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新安县只有一家琴行,因为别的琴行都被这家顶倒了。

新安县这家琴行的格局,和别处没什么不同:都是进门一个曲尺形的玻璃柜台,柜里面无非是各种吉他琴弦和教材等等一些配件。

我在音乐学院混了四年毕业了,去了帝都转了几家琴行培训学校,高不成低不就,就回到老家新安县,托人到县里唯一的一家琴行去应聘。老板说:都会什么?我拿出自己的简历给老板,老板瞄了一眼说:这样吧,先在吧台干几天,等有学生了去代课。

因为离帝都不远,不少刚来帝都的和在帝都没有站住脚的吉他手,有事没事都聚到这儿,碰到促销做活动,就花十几块钱买一套打折进口琴弦,或者互相的切磋一下技术;倘若混的熟了,便可以蹭把好琴弹一会过过手瘾,因为他们总是囊中羞涩,要么就是赖着看店里的大液晶屏播放的国外音乐会视频,赶都赶不走,为这事老板没少发火,过了几天,老板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都是一个县的,还是个十八竿子打的着的亲戚,辞退不得,就管着帮人换琴弦保养琴的营生。我从此便整天的呆在柜台外,没事做做指法操。好歹也是一份和音乐沾边的职业,但总觉得根本没有前途,好生无聊。老板忙着进货和批发,别的老师们忙着教自己的学生,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

孔乙己是混在混在帝都很多年的人。他身材很高大,脸上时常夹些伤痕;一头长发总是梳很规整。穿的虽然是西装,能看得出已经穿了很多年,袖口上的扣子都没了。对人说话,总要提几个谁都不知道的外国作曲家,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联想到高中课文中的鲁迅的文章《孔乙己》便都叫丫孔乙己了,除了高中课本里的孔乙己,实在想不到姓这个姓的人里还有谁比他更有个性了。

嗨嗨,孔乙己来了嗨!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消瘦人影慢慢地踱进了琴行的大门。孔乙己一到琴行,有事没事的人都看着他坏笑,有的叫道:孔乙己,听说你得让女朋友养着了!他不回答,对柜台里说:萨瓦列斯CJ500散弦两套。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五十元的票子。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去广场卖艺了!孔乙己便睁大眼睛说:你丫看见了不说支援哥们儿几块…… 什么支援?我前天看见你时,你丫正和城管打架呢……孔乙己叹了一口气,脸上是一副夸张的无可奈何,愤然道:妈的,让不让人的活了……卖艺!……又不是卖淫,管得着么?接连便是犯贫的话,什么“卖艺不卖身” 什么“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琴行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是音乐学院的,但是因为迷上了古典吉他,竟然辍学了,没日介的苦练虽然也创出一些名头,但是人有点迂腐,以至于越过越穷。幸而弹得一手好琴,便到到琴行里代课教琴,可是他又有一个坏脾气,学生弹得不好就骂,还把学生家长也捎带了,为此打了不少嘴仗,弄到后来琴行都不愿意用他。孔乙己没有法就在新安广场弹琴卖艺。但他在我们这里,脾气却比别人都好,开玩笑从不当真;虽然间或心情不好,话说的不多,但凡一有人请教他,他便抱起琴手把手的详细指点。

孔乙己把琴弦装到衣兜里,脸色渐渐浮现出一种自信,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能大霍塔么大独奏大序曲么?孔乙己瞟了一眼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起码应该开一场音乐会呀!孔乙己立刻显出少见的无奈,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全是音乐理念和大众品位的矛盾之类,渐渐的话音低了下去,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众人也都沉默起来,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空气似乎也压抑得让人不能呼吸了。

有一回孔乙己对我说道:你练过古典吉他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大霍塔知道吗?知道。你知道自然泛音可以只用左手弹吗?我不耐烦的说:不知道。孔乙己一听很热情的说道:不会?……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巧以后在开音乐会时很炫技的。我暗想我这辈子还开神马音乐会呢,估计也根本没几个人听。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歇会儿吧你,现在都流行指弹了,你知道吗?

孔乙己似乎没听见我说话,依旧很兴奋的样子:左手自然泛音要这个样子。顺手抄过一把琴,自顾自的演示起来。又有人来换琴弦了,我过去招呼。见我忙着,孔乙己叹一口气,放下琴落寞的走了……

这年大约是元旦前的几天,老板正在闷闷的品着茶,忽然说:孔乙己有日子没来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店员说道:他还能来?……他媳妇都跑了。掌柜说:哦!怎么茬儿?还是穷呗,女朋友是她原来学院里的同学,和他好几年了,都不小了。这么多年,他就还是老样子混着,女人是很现实的啊。后来怎样?怎样?人家是学舞蹈的,要条儿有条儿,要型儿有型儿,不指望年轻赚点,跟他?有前途么?后来呢?后来那女的跟了个老板走了。走了之后怎样呢?怎样?……谁他妈知道?他反正是不弹琴了。掌柜便不再问,把杯中的茶一口闷下……

听别的店员说,老板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文艺青年,喜欢吉他唱歌,出去闯荡了好几年,回来开了这个琴行。

春节之后,春风是一天暖似一天,我整天的望着窗外的萌发的树叶,开始想着自己的明天和未来。一天下午,没有一个顾客,我无聊的练着刚学会的一个押尾桑的曲子。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副套弦,萨瓦列斯AJ500。这声音虽然低,却很耳熟。抬头一看,竟是孔乙己站在柜台对面。他脸上明显胖了一圈,长发居然剪成了平头;还是一身西装,很干净的一身,还打着领带,胳膊下还夹了个公事包;见了我,说道,你小子还在呀?

老板走了过来:“孔乙己啊!好久不见了,在哪里发财呀!,孔乙己很客气的说道,“现在做保险,您都买了什么保险,我这里有资料你看看。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叠纸递给老板。你的吉他呢?孔乙己头也没抬的说:早不弹了。那你买琴弦干吗?给儿子买的,他学。临走孔乙己给每个人一张名片,上面赫然印着:xx保险公司  孔xx

自此以后,就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因为没过几天,我也走了,去和朋友开了一家餐饮店,专卖新安的著名小吃—烫面角,生意火的不得了,忙的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学音乐的…..

后来听人说,孔乙己的儿子考上了xx音乐学院附中古典吉他专业,在新安很是轰动,父子俩都上了电视,孔乙己也开了自己的琴行,开始教琴。

孔乙己的琴行是新安第二家琴行。

你可能感兴趣的:(孔乙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