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森·道格拉斯冷杉

乔森·道格拉斯冷杉_第1张图片

乔森教授是生物学微积分应用课程的主讲人。而我做了两年这一系列课程的助教,所以认识了他。记得第一次收到他的邮件,他说他刚做了安装人工膝盖的手术,还在康复中,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安排会面。点开他的个人主页,看到照片里的他,着实让人惊诧莫非是海明威的同胞兄弟。不夸张的说,从身型到五官,再到稀疏白发和浓密络腮胡子的匹配,当然还有那种无法被电脑屏幕所遮挡的老当益壮的硬汉气质,和海明威晚期时候的样子简直出自一个模子。 不过话说回来,刚做了更换膝盖的手术,他到底有多老呢?

距离那年秋季开学的前一礼拜,我终于见到了乔森。就是照片里的那个“他”,或者说—“海明威”。只不过西装革履变成了一整套户外运动服加休闲凉鞋,倒是颇为吻合西雅图当地那种追求自由和运动感,仿佛随时可以上山下海的着装风格。他好像真的有一把年纪了,一头白发,走起路来步伐间总有一些停顿,大概是和新换上的膝盖还没有完全磨合。不过他好像又没有老:个子高大魁梧,挺着的将军肚让人联想到的反倒是其年轻时候的硕壮;面色红润,也很有精神,虽不是步履如飞但每一步都走得矫健,一如还在表态必定要到达目的地的决心。于是除了海明威,眼前的他还让我想到太平洋西北部最广阔原始老树林里的道格拉斯冷杉——long-lived, large-diameter, and relatively fire-tolerant.

乔森和善幽默。我们那时候坐在校园的一家咖啡馆里,他点了一杯咖啡和一个甜甜圈,还很绅士地为我点了一杯红茶。谈完课程方面的事情之后,他自我介绍老家在明尼苏达州中北部,是瑞典移民的后裔——曾祖母因为当年席卷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饥荒而变卖家当换取了一张船票,辗转漂泊最终落脚于斯。他自己则是靠着在校游泳校队比赛的奖金读完了在明大的本科,然后在华大取得博士学位并最终拿到终身教职。虽然已经在西雅图定居了近半个世纪年,他依旧强调作为在明尼苏达千湖之地长大的人,血液里都有anti-frozen(防冻剂)的事实。他说自己已经“300”岁了,可每次在泳池里,都还有要和隔壁泳道的年轻人 比试一二的冲动。此外,他喜欢咖啡、甜点和骑行——尽管已经出了两次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被撞或摔倒),可每次出了康复中心,依旧照骑无误,因为忍不住要定期拜访Burke-Gilman Trail(西雅图市区自行车道)沿途那些他熟知的大小咖啡馆。而后我也几次在学校的不同咖啡馆里偶遇乔森——偏坐一隅,享受他的卡布奇诺配甜甜圈或可颂。相较起来,还真是不免为那些在点单台前排着长队低头刷手机的学生们道可惜:一杯咖啡的边际价值,随时间和注意力的消磨而递减,真正到手的时候,十分满中若可拿到六七分便是不错了——这是我作为队伍中一员的个人体会。

乔森有他自己的哲学。首先不得不说,听一个“300”岁的人说出 “philosophy”一词,不管他什么口音,大概都会觉得比一个30岁的人说起来更加地道。 而乔森的哲学也确实体现在他教学论事的诸多方面。作为一门给低年级学生开设的数理类课程,乔森认为他最主要的目标是让学生掌握分析问题的方法和解决问题的策略,从而可以勇于面对问题而非害怕和逃避。于是他自己写的教材也很有特色——用流程图简化信息阐述过程和实例分析。而对于那些无法用流程图就解决的问题——比如2016年大选之后,乔森特意穿了一身黑色,以表达他的沉重:“我们所经受的科学训练,让我们得以简化问题抓住本质,但绝非企图用简单的方法解决如此复杂的问题”。然后他说,他应该做更多,比如通过在社区委员会的义工工作,让更多人明白这一点…….此外,他的哲学还包括,坚持让我省略“Professor”的称谓而对其直呼其名,说到自己的妻子总称之为“my lovely bride”, 以及在办公室里一边听着用盒式磁带录音机播放的古典音乐一边备课。

两年的时间里,我不知不觉和乔森熟络了, 大概是每次和他一起从教室往办公室走的时候总有机会在路上聊会儿天,教学工作上的事通常平顺稳当,说几次就说完了,于是就不免再聊一些更个人的故事。比如知道他曾离过婚;有一个爵士音乐家的儿子,但前几年因为脑部肿瘤而失聪了;还有一个有药物依赖的继女也没少让他们夫妻俩操心;还有一次他罕见地穿了一件正式的酒红色衬衫还打了领结,原来是准备去幼稚园参加孙女的生日party;另外也是从他那里,我才知道原来宜家每件产品的名称都渊源于瑞典或一些北欧地区的地名……于是乎,久而久之那海明威式的硬汉形象里,又加入了更多圆融和通达,而同时我也渐渐模糊起那个“300岁”的概念,只觉得是这样漫长岁月里或艰难或幸福的所有经历,塑造了眼前的这样一位让人可敬可亲的人,就像气候变迁和森林大火塑造一片道格拉斯冷杉林一样。

我相信在美国这样崇尚自由和强调自我意识的氛围里,乔森教授这样的老人并不罕见。一方面,每个人都被鼓励“做自己”,而don't judge 简直就是人际交往中的铁律,所以年老或是年轻的标准其实只在自己心里;另一方面,这样的自我意识也强调个体价值的实现,而或许也因为夹带着更多内心深处的个体孤独,所以便更积极地追求“自我成长”以捍卫尊严。所以,乔森至今还站在他站了40多年的讲台上;同时也仍未停止对于生活的热爱和信心,所以在这个意义上,“300岁”的他,已经超越了将生命定格于62岁的海明威,也时常给陷入迷茫和Quarter-Life Crisis里的我以莫大的鼓励。

一直以来我们都知道,对待老人,要物质上关怀,精神上支持。前者自不用说,而后者,除了陪伴和看望之外,还应有更多的平等尊重,维护其尊严并帮助其继续实现自己的价值。因为我们终将和他们一样老去。而那时候,但愿我们一如那棵乔森·道格拉斯冷杉,苍老的外表下依然有个要继续屹立下去的坚毅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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