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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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得从我姥姥村——古磨张家讲起，因村口那满是传说的古磨而得名，村子不大，也就是几十户人家，而且全姓张，往上数八辈能是一个老祖宗。

村子坐落在县里的最东边，被一座座山挡着，被两条河绕着，不是认识路的人，根本不知道山的东边还有一个小村庄，据说当年伪军搜查都找不到这个村。直到交通发达的今天，那里仍是四五米宽的小路，一辆车跑着正好。

村里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姥姥家的门锁都锈在门墩上，好不容易拿下了，又找不着钥匙，每次外出都是把门栓一搭就完事。直到我六七岁放寒假回姥姥时，发现门上挂锁了，便好奇问姥姥，为什么要锁门？姥姥说，小哑巴和小四手不干净，去你五姥家偷东西被抓着了，把你五姥气得好顿骂。小小的我觉得不可思议，追着姥姥问，他爸妈怎么不好好管他？姥姥把我抱到热乎乎的土炕上，帮我脱下鞋子，握着冰凉的小脚放进被里，他娘早死了，他那个爹有没有一个样。我蹭蹭姥姥的脸，姥姥，给我讲讲他娘怎么死的？姥姥拍拍裤子，坐在土炕上，给我讲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哑巴他娘是个五月嫁过来的，全村大人小孩都在东头院场晒麦子，哑巴他爹在前，哑巴他娘穿着个红褂子跟在后面，哑巴他爹领着挨个叫人，哑巴他娘就乖乖的叫，还分了几块糖。嫁过来第二天，就跟着村里妇女一起干活晒麦子，不嫌苦也不嫌累。那俏生生的小模样，没有人不夸奖的，大伙都说是张明玉家祖坟冒烟，娶了个这么俊俏又好体性的媳妇。

张明玉原先也是好吃懒做，家里穷得要命，可娶了媳妇后人勤快许多，也能跟着村里的男人一起干活，可就是喝酒这个毛病改不了，家里分的粮食都酿成了酒。我和你二姥说她，明玉媳妇，你怎么也不管管？她连头都不抬手里活一点不落下，管不了，我多干点就有了。全村割麦子最快的就属哑巴她娘，怀孕七八个月，低着头弯着腰一干就是一天。

哑巴他娘割完麦子就生了，那孩子长得可好看，生下来就是大双眼，高鼻梁，可就是小，和小猫似的那一点。没个婆婆伺候月子，也没个人帮着照看孩子，什么都得靠自己，日子难捱也能挨过去，可孩子长到三岁不会说话，怎么教就一个单音，说什么都是啊啊啊。大家明面上不说，背地里都说是个哑巴。

大哑巴四岁，他娘又给生了个弟弟，比大哑巴长得还好看，可长到两岁还是一句话不会说。这村里嚼舌根的再也不避讳，说哑巴他娘家里就有这个根，要不那么好看的人能嫁给张明玉，这老祖宗没积德，庇护不了下一代。从那个时候开始，村里人也不叫张明玉一家人名字，哑巴他爹、哑巴他娘，大哑巴，小哑巴。

张明玉为此和村里人起过争执，可有什么用，大家该叫还是那么叫。他心里也是不痛快，喝点酒就找事打媳妇，哑巴他娘不再是刚进村的模样，整个人瘦的厉害，一个冬天不吃东西，喝点水都能吐。我去看她，她拉着我的手，大嫂子，谢谢你来看我，你看我这胎是不是个姑娘？我老是困，还睡不沉，一闭眼就做梦，梦见咱村爪子山那一片片桃花，还梦见明玉掐桃花给我带到头上。大嫂子，我要有你一半福就是好的，老天爷，快可怜可怜给我个闺女。

哑巴他娘还真生个闺女，可生下来肚皮都是透明的，连哭都哭不出来，哑巴他娘就这么抱着，日也抱夜也抱，就怕这个闺女活不下来。小桃花不到一岁就会叫爹叫娘，小嘴巴巴的，什么话都会说，哑巴他娘也能抬起头，哑巴他爹也不像之前喝酒那么凶，家里有个欢笑意思。

哑巴他娘没过多久又怀上小四，小桃花帮她去院子里打水，一头栽到井里，等捞上来早断了气。哑巴他娘日夜坐在井口哭，一直哭到小四出生，一直哭到眼睛看不见。哑巴他爹整天喝得醉熏熏，不是打就是骂，哑巴他娘哭不出一滴眼泪，摸着黑把自己的衣服拆了，给三个孩子做新衣服。

哑巴他娘没挨过年，腊月二十八走了。我和村里几个婶子给她收拾收拾好下葬，找翻天也没找着个像样的衣服，还是二婶回家找了件衣服穿着下了葬。过年那天哑巴他爹领着三个孩子，给帮忙的几户拜了年，三个孩子都穿着新缝的红棉袄，黢黑的脸上两道白痕。

姥姥握着我早已温暖的脚，这些陈年乱谷子的事有什么好听的，怪让人难受的。我点点头，可不是，怪让人难受的，为什么会生出哑巴？姥姥笑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过去的人不懂，说是祖上没积德，我看就是喝酒喝的。好好在炕上坐着，给你做饭去。

妈妈每年冬天都会接姥姥、姥爷来家住一个来月，姥姥耳背，脑子却很好使，我大声喊着问，家里门锁好了吗？姥姥说，锁好了，现在哪都是小偷，你没看电视上讲，坏人太多，还骗老人的钱。我接着喊，小哑巴和小四还在村里？姥姥摆摆手，早不在，有说是出去打工，有说是抓进监牢，谁知道还有没有这么个人。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到穿着红褂子，梳了根黑辫子，头上戴着桃花的女子，俏生生的站着，她有一双含笑的眼睛，还有薄薄的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