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与你相依，却从未曾蒙面

当我们受伤的时候，使我们感到痛苦的，并不是所受的伤，而是恐惧的心情。

                                                  ——卢梭《爱弥儿》

图片发自App

我坐在她家的厨房，想要听她讲如何摆脱梦魇的故事。她还在熬药，一张温柔微笑的脸已经拥有了值得世界平和之光眷顾的光彩。

我知道她之前很不好，我见过她在凌晨的窗口绝望的哭泣，她喘不过气，她睡不着。

我知道她十年都不敢睡午觉，梦里总有一个黑影静静矗立在床边，她说你好，黑影开始啸叫，她浑身战栗，她想逃，可动不了、醒不过来。她被困在身体里面了！绝望，恐惧蔓延了全身。

她说总害怕有一天那个黑影会扑过来掐死自己。

她现在的状态很好，家庭幸福，屋室洁净，每日写作，插花，作画。温柔平静，富有力量，那种配得上一切美好的力量，温柔接纳崎岖世界的力量。

我们搬了一张小凳在窗前坐下，窗外有风，有鸟，一切都很适合听故事。

她去见那个中医，听说师传很厉害。

已经见过很多中医，把脉、开药、劝不要多想，药很苦，没有用。

她带了所有的检查报告，像本书，都说她没有问题，可她喘不过气，胸口疼，睡不着。

医馆很安静，抓药的、煎药的，都是年轻人穿亚麻色的长衣长裤安静地忙碌。休息间有一尊鎏金的药师佛，目光悲悯，她坐在那里和佛静静地对视。

到她了。

是个中年医生，没有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肩背宽厚，穿亚麻对襟长衣，请她坐。

他看诊很慢，不疾不徐。

把脉特别，切四肢的脉，指腹搭在脉上，温暖的。

他一天只看六个人，她是最后一个。没有人催她，她说梦魇中常有个黑影，她害怕。医士很认真地听，她讲了这些年的绝望。

"下次再见那个黑影，对他笑一下吧。"

她动弹不得的梦魇里都有个黑影矗立在床边，对她啸叫，让她颤栗，让她恐惧绝望，可没有人相信她的绝望。

医士是真诚的，没取笑她，也没劝她别多想。

她看过太多医生，很敏感。

“好。”她许诺。

她信他，因为终有人信她了。

医士开药，字迹清晰。

附子60克！为了摆脱梦魇她自学粗浅医理，知道附子有毒，且从没见过任何方子用这么大的量。

附子？她紧张。

医士笑笑，取出铜质小印，在剂量上郑重盖上小印，印上是医士的名字。

“我对我的方子负责，你对你的身体负责。”

她抿着唇，心在颤抖。

对身体负责……

她熬药，一丝不苟。浸泡，用砂罐先煨附子，大火烧开，沸腾起药香，文火慢熬，草药缓缓地展开，像开花。这是她的浮木，她虔诚地侍奉。

原来草药有这种香气，她搬了凳子，静静地坐下来。小火煨着药，也煨着她，原来火可以这么暖，原来水开了是这种声响。

那天下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熬药。

药好了，她倒一碗在白瓷细碗里，碗口袅绕起药气，像森林腾起的白雾。

“你尝尝。”

药好了，她笑着递我。她微笑看我，尝尝无碍。

我抿一口，吐吐舌头。“苦”，只有苦。

她笑笑，继续为我讲述。

“这付药有四种味道，麻、苦、甜、酸。”医士说过。

那天，她端起巧克力色的浓郁汤汁，不像往常一口喝下，她尝了一口，第二口，第三口，慢慢地喝。

她缓慢、笨拙地去识别，世界只剩那碗温热的药和她在一起，她忘了药是苦的。

慢慢地尝，轻轻地抿，终于，她觉到舌尖碰到药的那一刻，真是甜的。一碗药除了苦，怎的还有那么多味道。

其实每一碗药都有很多种味道，只是你的身体无力帮你的心去识别。

那些微末的世界，露出美丽的微光。

她闭上眼睛，细细去感觉那些味道抚过味蕾，漫过咽喉，淌过胸腔，奔向了四肢百骸。她微微出了汗，四周静极了，她用知觉静静地看自己的身体，很新奇，很陌生，微凉的手，紧绷的肩，微蹙的眉头。

她抚摸那些痛意，细细麻麻。

那些痛不在胸口，在后背。

她弯过手，摸到自己的脊背，第五节，正对着胸口，是脊柱在疼。

原来她从来没有认真地感知过自己身体，她抱怨它，和它对峙，喂它喝一碗碗的苦药。却从未曾认真看看它，没有认真地听过它说话。身体那么渴望和她说话，用冷，用麻木，用胸闷来大声地叫喊。她听不见，只是一遍遍地对别人说它让自己很痛苦。

她伸出双臂环抱自己，轻轻说：“对不起”，身体用泪流满面来回应。

她和自己和解了。

那天起，她每天总用些时候，在阳台上和自己静静在一起，不说话，和身体在一起。

身和心在对话，嘿，上午和下午的阳光真的有些不同。嗯，今天的空气有栀子花的甜味。

静静地脸上有了淡淡的笑。

她然了，那个在梦中啸叫黑影，原来就是自己。

那个自己不愿意承认的自己。

是的，下次见到一定要对黑影笑笑，说声对不起。

喝药的第五日。

她起的很早。站在阳台上，面容温柔，东边有一片温柔的金光，白帆碧绿的叶上结了一滴露。

背还是痛，还是很易醒。

但不是那么难耐了。

先生醒了，见她在阳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他知道，以前她睡不着会沮丧会暴躁。

转过来是张平静温柔的脸，她好了……

她拥抱先生。

轻轻地靠在他肩上。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直爱着一个狂躁、忧郁的太太。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太太。”先生回抱她。

他们的世界霞光万丈……

我离开她的家，向她道别，感谢她给我一个身心合一的好故事。门外，鸟正啼花正香……

---

今天的作业是修改之前的文章，这篇文，在一直打不开。它冥冥中也在等我来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