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世界,还有着和土豆一样简单生活的人,让我向往不已。我不能设想,我在大城市的家里,能在任何时候给任何人打开防盗门……我的心灵需要土豆精神的滋养,我向往土豆品质的简单生活。
和莫扎特音乐一样品质纯洁的土豆
我的手上有一本随笔集《西红柿炒自己》,有一篇写土豆的,作者在大学读书时候夜里肚子饿了,拣了几颗土豆用一瓶矿泉水煮,隔壁有个同学闻香而来,和她一起剥皮,蘸椒盐吃土豆,听莫扎特的音乐,感觉滋味好极了,她们给水煮土豆取名“莫扎特土豆”。
莫扎特土豆我在童年也吃过。每年土豆新上市的时候,母亲总会拣最大最好的土豆焖熟一锅。新土豆皮薄,可以不费力就剥掉,掰开,红瓤或黄瓤闪着碎碎的银光,喷吐着芬芳的热气,用勺子摁碎,拌上几滴母亲炝的葱、花椒和油盐,那个滋味真好,很甜很绵很沙,虽然没有莫扎特的音乐做背景,但有着和莫扎特音乐同样纯洁的品质,可以完全享足土豆新鲜美妙的滋味。
我小时候每年冬天家里都要存土豆,在机关大院的空地上,家家户户挖地窖,窖口还要用木板盖好再加锁,窖上面再搭个泥巴小窝防雨雪。土豆窖是那时特有的景观。
那时候能够经常吃土豆做的各种美食,能够吃饱,就很知足,对生活就没有那么多抱怨。土豆的性格那么随和,切丝切块,炖肉炒菜烩菜都可以,把土豆泥捣烂加佐料搀点肉末揉成透明精致的小丸子,把土豆泥和上莜面搓成小巧的“鱼鱼”蘸羊肉汤,把土豆焖熟调莜面,把土豆切块熬小米稀粥,蒸包子,煮汤面……当然,炖肉也是必放土豆的,最好是连皮都不削的新鲜大土豆,切都不要切,就那么整个丢到煮肉锅里,吃透了肉味的土豆别提有多么好吃了。真的,随便你怎么享用,它都那么好脾气,好味道,薯片这种洋气的食品那时候没有,太奢侈的吃法不符合土豆的本性。最简单又好玩的吃法就是拿几个小的匀溜的,埋在火炉的炉灰里烤着吃;如果是在野外烤,就找一些干柴,在地上挖开一个大洞,添上干柴并将火点燃,柴火烧完了剩下红红的柴梗时,把土豆放到洞里面盖上一层土,土豆在热灰里慢慢烤熟了,外焦里嫩,小孩子经常急着入口,把嘴里上腭的嫩皮都烫掉一层,满嘴黑灰。要我说,这种连皮都不剥开的吃法最好,连着皮和泥巴烤出来的味儿,最原味儿,最自然。
土豆带给我童年的行为艺术
童年里,我印象最深的还有把土豆加工成粉条的过程,那是土豆带给人们的一场行为艺术活动,那场面恍如原始氏族生活的再现。
先由家里的女人把土豆择出来,洗干净,再由男人用自行车一桶又一桶把洗净的土豆送到磨坊去连皮磨碎。自行车最多带四桶土豆,车的后架上要绑一根或两根结实的木棍,把土豆桶分担在两边。不知道往返多少趟,从磨坊又带回一桶又一桶土豆浆。家里的老小要忙着用纱布一次一次过滤土豆浆,把渣子挤干净,细致的淀粉末就随着水浆流到另一个桶里了,然后再把淀粉浆晾干,几天以后,从院子里收回晒成块状的淀粉,用擀面棍捣碎成粉末,讲究的人家还要再筛几遍,让淀粉捏在手中玩味,质感细腻得好像美人的肌肤。这样的劳作参加的人越多越好,气氛热闹,人就不觉劳累了。
小孩子干不了细活,就负责把滤好的土豆渣子压成饼,贴到墙上晾干,像一摊又一摊牛粪,那阵子家家户户的墙上都贴满了土豆渣雕塑出的牛粪,远看像花,孩子们干完了活就数,看谁家墙上的花多。那时淀粉最精美的吃法是拿来冲滚烫的鲜开水,搅成透明的糊状,加点红糖芝麻,就是美味的快餐。能用这么讲究的吃法来使用淀粉的时候很少,淀粉主要拿来做粉条。吃滑溜溜的粉条是小孩最过瘾的享受了,那是不同于土豆块或土豆丝的另一种口福,就像今天的小孩子喜欢吃滑溜溜的果冻。土豆渣饼可以剁碎拿来喂鸡,那种饲料喂肥的鸡,绝对是仙鸡,有鸡,就意味着家里有蛋,有荤腥,过年的时候,有最让人陶醉的炖鸡块和鲜鸡汤。土豆是我们食物链上的关键一环,联系着我们需要的种种精神和物质的要求。
淀粉做好后,每个年底的隆冬腊月家家户户要大规模制造粉条,这是最基本的必备年货,再穷的人家,可以没有别的,但不能没有粉条。往往由几家人凑在一家做,一次要做好几家的粉条。先要有一个大灶,大灶上必须有口大铁锅,幸好那时人家人口都多,家家的锅都够大。锅上要架一个压粉条的机床,这也是家家必备的,一个人先把淀粉和上热水揉成面团,再搓成一个粗条塞到机床中间的圆筒里去,另一个人要专门负责把杠杆压下来,粉团被压成一条一条圆或扁的粉条,游到沸腾的水里。煮熟后,再捞出来,放入凉水桶,过了几道凉水后捞出来,变得又冷又滑溜,卷成一团,晾到外面的板上,冻干成一坨一坨后,装袋收藏。这个过程中,几个小孩负责专门烧水添煤,因为要不断维持水的热度;有几个小孩专门提水,不断把凉水提来,热水倒掉;还有几个小孩专门捞粉条,卷成坨去晾的。这一天的中午,会过日子的大人们往往把锅里桶里的碎粉条仔细打捞出来,炒着吃,凉拌吃,或者是和酸菜一起炖,如果再加几块猪肉烩着吃,滋味就更好了,天寒地冻,劳动了大半天,吃的格外香甜,格外难忘。造物真是公平,我们可以整年整年吃不到什么荤腥,但是我们有整年可以吃到的土豆制作的美食。
这种作坊式的劳动,乐陶陶的过程铭刻在记忆里。在遥远的大城市里生活,我的厨房还是必须存在着土豆,家里别的菜可以没有,不能没有土豆,不知道这顿该吃什么的时候,就拿起一颗土豆来削皮,人口少,一颗土豆就可以炒一盘菜,土豆,是我的镇厨之宝。
土豆,是简单生活的图腾
我对土豆如此有感情,还有特别的因缘。我小时候,有一天,家里就我和母亲两个人,她说给我做顿最好吃的饭,她忙活了半天,端上来的居然是焖熟的冻土豆,冻土豆发黑,有点特别的甜味,还煮了点黑黑的咸菜油花汤,教我蘸着吃。她吃得兴高采烈,我却愁眉苦脸不动筷子,问她为什么吃这样难吃的东西?她说这种饭可是她记忆中最好吃的饭了。她小时候,有一年寒冬腊月家里断顿了,姥姥家成份是地主,村里不给救济粮,姥姥这个小脚地主婆带着一堆孩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后来,二舅想秋天的土豆总会有剩下没有起干净的,就去试试运气,结果真的挖回一口袋冻土豆。那顿土豆啊,我妈神往地说起那顿土豆的滋味,说比过年饺子都好吃,比红烧肉都好吃,蘸着点腌咸菜汤,味道绝了。就这样,土豆在关键时刻行侠仗义,救了我姥姥一家的性命,间接也救了后来的子孙五六十口人,要是我妈当年饿死了,哪里会有我呢,我给土豆立个神位烧香才对。
梵高有一张黑褐色调的画《吃土豆的人们》,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手捧着土豆,吃得香甜,那表情,和手中的土豆是一样厚重纯朴。我每次看见这张画,都会觉得似曾相识。我想起童年就会想起土豆,北风刮得我咳呛欲泪,但我刚吃饱热乎乎的土豆,我有行走的力量。
我三姨家住在县城,那里盛产土豆,当地人顿顿离不开土豆。三姨家天天都有村里来城的朋友或亲戚,或赶集或办事或访友,不管关系远近,几句话就熟了,进门就吃饭,就可以扯被子睡觉。夏天一大早,我在三姨家睡着还未起床呢,屋门忽的大开,一个手托热气腾腾豆腐的陌生高大汉子,经过我的枕前,自顾自大踏步直入厨房,放下豆腐就走,原来是姨父在上班路上订购的,叫他送来。如此把自家居所搞成透明屋一样,任人进入,在大都市是不能设想的。
在北部草原上居住的我的同学告诉我,她家离最近的邻居有一里地远,但邻里互助,一天来回好几趟,互相照应很勤,一点不觉得冷清无助。她们那里地大,房子多,总有一间留给过路的客人住,在风雪茫茫的夜里,迷路的牧人或外乡人无须惊动主人就可以推门而入,有吃有喝,如果行路不便,住几天也没关系,不用缴纳食宿费用,走后也无须回头报答主人。冬夜里她家常常亮着一盏长明的小灯,只为给过路人一个指示方向。
茫茫世界,还有着和土豆一样简单生活的人,活得如此放心,让我向往不已。我不能设想,我在大城市的家里,能在任何时候给任何人打开防盗门,就算街头有人向我伸手行乞,我都不屑一顾,认为这人必是职业骗子。唉,我的心灵需要土豆精神的滋养,我向往土豆品质的简单生活。
土豆,是简单生活的图腾。
土豆开花时节,高原上天高云淡,风景开阔。土豆的花和果实一样,不惹眼,或黄或紫,单独摘下来非常朴素,看起来很单薄的一朵花,但是它们手挽手,结成一大片,远远望去,一片淡淡的紫色或黄色摇摆在山野田间,旁边还有小麦的深绿,高粱的浓紫,葵花的金黄,农人在田间弯腰劳作,他们常年种植土豆,自己也具有了土豆一样的性情,温厚善良,生活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高原上到处都有这样平淡又简单,层次丰富的风景。
如果在夏天回家,我总会坐在田边眺望土豆花们构成的寂静风景,我长久地沉迷在这样的风景里,我一遍一遍画它们,我爱土豆,我爱和土豆有关的一切美好事物,能够和像我一样,常年爱着土豆、需要着土豆的人们在一起,来来往往,这就够了。
本文发表于《中国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