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线：第12日 德雷克海峡

走到甲板上，发现海面上已经布满冰山，十分惊喜。

海上行船，一定会开始想念陆地。昨晚睡前感到不舒服，头一直晕着，胃里有东西一阵阵往上泛来，打嗝嗳出酸气。上床前服了药，睡到天亮，觉得更难受，整个上午都没精神。午饭吃不下，到房间沙发上躺了会才好点了。午后开始风浪渐止，动荡稍息。晚饭是船长办的欢迎宴，菜色较前几餐丰富，开了胃口，吃下许多。到现在午夜，洋面已趋平静。德雷克海峡这关，算是过去了。可是探险队领队Cheli女士说，如果十分是满分，那我们所经历的颠簸只能够得上三分的级别。很难想象最剧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大概就像那些海难电影里所拍的场景吧。没有遇上，不知是否算幸运——能逃过身体上的折磨虽不是坏事，但难得一逢的机会没能体验到极致，心里总还是生起一点不该有的遗憾来。

上船后开始看徐皓峰的《道士下山》。很奇怪，别人是一看书就格外难受，我则是凡看书便不晕。于是一口气读大半本。说实话，文字和内容都不够筋道，比不上近年的成熟作品，不过当消遣（以及晕浪药）翻翻，也还算过得去。HCC小姐最近迷上摄影，相机不离手地把玩。女性有天生的审美能力，拍的照片都不会太坏。

今天外面的洋面景色已有大改观。第一日时据说经过一座冰山，我没见着，觉得可惜。下午开始，海平面处遥遥地有不少冰山出现。待到傍晚，便是奇迹般的壮阔场景：冰山、冰山、冰山。大小不一、数不胜数、千形万状的冰山，从船边漂过。更准确来说，是我们的船在冰山群中穿行。这些冰山全从亘古冰川上断下，密度比普通冰高得多，带着幽幽仿佛会发光般的深蓝、浅紫或是暗绿，有着最高级的大理石也难及的质感和肌理——毕竟石头是“土做的骨肉”，冰山是“水做的骨肉” ……从任何照片或视频中都无法体会的一种体会，是总觉得每一座冰山都是有生命具灵性的活物，海浪起伏便是呼吸脉搏。一旦凝视，会发现每座冰山仿佛都在喃喃自语，说着断裂前的故事，都是有余味和诗意的小说。

由于将近南极圈，午夜时日脚刚落，还剩下点余晖。立在船的最高层，纵是头顶有些薄云，天空也广阔极了，墨蓝的海平面以上远近皆是一头头雪白的史前巨兽缓慢、隆重且执拗地低头前行，背负着千万年前的嗟叹和理想，姿态里不带任何挣扎。眼前所有，宏大、静默而又喧哗，给人以华兹华斯诗作中形容的那股自然伟力的救赎作用。

看着它们沉浮，想象那股超越一切、可以移山倒海的力量，便觉得能心服口服地接受世间那些无法理解的苦恼：我们的存在太过渺小，事与愿违根本是情理之中，有什么好抱怨好责备？衡量一切的标准改变了，看待事物的态度也就随之转换。时间好似凝固，远处一片残阳如血，映照出海平面的边缘，传出波涛暗涌的回响。

明天想泡方便面来吃，加点榨菜。

（文集题图均为本人拍摄。连载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