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住那缕游魂》

(一)

伊莎贝拉离世三月有余,一直秉持无神论的钟培杰,疯狂地约见他通过各种可靠或不可靠渠道获知的通灵人士。

朋友们起初也热心为钟培杰介绍,不管他们本身信与不信,权当是给痛失挚爱的培杰一个精神安慰,但钟培杰在这件事上的超常执着使得朋友们又为他担心起来,纷纷劝止他:不要再做无用功了,忘掉伊莎贝拉,向前看吧。

钟培杰始终不动摇,神棍也好,骗子也罢,只要叫他知晓了人家的联络方式,他便都去联系,再远也不怕,花再多钱也不可惜。

这样人傻钱多的冤大头,不糊弄他糊弄谁?还是后来有个年轻的女灵媒,看他实在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一分钱不收,好言好语将他打发走了。

从前谁也不知道花心大少钟培杰原来是个痴情种。

旁人叹他痴心,钟培杰自己知自己事,他除了爱伊莎贝拉,还对她有愧。

(二)

伊莎贝拉是当代社会不可多得的一位美丽淑女。相貌周正,谈吐优雅,性情温和,然而钟培杰最爱她的一点是她从不粘人,就算你故意冷落她,她也不会吵闹,只安安静静做她自己的事。

钟培杰有很多女友,没有多少个长久的。倒不是因为他不好被人甩,而是他贪新鲜,凭着殷实的家底和不错的外形,换女友如穿脱衣服一样稀松平常。

伊莎贝拉就是其中之一。

钟培杰与伊莎贝拉的邂逅,说起来也是一段奇缘。

钟培杰有个在培训班做舞蹈老师的女友,很有浪漫情怀,要追求她就必须给她天天送花,还一定要按她指定的时间送上门,为的是签收时让左邻右舍都知道她被人爱慕。换了寻常人,早该觉得她难搞,避之不及,但对于钟培杰来说,这不过就是钱的问题,有钱轻易搞掂。

就这样送了半年的花,有一天钟培杰终于想起这个教跳舞的女友,想起他们好一段时间没通过电话也没见过面,有心要去撩拨,谁知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去培训班找人,前台姑娘早不是当初那个,只说培训班没有这个老师。

半年的花总不能白送了吧?钟培杰按着旧址去找,敲开门见到的是伊莎贝拉。

说来也可笑,钟培杰盯着伊莎贝拉愣了半天,才纳闷地说出一句:你怎么长成这样了?

或许是该当如此,换了其他女孩子,估计会骂他有病,生气地甩上门,伊莎贝拉倒被逗乐了,言笑晏晏反问钟培杰:我长成这样怎么了?

那位舞蹈老师是已搬走的上一任房客,大概是看钟培杰吊儿郎当不可托付终身,早做打算另觅了良人,前脚嫁过去后脚就举家移民了。伊莎贝拉租下了这间小公寓,也一并接收了钟培杰源源不断的鲜花。

钟培杰表明自己送花人的身份,伊莎贝拉反倒腼腆起来。

就是这副含羞的秀丽面孔瞬间打动了钟培杰,他心中窃喜:花还真送对人了。

顺理成章地钟培杰追求起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哪里架得住这位花花公子的狂轰滥炸,相识不够一月便缴械投降。

得手的钟培杰很快也不再对伊莎贝拉上心。钟培杰的那些红颜知己中,伊莎贝拉无论相貌身材或学历家境,都算不得上乘,何况她性子恬淡,相处久了更易生厌。

单纯的伊莎贝拉对钟培杰的品行与风流韵事一无所知,仍然一心做她的好女友。

(三)

伊莎贝拉出身世家大族,却又是没落的旁系,自幼生活算不得太好,很早已经出来谋生,现在在一家游乐中心当检票员,白天上班,夜晚去夜校修读工商管理课程。

她性情温和,为人却要强,是以和富家大少拍拖,经济情况也没有什么大幅提升。钟培杰佩服她,可又觉得她一股傻气。


四个月之前,钟培杰又结识了一位新女友,芳名杜嘉雯。

杜小姐是个精干的会计,短发高鼻红嘴唇,总作裤装打扮,整个人十分利落。

该说是事有凑巧,还是钟培杰实在太疏忽呢?这位杜小姐供职的单位,就是伊莎贝拉报读的夜校。

钟培杰也许根本不在乎,他的众位女友,甚至还有彼此交好相谈甚欢的,若果有人无法忍受他花心,大不了一拍两散,钟培杰还乐得这样收场,日后分手不必辛苦找理由。

杜小姐性格硬朗,事事独立,不需要钟培杰过多关照。这样的若即若离反而激起钟培杰的追逐心,他软磨硬泡,好说歹说,才争取来接她收工的机会。

甜甜蜜蜜相处了一个星期,钟培杰对杜小姐的喜爱程度已是寸步难离。杜小姐年长钟培杰三四岁,似乎对制服钟培杰这样的花花公子很有她的一套手段。


近期是旅游旺季,游乐中心人满为患,热闹非凡。伊莎贝拉已经忙得头昏脑胀,同事知她和善,有心耍诈躲懒,又拜托她做这做那,于是乎伊莎贝拉常常身兼几职,工作起来像个陀螺连轴转不停。

累得腰酸背痛的伊莎贝拉,放工回家倒头就睡,没有余力集中于她的课业,缺课几次后直接打电话向夜校处请了个小长假。

伊莎贝拉以为钟培杰也忙,想到两个人仿佛在同甘共苦,纵使分隔两地也觉得心中欢喜。

回到夜校的伊莎贝拉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男友成为了她学校一个女会计的护花使者。

(四)

钟培杰不敢继续回忆下去。

他连忙将皮夹里杜嘉雯的相片撕碎扔进纸篓。

伊莎贝拉的离世也没能令杜嘉雯从夜校离职。杜嘉雯不觉得自己有错,她认为自己也是受害者,她一副凛然不可犯的姿态,使得学校里知情的师生也不敢议论她。

杜嘉雯对伊莎贝拉是有印象的,伊莎贝拉礼貌又刻苦,是夜校那几号优秀学生中比较突出的一个。但是杜嘉雯不会因此认为伊莎贝拉会比自己更适合钟培杰。

伊莎贝拉出事之后,钟培杰跟杜嘉雯不了了之。他一旦见到杜嘉雯,大脑就立刻唤醒记忆中伊莎贝拉的脸,他内疚,又惶恐,无论杜嘉雯如何温柔体贴他,他始终都不再觉得吸引。



“叮”一声,钟培杰的手机信箱提示收到新讯息。

讯息来自好伙计罗兴:阿杰,我从朋友处结识一位女郎,她母亲是吉卜赛人,她也懂得一些占卜术,或许可帮到你。你若有意,今晚可替你引见。

盯着发光的屏幕,钟培杰有些恍惚,退出短信界面再翻看手机通讯录,伊莎贝拉的名字赫然在目。他忽然觉得自己内心空虚,像一个浮华的空壳子,外表镶金嵌玉流光溢彩,内里根本没有思想也没有灵魂,咳嗽一声,都能听到回音。

见了那位具有吉卜赛血统的女郎,难道就能令伊莎贝拉起死回生?若果一切能重来,我又该以怎么样的脸孔去面对被我欺骗的伊莎贝拉?

浪子的哀伤大抵如此,比起悔改,他们情绪中更多的还是愧疚。

失望多次的钟培杰有气无力地回复罗兴:多谢,请介绍我认识。

(五)

万万没想到罗兴将地点安排在一间营业中的清吧。

钟培杰来时只看到罗兴,还有几个平日一起玩闹的纨绔子弟。钟培杰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再看,卡座上依然只有他相熟的几个朋友。

罗兴向钟培杰招手。

“那位女巫呢?难道被放鸽子?”钟培杰过去,挨着罗兴坐下,顺手从口袋摸出烟盒,自顾自点燃了一支烟过起瘾来。

大家都不介意,钟培杰向来自我。

罗兴侧头看到钟培杰唇周一圈又一圈乌青的胡茬,忍不住叹气,他没有回答钟培杰的问题,而是拍拍钟培杰的肩膀说:“保重身体啊,伙计。”

罗兴不禁又想起伊莎贝拉质问他时既是怨又是怒的神情,那种神情,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女孩子脸上见到过。钟培杰的那些前女友,在被分手后,莫名其妙找上门责难罗兴、哀求罗兴说好话的并不少,一张张漂亮的脸蛋,因愤恨、不甘、恼怒或恋恋不舍而闹得涕泗横流,憔悴难堪,罗兴司空见惯,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们,总是随口敷衍将她们打发走。

可伊莎贝拉的幽怨,如残旧古代画卷上的绝代佳人一样单薄。罗兴印象深刻,甚至觉得刺痛,他开始后悔,将实情告知这样纯良且笃信爱情的伊莎贝拉实在太过残忍。而比这更残忍的是,罗兴没有料到十五分钟后的伊莎贝拉会被一辆失控的大货车撞飞几十米开外当场身亡,她生前听到的最后的话,是罗兴说的那些关于钟培杰的风流韵事。



“罗先生?”

这个突然出现的白t恤牛仔裤素净女人令卡座上的众人眼前一亮。

罗兴才回过神来,险些又被这对美丽的墨绿色眼睛夺走心神。但他不敢造次,只得刻意忽略掉她的容貌,正儿八经地回答她的话:“是我,罗兴,噢,叶赛尼娅,谢天谢地你还记得我。”

坐在卡座最外的纨绔子弟,名叫Michael的,见到美女,不由自主献起殷勤来:“叶塞尼娅,人如其名,真好,真好。”

“我叫Michael,很高兴认识你。”说完他向叶塞尼娅伸出手。

叶塞尼娅却好像没听到一样,她的目光落在钟培杰身上。钟培杰也在看着叶塞尼娅:叶塞尼娅大概是他见过的最特立独行的一个灵媒了。

“是你。是你需要我的帮助。”叶塞尼娅弓起食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对第一次见面的钟培杰说:“那么你出来,要我帮你的话,不能有其他人在场。”

钟培杰完全懵了,怔怔地从卡座内站起,跟着叶塞尼娅去到角落里的二人座。

其他几个人也是惊得说不出话,待钟培杰、叶塞尼娅二人走远后,才互相道出一句:“她怎么知道是阿杰要找她?”

(六)

落座后的钟培杰仍然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吉卜赛女郎叶塞尼娅。

叶塞尼娅微微一笑:“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是你要找我。”

没等钟培杰开口,叶塞尼娅仿佛自问自答地又对他说道:“你最邋遢。连胡子都没刮。”

钟培杰恍然大悟,但是叶塞尼娅深邃的墨绿色眼睛,静水深流有如一潭神秘湖,令他顿时生出一种稍有不慎就溺毙其中的恐惧。

“罗先生告诉了我你和伊莎贝拉小姐的事情。”

“那么,你能让伊莎贝拉跟我说几句话吗?!你们灵媒擅长的那一套!魂魄附身!求求你!我想见伊莎贝拉!我有话要对她说!……”钟培杰情绪激动起来。

叶塞尼娅却冷脸相对:“恐怕你是被骗了。纵使我们罗姆人相信神秘力量的存在,但也认为亡灵附身巫师是一件十分荒谬的事情。”

钟培杰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冰水,颓丧地瘫坐在椅子上,手又不由自主地伸进衣袋内去摸他的烟盒。

“我可以占卜,你和伊莎贝拉小姐的情爱缘分。”末了,叶塞尼娅又补充一句:“罗姆人的占卜术很灵验。”

“人都死了,再讲什么‘情’啊,‘爱’啊,有个屁用。”钟培杰不耐烦地摆手,当即要离开。

叶塞尼娅神色自若地从她的手提包内拿出一副塔罗牌,将牌洗好后,整摞放在桌上。

“若果卦象显示你和伊莎贝拉小姐情缘未了,那么你将有机会见到她精魂。”

闻言,钟培杰的脚步停了下来,半信半疑地掉转头,再次坐下。

他端详着叶塞尼娅的脸,试图从她的表情上找出一点什么蛛丝马迹,但是沉静的叶塞尼娅一点也不显山露水。

钟培杰试探地问道:“如果,情缘已了呢?”

“那你做什么也是徒劳。”

“好吧,那我试一试。”钟培杰最终选择相信叶塞尼娅,“我要怎么做?”

“酬金十倍。我要你从前请的其他灵媒酬金的十倍。”然后叶塞尼娅将摞好的塔罗牌分成厚度不一的两叠摆在钟培杰面前,摊成两个长塔罗条:“罗姆人的塔罗牌,一共有78张。分为大阿卡纳牌22张,小阿卡纳牌56张。我需要你抽取11张牌,4张大阿卡纳牌,7张小阿卡纳牌。”

叶塞尼娅的狮子大开口,钟培杰一点也不惊讶,反倒是她收取的酬金太少,他还要质疑她的专业性。稍稍放心的钟培杰,按着叶塞尼娅的指示抽取了4张大阿卡纳牌和7张小阿卡纳牌。

这副塔罗牌很有一些岁月磨损的痕迹,看得出来它跟了叶塞尼娅好些年头。塔罗牌背面印制的复杂图腾精致华美,但是看久了容易产生一种眩晕感。钟培杰确信,密集恐惧症患者看到叶塞尼娅这副塔罗牌的背面,一定浑身冒冷汗。

钟培杰想翻开一张他方才抽取出的塔罗牌,叶塞尼娅制止他,并将塔罗牌收拢到自己面前。

“不要掀,否则不灵验。”

叶塞尼娅将钟培杰抽取的这11张塔罗牌按照她的占卜顺序摆放好。

钟培杰看着这11张塔罗牌,被叶塞尼娅排列成了钻石的形状:第一行和第三行是三张牌,第二行四张牌,最后一张牌单独排在最后一行。他看不懂其中奥秘,但他看得懂叶塞尼娅凝眉时流露出的那股专注,那双深湛的绿宝石眼睛流光溢彩,极其迷人。

他也不知道怎么就问了一句:“世人皆知你们是吉卜赛,为何你们偏要自称‘罗姆人’?”

叶塞尼娅抬起脸看向发问的钟培杰,冷笑一声:“跟你们不愿外族称你们‘支那’一个原因。”

她那充满异域气息的五官,再加上自身的冷傲气质,举手投足间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钟培杰又敬又怕。

好在叶塞尼娅没有再咄咄逼人,她低下头,按次序将塔罗牌一张张掀开。

钟培杰定睛看着塔罗牌上绘制的各种图案和人物,发现读不出任何信息,愈加紧张起来,转而全神贯注地观察叶塞尼娅的表情。

(七)

“在塔罗占卜术中,你抽取的4张大阿卡纳牌起决定作用,其余的7张小阿卡纳牌是大阿卡纳牌的附注。”

“第二行的中间两张是大阿卡纳牌,代表占卜的一对主角,也就是你和伊莎贝拉小姐。第三张大阿卡纳牌在第三行的中间,是你二人爱情的总结。最后一张大阿卡纳牌即你最后抽取的第十一张塔罗牌,预示着爱情的最终走向。”

“主位上的你和伊莎贝拉小姐,牌面分别是战车和愚者。在罗姆人眼中,战车意味着战争、角逐、争夺,愚者则代表着比较原始的人,他们缺乏智慧、力量和权力,也难以理解享乐、贪婪的意义。伊莎贝拉小姐淳朴善良,但是个性中的蒙昧会成为她的阻碍。而钟先生你,是一个敢于拼搏奋进的人,但有时会太过以自我为中心。”

“第一行中间的那张小阿卡纳牌,阐释了你和伊莎贝拉小姐相恋时的状态。它的牌面是倒放的权杖四,你也看得到,牌面上权杖缠绕的藤蔓果实累累,权杖下的盛装美人高举花束载歌载舞,身后是华丽的城堡。这本是一个正面积极的意向,但倒放时,它的寓意就恰好相反。我将这张倒放的权杖四解读为:你和伊莎贝拉小姐,在相恋的过程中,状态逐渐失衡了,因此这是一段不够稳定的恋情。”

“半圆围绕战车牌的三张小阿卡纳牌分别是:正放的星币首牌、倒放的圣杯骑士、正放的圣杯五。星币首牌的出现,通常与金钱、物质相关,那么你有可能过着物质充足却精神欠佳的生活;圣杯骑士代表着感情丰富的一类人,而它的倒放,指出你存在行为失当的地方,生活不太检点。圣杯五的色调和画面都比较压抑,代表的是一种悲伤痛苦的处境,说明现在的你被后悔的情绪淹没,正生活在一种无望的痛苦当中。”

“半圆围绕愚者牌的,是倒放的权杖首牌、正放的宝剑三、倒放的宝剑五。权杖首牌意味着新的机会,它的倒放,说明伊莎贝拉小姐的前途不太明朗,或是为感情而郁郁寡欢。宝剑三,三剑一道刺穿红心,寓意悲伤情绪,你此前已同伊莎贝拉小姐分手,对吗?宝剑五的画面,是一场刚结束的暴力争斗,胜利者得意洋洋。它的倒放,既预示着即将得到解脱,停止无谓的争执,也意味着……即将有丧事发生……”

“总结你二人爱情的大卡纳牌,是隐士。隐士回避斗争,是战争的出局者,空有能力却得不到施展。这说明,你和伊莎贝拉小姐的感情,以某一个人的出局为终止。伊莎贝拉小姐的卦象凶险,被两把利剑所指,显然是感情中弱势的一方。是你主动向伊莎贝拉小姐提的分手,抑或是,你辜负了伊莎贝拉小姐?”

“决定你二人爱情最终走向的第十一张牌,是节制。节制所体现的理念,是对欲望的一种自我控制,是一味解决现实与理想之间矛盾的良药。塔罗占卜术不允许巫师对第十一张命运牌进行解读。所以节制牌的指示,你自己慢慢领会吧。”

……

钟培杰的大脑好像被人植入了一台按下反复键的放录机,叶塞尼娅慢条斯理的话语则是那盘提前放置好的录音带。

自从在清吧与叶塞尼娅分别后,他一直神情恍惚,夜里睡不安稳,耳边一直回荡着叶塞尼娅替他分析卦象的声音。

精神状态比此前更差的钟培杰让罗兴很是担心,他反复询问钟培杰叶塞尼娅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甚至打算去找叶塞尼娅兴师问罪。钟培杰只是制止罗兴,但是没透漏半点关于叶塞尼娅占卜的细节。

钟培杰对叶塞尼娅的占卜术深信不疑。

(八)

饱受失眠困扰的钟培杰预约了一位精神科医生,打算让医生给他开一些辅助睡眠的药物。

预约定在下午四点。钟培杰昨晚一整夜没睡,状态不佳,于是由罗兴驱车带他去。

三点半,罗兴和他的爱车已经到钟培杰楼下。等见到穿戴整齐的钟培杰,顶着两只发青的眼圈,脸颊上的那点子肉都快兜不住他高耸的颧骨,罗兴想跟他开玩笑的心思都没了。

“有无带烟?”钟培杰问。

“无。”起码钟培杰把胡须剃干净了,罗兴想,这也还不算太糟糕。

“等多我一阵。我去买包烟。”钟培杰转身向三百米外的便利店走去。

便利店的感应玻璃门自动打开。

钟培杰一只脚踏进店内,听到身后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感应玻璃门合上了,钟培杰站在进门处的收银台旁。

玻璃门外,一个戴白发带,穿黄色中裙的年轻女子,提着灰色文件夹,关切地望着钟培杰。

钟培杰一阵晕眩,差点整个人栽倒在地。

这时那个年轻女子又说话了。也许是她嗓门太小,也许是玻璃门太厚,钟培杰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他看懂了她的口型。她在对他说:我要赶去考试,晚点再来找你。

然后她抬起右手手腕,看了一下腕表上的时刻,焦急又抱歉地对钟培杰一笑,小跑着离开了。

“你......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胸腔的剧烈起伏令钟培杰有种要窒息的错觉,他捂住心口的位置,语无伦次地问正在低头看杂志的收银阿姨。

阿姨被钟培杰突如其来的吼叫,吓了一跳,正要骂人,看到眼前的钟培杰脸色发白,冷汗直流,满腹的脏话唬得只剩一句:“你没事吧?”

钟培杰却突然拍一下自己脑门,恍然大悟的样子,失魂落魄地追了出去。

收银阿姨将杂志往桌上一扔,朝着钟培杰的背影骂道:“真是好小子!要把你老娘吓死!”

罗兴的车还停在那里。几分钟之前玻璃门外笑语嫣然的伊莎贝拉却已不见芳踪。

罗兴在后视镜里看到钟培杰,立即回头催促道:“快点上车!还有十五分钟就到预约时间了!”

钟培杰怔怔地拉开车门,不甘心地又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伊莎贝拉的身影,才坐了上去。

(九)

两个人连忙往医院赶。

等红灯时,罗兴看了钟培杰一眼,说:“你脸色好难看。不会没吃午饭吧?”

“我见到伊莎贝拉了。”钟培杰停顿许久,回答道。

跟在罗兴他们后面的一个车主不停摁喇叭。

罗兴也不耐烦了,摇下车窗,将脑袋伸出去骂:“我X你老母!色盲啊!未见到是红灯吗!摁你XX的喇叭啊!赶着送你老母出殡吗!……”

终于跳到绿灯,罗兴重新发动车子,余怒未消:“那个XX,XXX的,正是欠骂。对了,你刚跟我说什么?”

钟培杰说:“我说,后面那个XX好嘈。”

“X!要不是赶时间,真得下车教训一下这个XXX的东西......”

罗兴接着又骂。



医生对钟培杰的诊断是神经衰弱。

陪同就诊的罗兴不是很明白医生所说的各种专业术语,但是从这长篇大论,也足够令他认定钟培杰的病情是挺严重的了,这时钟培杰的若有所思在罗兴眼中更是病得不轻的象征。

实际上钟培杰不是在发呆,他只是在想伊莎贝拉。



在配药窗口前取好医生给钟培杰开的精神药物,二人走到停车场准备离开。

“罗兴,载我去沙荔街那间夜校。”

“……不是吧,沙荔街好远喔。你要去找杜小姐?”

“叫你去就去,问那么多做什么。大不了下次请你吃饭,当是补贴油钱。”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下了。欠我一餐饭。”

(十)

车子驶到沙荔街的育仁夜校门前,罗兴将钟培杰放下。

钟培杰将车门一甩,快步走上楼梯。

“离杜小姐放工还有个把钟,看你火急火燎,好似成世没见过女人甘!”

罗兴冲钟培杰喊一句,随后重新驶入了车道。他心想:也好,惦记杜小姐,总比惦记一个死人强。



育仁夜校在二楼。前台的Lisa小姐很认得钟培杰,但是再次在夜校见到他,还是十分惊讶。出于礼貌,Lisa小姐先打招呼:“钟先生?好久不见。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没……没事,碰巧经过,就上来看看。”钟培杰穿过走廊,左顾右盼,两边的课室都坐得满满当当,大门紧闭,里面开着冷气。

Lisa小姐本想制止钟培杰,但略想一想,又作罢了。此时的Lisa小姐很为伊莎贝拉不值,她暗暗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自古男儿多薄幸,向来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Lisa小姐认为钟培杰是来找会计杜嘉雯的。



走着走着就到了走廊尽头,拐角那一间便是夜校办公室。

钟培杰呆愣愣站在门前,也不敲门,也不离开。直到身后有人牵住他的手,半是赌气半是撒娇地说:“不准你去找杜小姐。”

钟培杰心头一跳,慢悠悠转过身来,看到黄裙子的伊莎贝拉俏生生立在他面前。

“你考完试啦?”钟培杰强自镇定,但额角上的汗滴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我忘记了,我没有办法考试。”伊莎贝拉神情落寞,但她还是对钟培杰微笑着,“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

钟培杰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伊莎贝拉还是那个温言软语的伊莎贝拉,单纯善良,好脾气,她永远不会伤害他。

“你可否原谅我?”钟培杰握住伊莎贝拉软绵无力的双手,哀求道。

伊莎贝拉却避而不谈,将手从钟培杰的手里抽出来,怜惜地一遍又一遍抚摸他消瘦的脸颊。

过了一会儿,伊莎贝拉说,“你多日没有安睡,回去补个觉吧。”

内心的感动使得钟培杰愈加歉疚,他紧紧抱住伊莎贝拉,哽咽:“请你不要离开我。”

伊莎贝拉回抱他,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柔声劝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至你不再需要我。”

彻底放松下来的钟培杰,终于感受到久违的困意。伊莎贝拉体贴地将他搀下楼,二人在路边拦了部计程车,往钟培杰家去。



六点半,忙碌一天的杜嘉雯小姐下班了。她整理好桌上的资料,到洗手间去补妆。前台的Lisa正好推门而入,杜嘉雯想到什么,问道:“Lisa,昨天在茶水间,你跟那群同事说,你有几张柯斯林高级西点的折扣券,现在还有吗?送我一张。”

“杜小姐正行大运,莫说柯斯林,七星酒楼的名点都任你挑选。何必学我们这些穷酸人收集折扣券!”Lisa连厕所也不上了,见到杜嘉雯当即掉头走。

对于Lisa的嘲讽,杜嘉雯一头雾水。

(十一)

钟培杰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他揉揉眼睛,立刻从床上跳起,鞋也来不及穿,一面叫着伊莎贝拉的名字,一面急忙忙走到屋外四处找寻。

当他看到伊莎贝拉安安静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他长吁一口气,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

伊莎贝拉真的回来了。

钟培杰上前去,亲昵地坐在伊莎贝拉身边,却发现伊莎贝拉双眼通红,满脸泪痕。

“怎么哭了?”

“我讨厌我自己。”

“无端端怎么说起傻话?”

“屋子太乱,我想趁你睡觉时帮你收拾。但是我……我连一块抹布都拿不起来。”

伊莎贝拉泫然欲泣的神情,楚楚可怜,她趴在钟培杰的胸膛上,十分依恋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钟培杰一时语塞,伸手揽住伊莎贝拉。这时他才发现,伊莎贝拉的身体,全无重量,轻飘飘的,完全没有真实存在的感觉。

“除了陪在你左右,我再无其他奢望。我明白我不能像一个正常的女人那样和你厮守终生,我也不希望你就这样过完这一世,我只有一个要求,日后谁都可以取替我,但唯独不可以是杜小姐。我其实很小气。”

一字一句,锥心刺骨。关于爱情,钟培杰再也没有比这更深刻的体会了。

他流下泪来,告诉伊莎贝拉:“除了你,我不会再爱其他人”。

伊莎贝拉轻轻地问:“永不食言?”

钟培杰轻轻地回答:“永不食言。”

(十二)

夜晚十点三十四分。

罗兴发来讯息:阿杰,记得吃药,祝你好梦。你还差我一餐饭,明日十二点圣彼德西餐厅见!

而此时钟培杰正揽着伊莎贝拉坐在阳台看星。

伊莎贝拉指着天边最亮最大的那粒星说:“如果我没有来到你身边,我一定要化作天上最亮的星,正正对着你家的阳台,一直闪一直闪,直至你认得出来是我。”

“我太蠢,一定会将它错认为飞行中的红眼航班。你还是留在我身边最为保险,这样我绝对认得出来。”钟培杰揉揉伊莎贝拉的秀发,忍不住轻吻她面颊。

伊莎贝拉含羞的模样,一如他初见她时,那样腼腆可爱。

“夜风大,回屋里吧。”

“不要,良辰美景不可辜负。你一个大男人,难道会怕这么点夜风?”

“怕!怎么不怕!我怕我几时一不留神,你就随风离我而去。”

伊莎贝拉咯咯笑起来。

听到伊莎贝拉的笑声,钟培杰觉得心中久久以来积郁的不畅全部消散了。

两个人依偎着回到屋内,钟培杰看到桌子上手机屏幕亮着,提醒他有一条来自罗兴的未读讯息。

伊莎贝拉问是谁的讯息。

钟培杰回答:“罗兴的。我欠他一餐饭,催我兑现来了。也亏得他提醒,我都忘了要吃药了。”

“什么药?你生病了?”伊莎贝拉皱起眉头来。

“不要担心。我前段时间失眠,医生说我是神经衰弱,开了点药。”钟培杰放下手机,过去抱住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却揪住他胸前的衣料,不住地摇头:“不要吃!你不要吃!”

钟培杰觉得奇怪。

伊莎贝拉哭了:“你不要吃!你吃了就永远也见不到我了。我是凭借着自己意志的残念,还有你脆弱的精神勉强留在现实世界里的。”

“失去了你,那这个东西就屁用没有!”

钟培杰恨恨地将那几罐药物扔到了垃圾桶里。

(十三)

多得伊莎贝拉,否则钟培杰就得放罗兴的鸽子了。

不忍心打扰钟培杰好睡眠的伊莎贝拉只提前了半个小时叫醒他。

钟培杰一觉醒来,看到的是靓装打扮、神采奕奕的伊莎贝拉,一天伊始便有好心情。

“你不介意带我去吧?”伊莎贝拉笑吟吟看着钟培杰。

“当然不介意,我恨不得要全世界知道我有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钟培杰掀被起床。

伊莎贝拉又笑起来,“他们又看不见我。”

“那更好了,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只能我自己看,他们才不配有这个眼福。”钟培杰猝不及防偷亲了伊莎贝拉的脸颊一下。

伊莎贝拉佯怒拧他耳朵,娇嗔:“不正经!”



罗兴远远见到钟培杰,不禁感慨:“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觉得,应当是‘剜’目相看了。”

钟培杰哈哈大笑,落座后将菜单递给罗兴,豪气道:“我心情好,这次就让你好好宰我一顿。”

罗兴接过菜单,上下打量钟培杰:“看来精神不错啊,黑眼圈没了,下巴又刮得干干净净,衬衫也熨得直挺挺的。”

“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学那个基佬何,出门还偷偷抹粉。”说着罗兴伸手要去掐钟培杰的脸。

钟培杰发狠打掉罗兴伸来的手,“我还怀疑你暗恋我!动手动脚。”

坐在钟培杰身旁看戏的伊莎贝拉乐不可支。钟培杰也时不时看她一眼。



饭吃到一半,罗兴总觉得钟培杰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于是他问钟培杰:“怎么样,医生开的药还管用吧?”

钟培杰拿刀叉的手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挺好,我最近睡得很安稳。”

“难怪,我看你的状态,比起之前也好很多了。”

“多谢你,兴仔。”

“咦,听着怪肉酸的。今晚约了Michael他们,实在想谢我,过来帮买单。”

“得寸进尺。”

“讲真的,今晚来吗?你好久没参与我们的活动了,完全没点狐朋狗友的样子。”

“我有事。”

“你有个鬼事!”

“就是有个鬼事。”

听他兄弟俩说话的伊莎贝拉扑哧一笑。

“算了算了,今次放过你。下次我再组织活动,你不能不来!”

在圣彼德西餐厅与钟培杰分别后,罗兴赶赴另一场聚会。

伊莎贝拉问钟培杰为什么不跟罗兴他们去玩。

钟培杰说:“罗兴是个十足的派对动物。他的活动没完没了,永远也去不完。我宁愿拿这点时间跟你约会。”

伊莎贝拉甜笑,挽住他手臂。

(十四)

钟培杰和伊莎贝拉好似当初热恋那样,甚至钟培杰的热情和耐心比当初热恋时还要多上百倍千倍。

旁人无法窥知他们的浓情蜜意,她俩亲昵得,仿佛世上就只得他们这一对爱侣。

路遇的陌生人认为钟培杰是神经病:手里的大伞往一边倾,自己的身子却在另一边,伞明明足够大,却能让大雨淋湿了自己半边肩膀。

钟培杰伞下的伊莎贝拉,被一个又一个路人奇怪的打量眼色逗得放声大笑。

其实伊莎贝拉经过的路,连水花都踩不起来,雨点根本落不到她身上。但钟培杰愿意当这样的傻瓜。

影院的观众可怜钟培杰是个被抛弃的单身汉:买两张票,却只有一个人进去;分明买了两个坐席,而他旁边的那个却从来都是空的。

其实伊莎贝拉全程牵着钟培杰的手,两个人看了一部又一部经典的爱情电影。

伊莎贝拉说,反正人们也看不见她,何必多浪费一张票钱。钟培杰说,这点仪式感,他还给得起。

商场的销售小姐们猜想钟培杰是个异装癖:他不厌其烦地逛女装店,挑选珠宝首饰,试用女士香水。

然而真正开心的那个人是伊莎贝拉,她成全了有心爱男人陪自己逛街的小小虚荣心。

陪女人逛街确实无聊,但钟培杰喜欢看伊莎贝拉孩童得到糖果一样的满足表情。

游乐中心的员工讨厌钟培杰这样难对付的顾客:他们的笑容、服务、道歉通通被钟培杰挑剔,钟培杰不厌其烦地给他们制造着麻烦,吃力不讨好的同时还被频频投诉。

伊莎贝拉虽然好笑,但是也不忍看自己曾经的同事被钟培杰百般捉弄,于是在旁劝止。

钟培杰才不管,他要给那些曾经欺负伊莎贝拉的坏同事一个教训,帮伊莎贝拉出气。

……

钟培杰度过了一段极其快乐极其充实的日子。

他甚至有向伊莎贝拉求婚的冲动。

但是他忍住了,他怕他说出来,欢喜过后,两个人都会伤心。

(十五)

“阿杰!兴仔打电话给你!”

钟培杰在洗澡,伊莎贝拉敲门催促他。

“别管他!”

可钟培杰的手机还是响个不停。

伊莎贝拉再次敲门:“可他打了好几次了!估计是有什么要紧事!”

钟培杰急忙忙冲掉身上的泡沫,披了件浴袍出来接起电话。

“喂!”

“怎么这么久才接我电话?不会是同女人约会吧?”

“约你个头,我洗澡,有什么事快说!”

电话那头传来罗兴的笑声。

“妈的!不说我挂了!”

“叶塞尼娅要走了。”

“走?去哪?”

“我怎会知道?人家吉卜赛姑娘,天性爱流浪,你管她去哪!”

“那你想干嘛?”

“我想…..我想办个欢送的……换装派对!哈哈!”

“X你妈!”

“你可不能不来!再怎么说人家叶塞尼娅也帮过你的忙,虽然是收了钱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时间地点?”

“.…..”

……

结束了通话,钟培杰将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又进了浴室。

解开浴袍,身上未干的水珠让他打了个寒噤,他赶快拧开热水喉管。室内顿时水汽弥漫,洗漱台上的镜子也蒙上了一层白雾。

他想到刚才和罗兴的通话。

钟培杰仿佛又看到叶塞尼娅那双墨绿色的眼睛。

她要走了啊。

她会去哪里呢?

那天她为我占卜过后,好像已有些时日没见面了。

“阿杰!你洗太久啦!再洗就变烧猪了!”

伊莎贝拉的声音打断了钟培杰的思绪。

(十六)

派对的前一晚,钟培杰忽然想起他需要购置一套costume。

伊莎贝拉自告奋勇给钟培杰当参谋。

碰巧车子送修,伊莎贝拉便和钟培杰打计程车,去市中心一家颇有名的Costume店。

上车后,伊莎贝拉仍和钟培杰热聊:“我扮白雪公主,你扮小矮人好吗?”

钟培杰笑说:“你太过分,你若是白雪公主,为何我不能做白马王子?”

伊莎贝拉正想回答,司机纳闷地回头问钟培杰:“先生?你在跟我说话?”

钟培杰连忙举起手机,向司机解释:“不是,我同朋友讲电话。”

“喔,好。”司机将视线移回到前方的路况。

钟培杰松一口气,伊莎贝拉偎在他怀里偷笑。



车子匀速地行驶着。

伊莎贝拉突然厉声尖叫:“啊!不要!停车!不要开了!停车!啊!……”

钟培杰也被这样的伊莎贝拉吓得不轻,紧紧搂住伊莎贝拉,冲司机大吼:“停车!马上停车!”

司机以为是什么大事,匆忙踩刹车,车连人都急急地向前一顿。

伊莎贝拉声若蚊蝇:“左拐,从另一个路口开。”

钟培杰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是重复了一遍伊莎贝拉的话:“左拐,从另一个路口。”

司机更纳闷了,忍不住提醒:“这样是绕路了。前方可以直达。”

“你只管开就是了,多赚点不好吗。”钟培杰催促司机赶紧拐道。

钟培杰这样说了,司机乐得绕路,也不再说什么了。

车子驶了一段路,司机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自说自话道:“确实可惜了,那么年轻的姑娘。”

钟培杰这才意识到,方才直行的路段,行进几个公里,就是伊莎贝拉出事故的地方。

登上了全市电视新闻媒体的头条,可见当时那场车祸的现场有多惨烈。

(十七)

换装派对定在晚上七点,市内的一家私人会所。

白马王子打扮的钟培杰和白雪公主打扮的伊莎贝拉一同现身。不得不说,能获取众多女孩子芳心,钟培杰的长相,确实不差。

“看看你,你就像位真正的白雪公主。”

钟培杰小心扶着穿长裙的伊莎贝拉在角落的坐席坐下,不住夸赞道。

“油嘴滑舌。”伊莎贝拉红着脸嗔他一句。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

“好。”

钟培杰凑到他那群狐朋狗友中间,笑闹着问候彼此近况。

聊到Michael在游艇会又勾搭到一个美籍辣妹时,全场安静了下来。

门口进来一个埃及艳后装扮的美人。

这会儿的鸦雀无声绝不是为Michael口中的美籍辣妹,也不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而是所有人都在屏息凝视这位埃及艳后足以颠倒众生的美丽。

她却好似全然不知她自己的美丽,径直走向餐吧的服务生,对他说:“一杯Dry Martini,谢谢。”

那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的服务生只觉得目眩神迷,直到美人再次开口:“一杯Dry Martini”,他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给她调酒倒酒,又暗暗地偷觑她。

派对又恢复了它应有的热闹。众人低声议论着:这个美人是谁?难道是位明星?她是什么血统,怎生得这样完美的一张脸蛋?莫非是贵族出身?她是什么姓氏?……

钟培杰早已领教过她的美貌,但仍然不住惊叹:好一个绝色尤物!

Michael一脸痴迷:“若能与她共度一夜春宵,叫我第二天立刻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其他几个男人没有发声赞同,但他们投射在美人身上热辣的目光已经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罗兴干咳一声,很是得意:“怎么样?叫你们来,没错吧。”

“可惜她要走了。”钟培杰叹息。

“什么?!她要走?走去哪?!”Michael叫得最大声。

罗兴笑着摆手,“没有。我骗阿杰的,要不这样,他才不会来参加派对呢。”

(十八)

“埃及艳后”喝下第三杯Dry Martini。

没有人邀请她跳舞,也没有人敢跟她搭讪,她独自坐在吧台旁,十分清冷。

男人只会对他们自认为可以得手的女人趋之若鹜,对于这样的一种绝世美女,他们虽起色心,但也清楚,自己根本高攀不起。

太过完美的事物会唤起人的自卑心,这大概是共识。



“杰!”

这场派对,杜嘉雯是也受邀名单中的一个。这次的杜嘉雯一改往日硬朗,戴上了金棕色的长假发,抹胸式的美人鱼costume衬得她很有女人味。

但是钟培杰却没有注意到在远处对他笑吟吟的美人鱼杜嘉雯小姐。

杜嘉雯看着钟培杰一步步走向吧台旁的埃及艳后。她也渐渐理解到:妄图改造一个花花公子,跟劝妓女从良没什么两样。该是那样,还是那样。

精于计算的会计,也没有算好这笔账。



“叶塞尼娅。”

钟培杰小心翼翼地叫她的名字,仿佛珍重一件易碎的宝贝。

叶塞尼娅转过身来,用她那绿宝石一样的深邃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他,那娇艳欲滴的嘴唇欲启未启,像童话故事中的毒苹果,危险又充满诱惑。

“你还好吗?”钟培杰心跳不已,只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叶塞尼娅眉毛一挑,脸色依旧冷冷的:“我有什么不好?”

她的美貌和冷傲,令钟培杰瞬间起鸡皮疙瘩。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钟培杰试探地问。

“随便。”叶塞尼娅耸肩,继而轻笑:“今晚我是埃及艳后,不是巫女。恕不占卜。”

说完,叶塞尼娅起身走开。

钟培杰看呆了。

吧台上的小脚杯杯沿还印着她淡红的唇纹。

(十九)

这时钟培杰想起伊莎贝拉还在等他。

他快步走向角落的坐席,却不见伊莎贝拉。

他又原地等了十分钟,伊莎贝拉仍然没有回来。

他开始着急了,在大厅里四处寻找。

除了女厕所,钟培杰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就是没有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啊伊莎贝拉!你去哪儿了!我让你等我,不会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吧!钟培杰急得满脑汗,懊恼地在空中挥了一拳。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叶塞尼娅:只有叶塞尼娅能找到伊莎贝拉!



叶塞尼娅正坐在草坪的喷水池边,拿面包屑逗引池子里的鱼。

“叶塞尼娅!”

钟培杰抹去脑门上的汗,轻轻喊道。

“你真是阴魂不散。”

叶塞尼娅耳朵上的金色吊坠因她的回眸摇曳不止,晃得钟培杰睁不开眼。

再定睛一看,埃及艳后装束的她在夜色之下金光笼罩,犹似天女显灵。

“我求你帮忙,帮我找找伊莎贝拉。”

叶塞尼娅将面包屑往池中一撒,起身又要走。

情急之下钟培杰一把拉住叶尼塞娅的手。

叶塞尼娅的愠怒让她的美更增颜色,手上传来的属于叶塞尼娅温热柔软的触感令钟培杰又是心神一荡。

“占卜时我就跟你说过了,第十一张是节制牌。请问可以放开我了吗。”

“对不起。”钟培杰道歉,将手松开,目送叶塞尼娅高傲的背影。

她身上的佩饰随着她的走动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心。

(二十)

派对结束以后,伊莎贝拉彻底消失在了钟培杰的生活里。

他又开始了失魂落魄,浑浑噩噩的日子。

罗兴以为是医生开给钟培杰的药已经吃完了,导致钟培杰的神经衰弱症再次复发。于是他建议钟培杰再去医院开一些药,结果钟培杰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钟培杰的失眠日渐严重,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时常为了一丁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钟培杰的朋友,一个个因受不了他的坏脾气疏远了他。

罗兴劝过几次,看钟培杰依旧我行我素,也就不再理他。

独居的钟培杰越来越觉得生活无趣,屋外阳光刺眼,人声喧闹,屋内堆满垃圾,苍蝇乱飞。

(二十一)

寂静了一段时间,钟培杰打电话给罗兴,开口第一句就是:“救我!罗兴!”

正与人打牌九的罗兴差点没摔下凳子,忙问:“你怎么回事?你在哪里?”

“替我联系叶塞尼娅好吗。”

“好,我知道了。稍后我将她联系方式发给你。”隔着听筒,罗兴也听得出他旧日伙计的孱弱,他又是失望又是心痛,顿了一下,补充一句:“保重身体。”

“我会。”

钟培杰匆匆挂断。

(二十二)

“叶塞尼娅。”

“我是,请问你是?”

“.…..”

“钟先生?”

“.…..”

“我知道是你。你还在找伊莎贝拉?”

“是,请你帮我。”

“我已经帮过你了。”

“我……我可以出更高酬金。”

“.…..你能出多少?”

“上次给你的二十倍。”

“好。三点钟‘金丝雀咖啡’见。”

“好!我一定准时到!多谢你!”

钟培杰欢欣雀跃,将手机放下,拉开衣柜,开始思索待会要穿什么衣服出门。当他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又注意到他的屋子实在是太脏太乱了,于是顺手又收拾起来,将垃圾清理好,分门别类地捆成了几袋放在房门外。他洗干净手,环顾他的屋子一圈,还是觉得不够整洁,于是打电话给家政公司,请一个钟点工来帮忙收拾屋子。

忙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时间,急忙忙地冲进浴室洗澡。

刮胡子的间隙,他竟然哼起歌来。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觉得好像满意了,好像又不太满意,左思右想,他笑了,他决定再去美发店理个清爽的发型。

(二十三)

钟培杰提前了三十分钟到“金丝雀咖啡”。

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白t恤牛仔裤的叶塞尼娅推门进来。

素净的她就是一朵出水芙蓉,异域的五官又使得这朵芙蓉不至于素净得淹没在人群中。

“钟先生好早。”叶塞尼娅落座。

“你也是。”

“是我要替你占卜推测伊莎贝拉的下落吗?”

“是。”

“看来你懂得了‘惜字如金’的真理。”叶塞尼娅难得调侃他一句,随即从包内摸出一小叠塔罗牌,洗好之后背面朝上摊放在桌面,“这里是22张大阿卡纳牌。这次只要你抽一张。”

钟培杰倒不关心桌上那堆塔罗牌,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叶塞尼娅看。

“抽一张呀,你看着我做什么。”叶塞尼娅催促他。

钟培杰随便抽了一张。

叶塞尼娅掀开它,愣了一下,告诉钟培杰:“这是一张逆位的恶魔牌。代表绝望。”

钟培杰不说话,仍是定定看着叶塞尼娅。

“你的目光令我感到很不舒服。”叶塞尼娅墨绿色的眼睛因愠怒而愈加明亮。

钟培杰也从他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桌面上。

“你不就是要我的钱吗?给你好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原谅我太过迟钝,我们在一起时,我都没发觉原来你这样贪钱。”

钟培杰交叉双手环抱在胸前,出言讥讽叶塞尼娅。

“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找我不是为了占卜,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叶塞尼娅被钟培杰越来越离谱的话激怒,收好塔罗牌,抬脚就要离开“金丝雀咖啡”。

钟培杰拍案而起,粗鲁地拽叶塞尼娅胳膊,将她强行抱住。

“你就是伊莎贝拉!你就是我的伊莎贝拉!你出现之后,我就见到了伊莎贝拉,你出现之后,伊莎贝拉又不见了!就是你!你就是我的伊莎贝拉!我不可能再让你离开我!……”

叶塞尼娅被钟培杰惊人的力气抱得差点喘不过气,她拼命挣脱,大声向店员呼救:“救命!放开我!你这个变态!你放手!……”

呼救声惊动了整个咖啡馆的人。但是怯懦的女服务员并不敢上前阻止,咖啡店内几位男士看不下去,挺身而出,一齐上去将钟培杰拉开。

得到了帮助的叶塞尼娅深呼几口气,伸手将桌面上的信封捞过来夹在肋下,走近钟培杰,狠狠地连甩他三个耳光。

“我终于体会到伊莎贝拉的绝望。我为她离开你这个人渣感到欣慰。”

“当我是伊莎贝拉?你不过是贪恋我美貌,还要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移情别恋的无耻借口!”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下流的男人!请你不要玷污‘爱’这个名词!”

叶塞尼娅的话语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钟培杰不再觉得怒不可遏,他只感觉到他的心,好像在被人用刀割、用鞭子抽、用长钉扎、用滚烫的沸水浇,他朝叶塞尼娅的方向用力伸手,流泪低喃:“叶塞尼娅……伊莎贝拉……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叶塞尼娅冷笑着拉开门,冲他扬扬手中的信封。

“有一件事你倒是说对了,我确实贪钱。”

眼看叶塞尼娅已经走了,那几个拉住钟培杰的男人将他松开。

钟培杰万念俱灰,蹒跚几步,抢过一位客人桌上的餐刀,将手腕划拉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随着钟培杰的自杀,“金丝雀咖啡”大乱,众人报警的报警,送医的送医。

(二十四)

钟培杰在医院躺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只有罗兴和杜嘉雯陪护。

连续几个小时的抢救让钟培杰捡回一条命。

钟培杰却觉得一死了之倒更痛快。

“叶塞尼娅……叶塞尼娅呢……”

钟培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叶塞尼娅。

杜嘉雯很是呷醋,又憎钟培杰不争气,她忍不住骂:“什么德性!她差点害死你,你还对她念念不忘!这个吉卜赛来的烂货!花言巧语,骗术高超,把你们这群蠢男人迷得晕头转向!”

罗兴劝她:“杜小姐,你回家休息一下吧,多谢你来陪护阿杰,辛苦了。”

钟培杰不依不饶,还是问:“叶塞尼娅呢……兴仔,求你,让叶塞尼娅见见我……求你……”

杜嘉雯火冒三丈,气得跺脚:“吉卜赛女人都是骗子!天生的骗子!你还不明白吗?!以骗术接近你,欺骗你感情,又一走了之。枉你自称‘情场老手’,这次栽在一个女人手上!真是可笑!”

“她……她走了?”钟培杰也开始激动起来,但他虚弱的身子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情绪起伏,开始猛喘起来。

“杜小姐!”罗兴大声抱怨。

“好好好!我走!”杜嘉雯摔门而去。



“阿杰,你冷静点,听我说。是我的疏忽,这个叶塞尼娅,可能真的是一个骗子。”

“我问当初介绍我认识叶塞尼娅的那位朋友,那位朋友说,他也是在某一个交际场合偶然遇到她才聊了几句。其实没有人知道叶塞尼娅是什么人。或许,她连名字都是假的,只是为了认识圈子里的富家子弟,骗他们的钱……”

“除了那个酬金,她还有从你那骗到钱吗?她没有对我圈子里的人下手,大概是她人美眼光也高,我们这些小鱼都不是她的目标吧。你的事,警方调取了监控,初步认定是情感纠纷,无法立案。我咨询过律师了,如果你能证明她从你那里骗取了一定数额的钱财,警方就可以以诈骗罪立案……”

“她的手机号码早已注销了,身份不明,我们连她平时住哪也都不知道…..错过追捕时间,警方就算再神通广大,也可能抓不到她……”

“阿杰,我不知道她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是你要考虑清楚,这样的女人,不值得你爱啊……”

罗兴是钟培杰那群狐朋狗友中,最不狐朋狗友的一个,他一直拿真心对待钟培杰,钟培杰知道。

但是钟培杰也知道,叶塞尼娅绝对不会是他和杜嘉雯所说的那样坏。

钟培杰没有说任何对叶塞尼娅不利的话,反而劝罗兴就此作罢。

“她就是伊莎贝拉。我爱她。她没有从我身上骗走任何钱。一切是我自作自受,是我把她给气走了。”

(二十五)

无论伊莎贝拉,或是叶塞尼娅,都是钟培杰生命中一闪而过的流星,短暂却足以照亮他整段人生。

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女人,最后都没有被钟培杰真正拥有,所以才会让这位到处猎艳的花花公子惦念一生吧。

这位花花公子也不花天酒地了,他把他全部的精力用在寻找伊莎贝拉上:他不再找各种灵媒,而是发动身边的朋友帮他、找各路私家侦探,花大价钱买媒体的广告版面登寻人启事……他还亲自出动,背着行囊周游世界,他相信他的伊莎贝拉有可能出现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找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认识钟培杰的人,觉得他可笑;不认识钟培杰的人,觉得新奇;但渐渐的,大家都习以为常,视而不见了。

罗兴说,你这样兴师动众,找伊莎贝拉是不可能,找叶塞尼娅也许还能找到。

钟培杰不厌其烦地纠正罗兴:伊莎贝拉就是叶塞尼娅,叶塞尼娅就是伊莎贝拉。

罗兴也不跟他辩解。因为钟培杰自杀入院时,警方向院方调取他病历,发现他有精神科方面的病史,建议他再做一次精神检查,随即他就被确诊为躁郁症,同时出现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幻觉症状。

尽管医生和罗兴都反复强调:伊莎贝拉和叶塞尼娅是两个不同的人,伊莎贝拉已经死了,叶塞尼娅仍然活着。

钟培杰还是坚持他的那一套。他答应过伊莎贝拉永不食言,如果叶塞尼娅不是伊莎贝拉,那她又能是谁呢?

(二十六)

他还在寻找伊莎贝拉。

白天,他在寻找伊莎贝拉的艰辛旅途中。念的是伊莎贝拉的名字,拿着的是伊莎贝拉的照片,描述的却是叶塞尼娅的长相和个性。

夜晚,他常常梦见同一个画面:上一秒温柔体贴的伊莎贝拉偎在他怀内,下一秒她变成了冷笑的叶塞尼娅,决绝地拉门离开。

黑与白交接之际,他总是大叫着“捉住那缕游魂!”惆怅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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