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上帝之旨,行时代之命的文学长征

      藉上帝之旨,行时代之命的文学长征

                   ——张炜长篇小说《你在高原》阅读笔记

 

   阅读张炜的小说我从来没有过陌生感,这种感觉正如卡尔维诺对经典作品的比喻。他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我读张炜的作品就是这种感受,舒展的过程如同一场对往事前尘的追忆,一次对故友挚交的重逢。

    从最早他送给我的第一部小说集《童眸》,到后来的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还有那篇似散文又像小说的美文《融入野地》,我都一一拜读,或许有些故事和细节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甚至忘却,但是,正如很多经典一样,它们像种子一样深深地留在我的身体中,以至影响着我对文学的理解和评价。如果说张炜以往的作品是一场狂欢或者是一次自省,那么,他的新作系列长篇《你在高原》就是一次文学的长征,450万字如同450万公里的行走和漫游,然而,这个长征至少对于我这个读者来说不是被迫的,而是令人心甘情愿的——奇妙、艰险而又愉快的文学与思想之旅。

    那么,《你在高原》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又是什么支撑着作家甘心“要为它花去二十年最好的光阴”而不悔?(见《你在高原》自序)在一个越来越虚拟化,提倡“小的是美好的”的时代,这样宏大浩繁的叙事似乎不合时宜,人们更关注的是身边的鸡毛蒜皮和最眼前的利益得失。时代的概念也消失了,只剩下了具体的时间。历史成了任人肢解和组合的木偶和拼图,人的欲望在无限膨胀的同时,人的心灵却变得越来越狭小。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现实与历史有着怎样的因果关联?作为共和国建立之后六十历史的见证者——以张炜为代表的五十年代生人——他们已然是当今中国社会的最主要的群体力量之一,他们的经验和记忆,对我们无疑有着非常重要的参照意义。他们走过火红的年代,他们有过疯狂的迷失,他们在热情与绝望之后猛醒,并且,他们的行为和思想深刻地影响着后来的一代。所以,正如张炜在一次访谈中所说:“不了解这批人,就不会理解这个民族的现在和未来。”而我们眼前这个有些令人沮丧的时代也恰恰需要一个让人缅怀的“伟大的记忆”。


藉上帝之旨,行时代之命的文学长征


    在这十部组成的系列长篇中,《家族》无疑是在思想和艺术分量上最厚重的一部作品。小说曾在十年前出版过,这次又经过作家的修改和调整,使其更趋完美。所以,张炜将其作为第一部是有用意的,它既是开篇,又是总结;既确定了整个系列小说的主调,又给人留下了可以展开和推进的无限复杂的空间。小说虽然记述的是曲府和宁家这两个大家族的兴衰史,却更像是中国百年历史沧桑的一个隐喻。小说其实是在探讨人与历史的关系,就是说,在历史的进程中,某个关键的个人是如何改变历史的必然和趋向的,而道德的力量与人性的善恶究竟在其中能够发生多少作用。“父亲”在张炜的小说中有着特殊的指向,他不光是伦理学上的称谓,也是意识形态意义上的原型。这个权力强势和永远正确的象征,在《家族》乃至这个系列所有的小说中具有抽象的意义,并与“儿子”形成了鲜明而无法调和的对应。“我不明白那个蜷伏在轮椅上的人——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建立了丰功伟绩的人,为什么会在具体的事物上表现出那样的冷酷和无情?……这种巨大的矛盾我今生都难以理解。他亲手平息了那么多的残暴,却又不停地制造出新的残暴。他身上已经是功过纠缠,善恶共存。”(见《家族》第61页)这句话,可以作为解读这部小说的一个出发点,也是揭开中国历史某些隐秘的症结所在。

   《橡树路》是这个系列的第二部,它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橡树路,这个200年前由外国人建立的“租界”,虽然是西方殖民化的一个遗迹,但却成了中国近现代历史的一个发生场——启蒙运动、现代化、文化革命等等。200年后又是在这里,新时代的年轻人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进行着狂欢式的发泄,而那个老妖的传说似乎又让我们想起《家族》中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火焰之后是灰烬”,对年轻人来说,逃离,准确地说是背叛才是他们的最终的集体的归宿。在张炜的眼中,社会,乃至历史是碎裂的,而小说正试图将碎片重新拼接起来,让它恢复理性和真切的美。读着《橡树路》,我甚至在想,小说最终将主角落脚到一个地质工作者身上,而不是一个职业的思想者,我是否可以猜度,张炜是试图将我们过往的以及当今正在发生的人类历史,放置在地质的历史中来考量?推而衍之,假如由此来研究我们所周遭的一切,现实也罢,历史也罢,面对一个地质概念的时间和宇宙,我们的思考和行动将是何等地让上帝发笑?我又想起《鹿眼》中的那个美丽纯粹却又被现实玷污的鹿眼女孩,还有《忆阿雅》中那个神奇而又充满灵性的小动物,它嘴里含的那颗珍贵的种子让我们想起人类的童年和劫后的重生。或许在张炜看来,只有在时空的某一个点上,我们才能真正地看见自己,并且认识现在和未来。现实和未来再强大和深远,也不过是细节和故事的积累,只要它们足够让我们对这个世界保持信念、宽容、仁慈和敬畏,就理应值得我们记下和讴歌。《你在高原》作为这部系列小说的总标题,恰好预示了作者写作的高度和对世界的总体的认知和把握。

    博尔赫斯在评价安德烈·纪德的《伪币制造者》时说过这样一句话:“这是一个时代而非一个作者的作品。”我以为,用这句话来评价《你在高原》也不为过。如此宏大浩繁的写作确实很难相信由一个人来支撑,而张炜不过是藉上帝之旨,行时代之命,完成了自己对现实和未来的救赎。也许有人会提出质疑,甚至可能以不屑的眼光来反驳我对这部小说“经典”因素的解读,但正如库切在《何为经典?》一文中,在谈到巴赫曾经受到同时期的一个音乐家的攻击时所说的:“对经典的质疑不管如何充满敌意,总是经典自身历史的一部分,这种质疑不仅不可避免,甚至还是应该受到欢迎的。……批评不仅不是经典的敌人,而且实际上,最具质疑精神的批评恰恰是经典用以界定自身、从而得以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你在高原》已经面世两个月了,我发现谈论这部书的人要比真正阅读它的人多得多,这便是一个浮躁时代的文学所面临的境遇。也许张炜早有先见之明,他在一次接受采访时曾说:“我是在为遥远的‘我’写作,写作时总觉得在很高很远的地方另一个‘我’在看着我,我的写作要让那另一个‘我’满意。……(我)不为任何人写作,只是把自己的心绪释放出来,人活一辈子不能委屈那个苛刻的“我”。为他写作是最高境界。”在我看来,这个“我”可以视为作家自己的内心/良心,也可以视做作家假想中的知音或“敌人”,不过知音好当,“敌人”难做,因为“敌人”必须读完整个作品才可称职为“敌人”,并且他还要勇于接受“经典”的未来的审判。

                              (已发《新京报》2010年6月12日,有删节,全文发《文艺报》2010年7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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