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初春的太阳已经升起,工作日的明光商场里没什么人气。绕过一楼电梯旁的仿真桃花树,黄小惠坐上直达电梯到三楼,来到自家店铺前。拉开卷闸门,开灯,开电脑,拿起扫把将海洋球池子里的沙子清理干净,看不出什么活计,也忙活了半天,坐下来喝了口水,酸胀的腰肢提醒她身体的疲惫。
她已经连续几个晚上都睡不好,闹哄哄过完年后,人累得话都不想说,再加上家里多了个人,也多出了些事情。这家小店有二十多平米,一侧是互动海洋球池,一边是实感SRS和VR过山车,小点的孩子玩海洋球,大点的孩子玩VR和射击,也有些大人爱来打几百发子弹。生意一直不好不坏,自从三楼的几个大型游乐场陆续关门后,她的生意渐渐就好了点,也只是好了一点点,大环境不景气,有什么办法,好在商铺是自家买下的,多少还是赚。
黄小惠今年四十八岁,中等身材白皮肤,长年穿着深色系休闲服,和睦的夫妻生活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她几乎是一帆风顺长大的,上面有二个姐姐一个哥哥,作为老幺从小格外收到家人的爱护,她性格平和,说话和气,看起来就是一副福相。她一向听话,读书时花费了不少心思,顺利考上一家中专,分配到纺织厂做财务,二十一和丈夫结婚,次年生下了儿子。结婚二十多年来他们很少吵架,她是个温柔的人,丈夫也有几分体贴,堪称婚姻美满。去年她和老公商量着买下这个商铺,就在单位里办了病退,偶尔只回单位开个会。每天早上十年来开门,晚上没生意八点就回家,比上班自由多了。丈夫胡建国脾气好,在家妻子说啥是啥,不该听到的,他就当没听到。儿子胡小华今年二十,正在科技大学读书,过年在家里也挺听话,每不是去见同学,就是在网上查资料做作业。
今年过年她把老娘接到了自己家里,这也是她的一点孝心,跟着女儿住总是要舒服一些,想吃啥想买啥都好开口。过年时她专门做了很多老娘爱吃的菜,老娘被伺候的高高兴兴。可是住了没几天,就开始嘀嘀咕咕的老调重弹,说来说去都是哥哥家的一些事情。什么嫂子没工作在家里玩,老是去茶馆里打麻将,做饭都是胡乱凑数;哥哥年纪大了,现在工作又不稳定,以后要怎么办哟。说来说去就是替哥哥黄大有哭穷,可是在黄小惠看来,黄大有一家并不穷。多年来哥哥养着老娘,顺便用老娘的退休金贴补家用,他一个月在厂里也有四五千,三年前老宅子刚占了地,连房子带田地,补了一套新房子和上百万现金,他实打实是个土豪。
钱给老娘她乐意,贴给哥哥一家子她就不乐意了,何况人家还不稀罕!之前黄小惠当了真,把家里换下来半新的电器和家具给哥哥送去,自己找车出搬运费,嫂子连一声谢都没有,转过身还和别人讲嘴,说她把兄嫂当做收破烂的。老娘闲下来唠嗑,就是翻来覆去说这些话,听的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但是又不敢对着老娘表示出不悦。想起嫂子那副嘴脸,自己倒生了一肚子闷气,气嫂子,也埋怨老娘,过年这几天都不大高兴。今天生意依旧是冷清的,年已经过完了,孩子们都去上学了,经过拜年时的红包轰炸,年后也没什么人有心情来逛街。
她把桌子上喝完了红豆粥丢到扶手电梯旁的垃圾桶里,隔壁的迪士尼专卖店已经在清仓,一片衣架挂在白色柜子里,惨白的光,桌子上稀稀拉拉摆着一些水晶发夹和纸板贴画儿,放着几个纸板,上面用红色马克笔潦草的写了五十元二十元的标价。对面马博士婴儿游泳池也关门了,墙上花花绿绿的海报东一张西一张丢在卷闸门里面,逃荒一般。西餐店、玩具店,全部已经清货完毕。整个明光三楼儿童区都透着一股萧条劲儿,时不时有几个清洁工来来回回在蹭亮的地砖上面打扫卫生,几个人脸上毫无表情,麻木又颓废,透着一股任劳任怨的意味,整个商场像一栋灯火通明的鬼屋。
12点不到,黄小惠就把门关了。家里只有老娘,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公去日本出差,儿子参加同学会,清静的很。她走进厨房,系上围裙,从冰箱里拿出头天晚上切好的菜开始做饭。芹菜炒牛肉,干锅兔,麻婆豆腐,炝炒莲白。不到一个小时,她麻利的整出了一桌家常菜,给老太太倒了一杯百事可乐,两人开始开动。
“你这个豆腐,味道做的不错。”老太太夹了一筷子麻婆豆腐,瘪了瘪没牙的嘴赞道。
“你喜欢吃就多吃点。”她给老太太又夹了点豆腐。
“有了有了,你自己也吃。”
牛肉做的硬了点,老太太怕是咬不动,她又给老太太夹了点兔肉。自己也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两个人吃饭,做这么多干嘛?”黄老太指指桌上的菜。
“哎哟,年还没过完的嘛?”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就是节俭,挨过饿,一针一线都是宝贝。如今虽说生活好了,嘴上还是会带出些老观念,不过也就是表面意思啦,真的在伙食上怠慢,第一个不高兴的还是老太太,她可是个无肉不欢的人。
果然,黄老太只假意推辞了一下,就把兔肉吃进了肚子,后面女儿再奉上肉菜,她不声不响的来者不拒。一顿饭吃的母女俩还算舒心。
碗还没洗完,4s店的小王又打电话来了,她赶紧在围裙上擦干手。“惠姐,你车啥时候弄过来啊?”电话那头小王的声音亲热无比。“你跟我说了,我好提前在店里等你啊。”
“这两天,家里有事脱不开身,过两天我给你打电话。”她压低声音。
“好嘞好嘞,我跟你说,姐,现在的补助划算。我给你算了算,你起码可以变6万块钱。”
“那就好,辛苦你了,我过来时提前两天给你打电话。”黄小惠挂断电话,洗了两串提子,放在果盘里端了出来。
“这东西冷冰冰的惊牙齿,有什么好吃的?”黄老太嫌弃。
“进口的,贵着呢。”
黄老太捻了两粒,放到嘴巴里。没牙的嘴蠕动了一番吞下,也不知嚼碎了没,吃完便再也不拿了。
“那你想吃点啥?给你个粑粑柑好不好?”黄小惠笑道。
粑粑柑拿来了,她帮着剥开皮,老太太扯了两瓣橘肉,放进嘴巴里,开始关心起女儿的事情。“刚才谁给你打电话?”
“卖车的。”她虽好笑老太太管的多,还是耐着性子回答的。
“你以前那辆车不要啦?”老太太斜起眼睛。
“嗯。”王小惠低低的应了一声,埋头吃提子。
“你那车还好好的,买来十几万,说不开就不开了?”
她没做声儿,换车这件事情已经商量了很久。早先的那辆大众,已经买了有7、8年了,如今亲朋好友们都已经升级成中档车,家里不缺钱,便也想着换点舒服点的车。她和胡建国都看中了款奥迪,老公想要黑的,她想要银白色的,如今只在纠结到底买哪个颜色。
“你们现在就是把钱不当钱。”黄老太愤愤道。年轻那会儿,每天饿着肚皮下地劳动,挣工分活命。结婚后进了城,转到黄老头发动机厂的收发室工作,还是穷。谁看到过车,谁都没看到过车,厂长都只有一辆自行车呢。直到儿子黄大有结婚时借了亲戚的钱,家里才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充门面。现在生活好了,买摩托车,买小汽车,小汽车嫌不够档次还要换车。可惜孩他爹活着时没见到这样的好时候。“那旧车你准备怎么办?”没等女儿开口,她接话自顾自盘算道,“要我说,你就把旧车给你哥哥好了。”
黄小惠听到这话,心里一惊,面色就冷了。
黄老太恍若未觉,继续说道。“你都换新车了,你哥还没有买过车。他条件又不好。你现在有三套房子。你姐姐们也有几套房子,你哥就一套房子。我现在就是愁你哥哥呀。”
“你有啥好替他愁的呀。他房子虽然只有一套,但拆迁款可赔了他一百多万呢。他手里的现金比我们手里可多多了。黄娟马上就要毕业了,又是个女孩子,他现在有什么负担的嘛!”
“钱哪比得上房子好?”黄老太瘪瘪嘴。“这钱花起来看不到东西就没有了,房子放着还能升值呢。你们姐妹工作好,嫁得好,现在都是一年比一年好,只有你哥哥还是老样子。哎哟,我就是放心不下他呀。”
黄小惠一直都知道老娘偏心。可是万万没想到,老娘偏心到这个份儿上。从小到大,她们姐妹三都是自己读书挣出来的。黄大有不学无术。连个高中都考不上,怪得了别人吗?老娘不说这房子,她还没那么大火,说起房子,那火才叫大。早些年,房子还没涨,一平米才三千来块钱,她想着将来儿子读书,买了一套学区房。买了才一年,房子已经开始在涨,她马上给哥哥姐姐们打电话,劝他们买房。两个姐姐都买了,只有哥哥黄大有没买,他没有胆气,害怕钱投进去了收不回本,又害怕是骗人的。把黄小惠气的够呛,她是本着肥水不落外人田,结果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只能说黄大有没有这个挣钱的命。后来她用手里的闲钱又买了一套房子,地段不错升值很快。等到房价全面飙升,黄大有终于想买房子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你就是偏心!”
“那不是你们都过得好,就他没得出息嘛?”黄老太分辨道。
“车子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
“建国这人大方,你说了他有不同意的?”
胡建国是大方,可是她心里不舒服。好好一辆车,4s店说保底能卖6万,凭什么白送给哥哥呀?一辆旧车,嫂子还不见得会领这个情。回头说起嘴来:哎哟,你们不要的东西才送到我家里来,值几个钱啊?真真是费力不讨好。黄小惠顶讨厌老娘对子女们一碗水端平的态度,不是老的对小一碗水端平,而是小辈们要均富。你赚的多一点儿,你工作好一点,反而成了你的不是,你就要给那个不动脑筋的好吃懒做的均一点,什么道理嘛!
“到底不是小物件。”她淡淡说道。
黄老太闻言不再说话了,继续看她的八点档电视剧。黄晓慧觉得心里沉甸甸,像压了一块石头,电视里放着的仙侠剧怎么看怎么无聊,想出门去透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母亲兄长,这些最亲近的人,相处起来竟带给她这么大的压力。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父亲去世得早,他们几兄妹都还没成家,那时候她去高中上学,要走十几里路,黄大有经常去接她放学。上学的路要经过一片乱坟岗,冬天太阳落的早,等走到这段的时候,天都黑了,阴森森的树影和嗷嗷的鸟叫让她心惊肉跳,站在林子前面拿着手电筒等她的黄大有简直就是个英雄和救世主。那时候家里过年杀一只鸡,要吃上三天,每餐一人一小块鸡肉,配一大碗饭泡上鸡汤,每个人都一样。小时候走亲戚,黄老太把家里所有的布票都拿出来给几个姑娘做新衣服,黄大有作为唯一的男丁也大方的不和妹妹们计较。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黄小惠会有时候觉得想不通,到底是穷日子好一些,还是富日子好一些?没钱的时候,大家都想着挣钱,有钱了人心却都变了。
“妈,我去明光了。”她换了鞋子,提上玄关上的包,从包里拿了一点零钱出来。“你下午要不要到一楼的麻将馆里去坐会儿啊?”
“我睡了午觉再去,你不用管我。下午有人来吗?”
“生意就是靠守,不守着怎么会有生意来呢!”
“这话说的在理。挣钱要紧,你小心点啊。”黄老太太接过钱,放进自己的手包里,点点头说道。
太阳很大,走在路上,外套都可以脱掉了。马路边的红叶李已经缀满了白花儿,风一吹,细碎的花瓣就落了满怀,下雪一般。因着这春光无限,下午的明光广场又来了些逛街的人。开门后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小孩子,还有几个零零星星来打枪的大人。算下来,生意竟然不坏,这是正月里生意最好的一天了。
儿子来电话了,说晚上回来吃饭,还从同学家带了一只猫回来。她一直喜欢猫,小时候想养啊,但是黄老太不许养宠物,人都养不活了,还养猫!初一那年有只虎斑猫不知从哪里跑来,她和姐姐把猫偷偷养在后院的破柜子里,每天从口粮里给它匀点饭,那猫也乖,米饭红薯什么都吃,不挑嘴。那猫来了个把月,家里耗子也没有了,它也爱干净,黄老太就当做没看见,默许了猫的存在。结果奶奶做生,表弟们在院子里玩,不知怎地就拿猫恶作剧,起了给猫洗澡的念头。四月天里,猫被丢进水盆里,她和姐姐眼都哭肿了,也挡不住男孩子们,大人们在一旁看热闹,谁也不会为一只猫骂男孩子。猫湿淋淋的从水盆中跳出,风一般跳上院墙,跑走了再也没回来。她心里愧疚,老觉得对不起那只猫。等到自己有了家,有条件想养猫,又有了孩子,不大适合养宠物。这么一拖再拖,慢慢的她也就把养猫的念头抛到脑后去了,慢慢的她都忘记自己喜欢猫了。她看了微信里的小猫照片,很漂亮,很机灵的一只小白猫,说是刚刚满月。这猫真可爱,像是比着她心窝子长的。要给它准备什么样的猫窝呢?买什么猫粮呀?买什么玩具呀……突然一下子有了好多好多要做的事情,满满都是憧憬和欢喜,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期。
客人们走了后,她关上门,到一楼的家乐福挑了些猫粮和玩具,拎着袋子大步流星往家里走。等红灯过马路时,李花的花瓣迎面扑来,满满荡荡都是春意。每年的花儿都是一样的美丽,每一年的人却越变越老,细算起来,人生也没多少个春天好过了。人世的沧桑和生机混合在一起,她莫名被打动了。这么好的春光只配高兴,连落花都能恣意挥洒,人为什么不能随心一次?她心里暗道。
黄小惠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小王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交车的日期,只花了一分钟,她的纠结和烦恼都没了。放下手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她能想象,黄老太看到猫后的样子:一个畜生,不吃耗子,吃什么猫粮?你们啊,真是把钱不当钱。那有什么关系呢。她自己高兴,儿子也高兴,喜欢就好好养着呗。这么可爱的猫,养上几天,老娘自然会喜欢上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