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李白的青年与老年

公元725年，开元十三年，二十五岁的李白，第一次走出家乡蜀地，开启游历大好河山的路程，途经一个三峡边上的城市——荆州。荆州，见证了青年的李白和老年的李白，李白在这里写下两首诗，《荆州歌》和《早发白帝城》。《早发白帝城》，是传世名作，是五十九岁的老年李白写的，在艺术手法和抒情方式上都远胜《荆州歌》。但是，《荆州歌》，这首青年李白的早期作品，也同样充满着趣味，因为从这首《荆州歌》出发到《早发白帝城》，李白从一个仗剑走天涯的青年，变成一个深谙官场黑暗的老人。而，正是在荆州，同一个地方，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李白发出两种不同的感慨。荆州未变，李白已经变了。

我对于李白的荆州经历，不想借此批判官场沉浮，只是想以这个地点来挖掘李白日渐丰富的情感世界，挖掘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小男孩变成一个有故事的老男人的过程。可是，明可以点破唐朝官场真相的薄窗户纸，却突然收回伸出去的手指，实在是懦弱。可是，李白并未因此少受一份罪，反倒是我们自领受罪。若是从积极乐观的观点去理解李白的痛楚，给这个落魄诗人一块遮羞布，李白会感激的，因为虽然谎言并不会消除伤痛，但是李白最美好的一面，却一直留在我们心底。人总是贪慕快乐的，李白如是，我们当亦如是。

荆州歌

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                                       

 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忆君头绪多。                                    

拨谷飞鸣奈妾何。

《荆州歌》是李白模仿荆州民歌，以一个思妇的口吻写的闺怨诗。白帝城下，风波汹涌，五月的瞿塘有谁敢度过。荆州的麦子成熟了，蚕茧化成蛾，思妇我啊，在家缫丝，想念丈夫，心烦意乱，布谷鸟又飞又叫，这叫我怎么办呢？前三句不仅点出时间地点，还暗示丈夫归途的艰辛与苦难。思妇看到瞿塘江涨了，麦子熟了，茧成蛾了，盼望丈夫归家的心情更加急切，但是又想路途艰辛，担心丈夫是否可以一路平安，希望他慢慢来，不要多受磨难。这样矛盾的内心世界，在前三句就完美地表现出来。后一句是直接点出思妇的想念，“头绪多”竟有点“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的感觉。最后一句的心理描写，简直点睛之笔，少了这句，反倒不能衬托出思妇的可爱。

在借鸟诉情上，唐代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有异曲同工的妙趣。《春怨》里，在枝上啼的黄莺儿，犯了多嘴的“毛病”，惹恼春梦正酣的思妇，使得她恨不得答鸟。《荆州歌》里，又飞又叫的布谷，也犯了同样的“毛病”，惹得头绪本多的思妇更烦，思妇却没有多余的心思管那只不知趣的鸟，大概她的眼里，嘴里，心里都是丈夫吧。两相对比，《春怨》中的思妇显得活泼任性，而《荆州歌》里的思妇却显得文静温婉，但是她们共享着同一段命运。《诗经》中的《氓》有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意思是，男子爱上一个人，还可以从爱情中解脱。而女子爱上一个人，就不可以从爱情中解脱出来了。《春怨》和《荆州歌》中的两个女人就是这样陷入爱情而再也不能脱身的命运。

二十五岁的李白，尚未婚娶，怎么会体会到女子思夫的踌躇矛盾的小心思呢？虽然说，李白是天才诗人，写区区闺怨诗有什么难的，但是闺怨诗不止只写思妇，还会是诗人借思妇这个角色抒发千里马易得，伯乐难寻的抑郁愁闷。而我是偏向于李白借思妇排解自己不得志，不得赏识的郁结。虽说李白出蜀游历天下，但是好男儿还是按捺不住那颗冉冉升起的壮志雄心。由于唐朝重农抑商的国策和祖上经商者不得参加科举的制度，出身商人家族的李白只能走上干谒的道路。在荆州，他怎么可能闲的只游山玩水呢？自恃才高的青年李白，信心满满献上《与韩荆州书》，却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所以，我觉得，《荆州歌》表面上思妇苦等丈夫归来，其实是写李白自己苦等韩荆州的回复却遥遥无期。

可能我的推测并没有资料考证，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胡想，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荆州，见证青年的李白已经表现出惊人的诗作才华，不管在情感捕捉还是在借物抒情上。在此时，李白似乎还没有意识到未来道路的坎坷，还是乐呵呵地假装游山玩水，实际上，在全国自我营销。

结果，李白把自己，连着自己的前途卖到永王李遴的破船上去，和永王的狼子野心一起沉入官场的海底。自此，李白的仕途，就这样，迟开却早谢了。那时，已经老年的五十八岁的李白，接受流放夜郎的官廷裁判。看清官场黑暗的李白，不情愿，不甘心地收敛起未酬的壮志，甚至有了客死他乡预感。在流放途中，李白给自己的第四任妻子（宗氏）和遭贬的王昌龄写过诗，诗分别为《南流夜郎寄内》（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和《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虽然官场并不如愿，但是妻子和朋友充实了他的生活。对于妻子，夜郎与豫章相隔万里，分隔两地，明月楼下，信件来往渐稀疏，春天到了，北雁飞回南方，我望眼欲穿，就是看不见妻子从豫章寄来的信件。李白还是对妻子有所牵挂，有所担当。对友人王昌龄，杨花掉光，子规啼叫，听说到龙标要经过五溪。让我把为你而忧愁的心托付给天上的明月吧，伴随着你一直走到那夜郎以西！（李白当时在东南，所以说“随风直到夜郎西”。）这是老年的李白在规劝开解仕途失意的友人，他很在乎，珍惜这段友情。

在人生低谷的时刻，李白发现生命中还有一些更加重要的东西，它们不可以再被遗落了。虽然仕途受到不可抗力的打击，但是李白想用手里的秃笔写诗，表达最饱满的情感，传递给那些知交。

但是，命运似乎给李白开了个玩笑。在押解途中，天下大赦。于是，荆州，第二次出现在李白的生命中。途经荆州，李白故地重游，感慨万千，大笔一挥，写下《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诗极写舟行之快。快的原因，一方面是三峡水流湍急，一方面是大赦后，李白心情愉悦，归心似箭。《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是杜甫的生平第一首快诗。里面，最后一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也是极写归心似箭。在这方面，这两首有着异曲同工。“一日还”、“啼不住”、“已过万重山”都是运用夸张的手法，这样轻快潇洒豪爽的气质，仿佛使得李白年轻了好几十岁。大赦，间接反映出流放夜郎对李白打击之大。我突然联想到《范进中举》。屡试不中的范进在中举后发狂，甚至晕倒。从这首诗，李白有着与中举的范进相似的狂喜。比起范进这个糟老头子，李白的喜相真是可爱，老来可爱。真想，亲眼看一下李白狂喜的模样。

荆州，见证着老年李白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荆州，就像个大舞台，青年的李白有才华，还很羞涩，还唱几句就下场了，时隔三十三年，年老的李白再次登上同一个舞台，又是哭，又是笑。人生真是荒唐，我们要做的是抓住那些重要的，放进自己的星星口袋里，用口袋里的星星照亮未来漆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