了。

金枝婆婆在菜地里锄草,栅栏外几个老头老太太围了过来。

“母夜叉,听说你儿子离婚了。”

“还破产了?”

“要回来住啊?”

“欠了一百万还是两百万啊?”

众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金枝婆婆却一声不吭的在里头埋头锄草,锄完草摘菜,摘完菜扫地。完全屏蔽这些刺耳的声音,就像这件事情真的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些人一直自言自语到午饭时间,觉得没趣,散去了。

“破烂货!烂屁股!杀千刀!……”每锄一下地,她都在心里咒骂,但是她骂的不是那些好事的人,也不是闯祸的儿子,而是自己。儿子落到这步田地了,她这个做妈的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人群散去,她突然拿着扫地的笤帚冲到了儿子的房间,用笤帚用力打向包裹着儿子的被褥。

“起来!快起来!”

“喝酒!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整夜的喝酒,啊!”

“睡到中午不起来,我是这么教你的?你是这么活到快六十的?”

“姆妈,你干嘛!?”儿子被吓醒,从被子里掉出来,惊慌失色。

“你从我这里滚出去,回自己家里去。”金枝婆婆打了两下累得大喘气,拄着笤帚站都站不住,还非要用尽力气的大吼。

“我没家了,除了这里我没地方去了。”儿子有些颓然。

“没地方去你也给我滚,去找地方,别在我这赖着。我老太婆快八十了,还要伺候你,啊?”金枝婆婆怒目圆睁。

儿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十七岁的自尊心被碾碎了,也大吼道:“滚就滚!”


金枝婆婆的最后五天_第2张图片

第三天,全村人都知道金枝婆婆把走投无路的儿子赶走了。

金枝婆婆步行到镇上坐车。张爹看到她把自己的脸转过去,故意对着一块石头大声的自言自语:“哼,老巫婆,亲儿子都赶走的老怪物”。金枝婆婆也不甘示弱,边走边对着空气大声的说:“呸!老废物,靠着儿子女儿养的老废物。”

路边的几个老头老太太和几个年轻媳妇聚在一起,一看到金枝婆婆出来就发出窸窸窣窣的讨论声,有几个词频繁的蹦出来“恶毒”、“没感情”、“可怕”。金枝婆婆看他们人多,没跟他们理论,铁青着脸继续走着,忽的捡起一把石块,投掷到人群中就跑走了。

金枝婆婆被几个老婆子追了好远,终于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口的喘气。丢了石块还不解气,她狠狠的剁了几下脚,小声咒骂着:“该死!都该死!欺负我老婆子的,都该死!”骂完又快步去赶车。她今天要第一次独自去省城,找小兰说道说道。

对于不识字的老人来说,进城是艰难又让人沮丧的,这也是为什么五个子女怎么邀请她离开长平村她都不去的一个原因。现在的售票员全都听不懂方言,就算听懂了也非要纠正一下,这让金枝婆婆很烦躁。车站到儿子家的公交车也似乎总是很难等,问所有人等车的人都不知道到一个灰色大楼旁边小区的公交车什么时候来。早上六点出发,折腾到下午四点,才被几个年轻人送到了那个印象中的小区,算很幸运。

“妈?你怎么来了。”李英兰看到坐在门口水泥地上不知道等了多久的金枝婆婆,非常吃惊。

“我给你们带了点家里菜地里种的新鲜菜薹和辣椒。”金枝婆婆颤悠悠地扶着楼梯扶手站起来。

“我跟少勇离婚了,您走吧。”

“这是我给你和孙子带的,好吃的好吃的。”金枝婆婆一脸堆笑。

“小尼工作之后自己出去住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吃这些菜,我和许少勇已经离婚了,我跟他没关系了,跟你更没关系了,是陌生人。懂不懂?陌生人。别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呀?”李英兰有些不耐烦了,这个无知的农村婆婆和破产的前夫,是她再也不想见到的人。

“我……我就想问问,你能不能不跟我们少勇离婚。”金枝婆婆有些扭捏。

“不能!我们已经办完手续了。”李英兰拿起手机熟练的拨了个号码。

“许少勇,你妈在我这里,你快过来接走。”说完拦住还想说什么的金枝婆婆,快速打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金枝婆婆的最后五天_第3张图片
雨夜

第四天,金枝婆婆把子女都叫回来了,还请了村里所有沾亲带故的人来蹭饭。

人群熙熙攘攘的在许家门庭站着互相打招呼,好不热闹,许家好久没有来过这么多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金枝婆婆从早上开始忙着拾柴火,忙着收拾大堆的鸡鸭鱼肉,忙着擦拭请客用的大圆桌,忙着不理所有人。

大儿子没脸见母亲,更没脸见看笑话的乡亲,一直躲在房间里没出门。

二儿子被母亲半夜一个电话吼回家,摸不着头脑的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盼着有人来给他解释一下母亲嘴里的“不孝子”从何而来。

老四早死,四媳妇忙着搜集乡亲们嘴里的八卦消息,很快就整理出大哥在外面养小三花了一百多万还不知悔改抛妻弃子的大新闻。

老三和老五在厨房帮着做饭,俩四十多岁的闺女,看着金枝婆婆满是愠怒的脸,愣是在厨房里吓得不敢发出多余的声响。

席上,所有人都在讨论,怎么吃的这么不踏实,这到底是个什么宴?

给四张桌子都上了最后一道菜,金枝婆婆站在大门高高的门槛上,用很尖锐的声调大着嗓门说:“今天请大家就希望大家都帮帮我儿子少勇。他从小没爹,又是大哥,早早的出去干活也没读多少书,现在落得个一无所有回老家讨生活的下场。大家看在我的老脸上帮帮他,有工作的给介绍个工作,有媳妇的给介绍个媳妇。”

“姆妈!”五十多岁的少勇脸烧红的像个十六岁害羞少年。

“闭嘴,没你说话的份。”

“铁民,你说你哥的工作你能帮忙不?”金枝婆婆突然叫到一个坐在角落的中年人,他是县里城管局的一个小队长。

“嗯,我来想办法。”小队长今天说话的声音异常顺从。

“小梅,找媳妇的事情你给我办了。”坐在另一个角落的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子也猛地点着头,她就是小梅。

“好,还有一个事。现在少勇也是我们长平村的一员了,谁要是敢再说三道四的,我老太婆不会依你的。”昨天被石头投中的几个小媳妇和老婆子都在一边不满的瘪嘴。

这顿饭,每个人都吃的不消化。

饭后,有年长的人又津津乐道的谈起五十多年前的往事。金枝二十五岁守寡,当年是怎么用铁锹打瘸了那个居心不良的村霸,又是怎么在每年开学之前的一个月挨家挨户撒泼借钱,又是如何在这个没有爹的家里打出了四个大学生。总而言之,可是不要小看这个长平村母夜叉。

晚上,送走了宾客,整理了餐桌,收拾了碗筷,许家的家长会才刚刚开始。

“老二,你给我站到墙边。你告诉我,你和你大哥住的那么近,为什么大哥欠钱、离婚,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老二折腾了一天,终于有点懂了,又有点没懂。

“我问的是为什么?你关心过你大哥吗?除了过年过节你和你大哥还会见面吗?你哥被人骗钱都不跟你开口借钱,你没觉得你哪里做的不对吗?你当了大老板,你大哥还是你大哥!”

“这……我,我真的……”老二有很多解释的话,但是都被母亲可怕的表情噎回去了,“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多关心大哥。”

现在这个场景,让他想起来小时候。他从小就是家里被罚站最多的孩子,罚站的理由也总是因为大哥。当时家里没有钱让所有孩子上学,大哥还要帮着照顾弟弟妹妹,说好让他在学校学好了回来教大哥,但是他总是不放在心上,一放学就跟着同学们在田里捉青蛙偷菜瓜。大哥没说什么,但是只要被母亲发现了他就会被狠狠责罚。

“老二继续站着,老三、老五你们过来,也给我靠墙站着。”金枝婆婆气得有些颤抖。

“你们俩告诉我,你们是不是被大哥带大的?”

“是。”两个女儿弱弱的说,老五已经开始落泪。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哥的情况,离婚也没人帮着劝劝。”

“怎么劝?要离婚这个事情能怎么劝啊,再说不是大哥在外面养小三。”四媳妇这个时候很不适宜的插了句嘴。

“你放屁!”一直在旁边因局促而沉默的大哥开口了,“是李英兰看我欠债了,要跟我划清界限,还抢走了孩子。”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突然的掉泪,让所有人都有些慌了,几个罚站的中年人不安的挪着步子。

“男子汉掉什么眼泪,给我憋回去!老四媳妇说的没错,你不好好说清楚,谁都可以误会你,你委屈什么?”婆婆看着掉泪的儿子,跺着脚大吼着。

沉默,没有辩白也没有安慰,在这个家里,金枝婆婆的暴怒一直都是全体噤声的信号。

“老大的债,你们帮着先垫着了,怎么分担你们商量,以后老大怎么还这个钱你们也自己商量。不能让你们大哥继续欠债,也不许说什么不还,还一辈子也要还。李英兰那个人,从此以后就不算咱家人了,但是小尼以后的大小事情,你们全都有份,不许不管。”金枝婆婆垂着头,平静的说出了最后的安排。

沉默,没有反对也没有应声,在这个家里,金枝婆婆的分配是不容置喙的指令。

沉默,太久的沉默,这个家负责说话的人突然很久没有说话。

“轰”,垂着头的金枝婆婆整个人趴倒在地上,像一个被刺破的气球。


金枝婆婆的最后五天_第4张图片
星星

第五天,金枝婆婆被抬出了家门。

她躺在一个精致的透明棺材里,五官第一次没有用力,平静而舒展。

可能她的墓志铭上会写着“慈母李金枝”,但是但凡知道她功绩的人,都会说她是悍妇,一个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的十足的悍妇。但是她没有为自己战斗过,这一点可能连她保护了一辈子的孩子,都忘记了。

可能她死了之后会变成一颗星星,在夜空中发着微弱的光,像她这辈子做的事情一样,努力的发光努力的存在,即使是在黑暗中。

这就是,长平村悍妇金枝婆婆的最后五天,像每一天一样战斗的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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