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清兵卫

2014.9.11

日本武士小说大师藤泽周平的短篇小说集，很好看。看完觉得武士小说和武侠小说非常不一样。

幕府政权中，武士不仅是武装力量，还承担行政职务，太平无事的时期就是一群世袭公务员，拖家带口领工资，跟以武犯禁的野生游侠分属不同物种。书里故事的背景是德川幕府中后期，频频提及财政困难，和以此为契机的商人阶层的崛起。主角都是中下级武士，长得其貌不扬，混得不太如意，除了能打，别的方面就是平凡甚至有点窝囊的上班族。做着财务、监工、管库房之类差事，经常遇到欠薪，怕老婆，怕上司，在派系斗争的漩涡里战战兢兢。比如“黄昏清兵卫”这是一个武士的外号，因为他当差打瞌睡，一到下班时间就脚底抹油，跑回家照顾妻子，干私活赚外快，别人嘲笑他“到黄昏才来精神”。武侠小说很少会塑造这般不提气的主角。

当然武侠小说里也有隐姓埋名的高手、忍气吞声的侠客，但是一般都有原因，为了报仇，或者避祸，“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跟你们这些麻瓜是不一样的！一有机会就要出柙而去。而黄昏清兵卫们是自觉自愿地服从层级秩序，打心眼里没有侠客的傲气，和其他人之间不存在“大侠”和“老百姓”的落差，关系更像“体育特长生”和一般同学。上司同僚谈起他们的功夫，就像谈论某人篮球打得好，简直可以整体换成现代企业背景。

封底简介是这么写的：“他们身怀绝技，却安然于人间烟火，儿女情长，淡泊世间风云。为时局所迫，利刃出鞘的那一刻，他们才一展顶尖高手的绝顶风华。之后，依旧默默回归沉寂。”意思大致不差，用词太文艺了点。书的风格不是这样的，八篇小说标题分别是“黄昏清兵卫”、“生瓜与右卫门”、“马屁精甚内”、“爱忘事的万六”、“不说话的弥助”、“咋咋呼呼的半平”、“壁上观宇次郎”、“叫化子助八”，可以看出文风相当生活化，还很有谐趣。李长声的译笔也很好，我不懂日语，但是乐意相信原作就像译文一样平白简洁又好玩。

书里的打斗场面写得非常好。摘一段：

廊上昏暗，甚内猛地站起来。栗田站住，辨认似的看了一会儿甚内，慢慢走近，问道：
“杀手是川波甚内吗？”
“对不住。”
甚内说，滑步进前。两手揣在袖筒里，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栗田奔过来劈砍。甚内斜身闪过。这时手从怀中掏出来，错身之际左手柔软地缠住栗田的身体，使他失去自由。
栗田挣扎，甚内把右手的匕首利落地刺入他的后颈。刀尖探到颈骨，一剜便拔出。不容出声的闪电之技。把臂膊中瘫软变重的栗田的身体放倒在脚下，看也不看，走向出口。匕首在怀中入鞘。到了走廊尽头，才从白雨堂后面传来嘈杂人声。

文笔干净优美，有画面，有回味。描写的格斗术也不玄，是人类经由专业训练可以达到的水准，拍成电影应该不需要吊钢丝。武功的写实决定了人物和情节的写实：高手和俗人的武力值差距没有武侠小说设定得那么悬殊，以一敌三没问题，以一敌百不可能。既然不能飞来飞去，就得脚踏实地，吃饭穿衣生儿育女，接受世袭的工作，上班挣钱。“为时局所迫”偶露峥嵘，然后“默默回归沉寂”——当然只能“回归沉寂”！不然怎样？以行侠仗义、破坏秩序为业？在这么现实的框架下想都不要想。

因此这本武士小说较之武侠小说，幻想成分少得多。尽管纯属虚构，读起来更像历史小说。也正因为背景和人物都是那么现实，读者充分体会了主角们作为普通人的种种苦衷，忽然间他们拔剑而起，那个决定性的刹那特别动人，“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电影是真田广之和宫泽理惠演的，卡司不错，找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