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水泥厂的规模越来越大,已不再是初建厂时的模样了。
负责基建的爸爸,画了好多图纸,设计建造出好几栋楼房。拖家带口、参与建厂的元老们,欢天喜地的从平房乔迁进了新居。
拿到新房钥匙的职工们,请漆匠过来装修。先确定好高度,用墨盒弹出一条笔直的线,沿着黑线,把雪白的墙壁涂上果绿色的油漆。再在果绿色和白色之间,衔接一条10公分宽的果酱色压线。这条线距离屋顶,大约60公分的样子。
这就已经漂亮得令人啧啧称奇了。
再讲究一点的人家,把水泥地板也刷上果酱色。倘若再装上木质的纱门纱窗,哇,那就是当时最令人羡慕的豪华装修了。
那时没有甲醛一说,就这么捯饬好了,说搬家就搬家。
一般家庭没有多少家什:板床、木箱、吃饭的方桌、小板凳、碗橱、洗衣板、洗脸盆架、煤球炉子......对门两家,你帮我我帮你,搬个家,也就一个中午的事,一点不会耽搁工作。
也有心里想借着搬迁,一切重新开始或者更上层楼的,买了一挂鞭炮,在家什运上楼的当儿,“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热闹一阵,喜气洋洋,脸上开花。
虽然住进楼房的人们,依旧要每天出来倒痰盂、用共公厕所,但人们不再烧大灶,家家户户用上了煤球炉子。起初不会封炉子,每天早起生火,呛得咳嗽流泪。但等学会封炉子,就知道它比大灶好使多了。而且,体积小,可以搁在走廊里炒菜做饭,家里再也不会油烟四起,卧室飘香。没有大灶没有刨花和柴火的厨房,变得前所未有的干净和清爽。
更大进步的是,住进楼房的人们,再不用排队等候公用水龙头,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自来水,足不出户就可以淘米洗菜涮衣服。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厂里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外招工,一拨拨年轻人通过招工考试,成了这个厂的正式工。正式工的工资,是非正式工工资的两倍还多,有吃有住,多少人托关系走后门, 才得以进厂来工作。
如果你有才干又努力,下一次分房的名单上,保不齐就有你。
如果说,当初这个厂是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婴儿,那么此时它朝气蓬勃,是个蓄势待发、前途无量的青少年了。
人多消耗也多,张嘴都要吃饭。食堂建设,一直是厂长们非常看重的一项工作。这就不得不说本厂第一大厨,职工食堂的总瓢把子,人人认识,个个尊敬的张旺财了。
没进厂前,张旺财在通往集镇的大马路边,每天出摊儿给人下面条。厂长外出办事,经过他的面条锅,被香味吸引,叫了一碗充饥。那个口感那个筋斗哟!稀里哗啦,厂长吃得一根不剩。一仰脖儿,还把漂着葱花和油花的汤水喝了个干干净净,碗底朝天。一抹嘴儿,厂长对着一鼻子面粉灰的张旺财,翘了翘大拇哥。
等正副厂长一齐出现在面条锅前,张旺财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走好运了。几个厂领导不动声色的来到了他的面条锅前,一人来了一碗他和媳妇儿做的面条,稀里哗啦吃光喝光,相互点了点头。其中的一位马上就走了过去。
他说老乡,你来我们水泥厂烧大锅吧!包管比你这口小锅挣得多。一脸汗水的张旺财,摘下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把子,迷茫的擦了擦汗。悠悠的问,你说的,是哪个厂?!
就这么着,张旺财歇了镇口的面条锅,并没有参与招工考,来到了这个后来红红火火、远近闻名的水泥厂。
凭借自己的手艺,张旺财很快就在食堂站住了脚跟,并且带着一帮子人,把全厂老老少少养得结结实实。一个生龙活虎的工厂,效益不可能不好;而效益好除了管理除了经营,跟工人们吃饱吃好,才能鼓足干劲参与生产密不可分。所以别问,为什么厂长都敬张旺财三分。
一晃,好多年过去。
全厂人都知道,样样称心的张旺财,有一件事不够称心,那就是人到中年膝下无子。大女儿张有弟,二女儿张爱弟,三女儿张望弟,四女儿张盼弟,快五十的张旺财,还想要个小五子。他说如果老五还是女孩,那说明他今生命定无子,认命拉倒不再生。
说做就做,眼看着张旺财的老婆大福子的肚子鼓了起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等带把的小老五一出世,全厂人都在说到底给张旺财盼来了,这就叫功夫不负有心人。小五子的满月酒,张旺财把厂长和副厂长都请了来,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张旺财那天醉得迷迷糊糊,口齿不清还一个劲的劝大家一定要吃好喝好。
为了庆贺得了一个胖小子,张旺财买了一台令人眼红的彩色电视机,这让张旺财家成了全厂唯一一个拥有彩电的家庭。而这时候,很多人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见过。到了晚上,张旺财夫妇把彩电搬出室外,引来一堆孩子驻足观看。厂里人说,当干部的也许有钱但不敢花,日子过得远不如张旺财。
张旺财个头不高,走路步幅不大步频不小,上班下班的路上,都穿着黑色的胶鞋,胸口总挂着一个黑色的皮革大围裙,看上去精神抖擞,兢兢业业。我记得张旺财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他养了跟鲁迅一样的一字胡。张旺财的老婆叫大福子,原本就人高马大,小五子出世以后,大福子整个人都快成遮风避雨的门板儿了,把个张旺财衬托得更加娇小玲珑。
大福子在成品仓库上水泥——全厂最脏最累最能挣钱的活儿。她把小五子带着上班,铺一块塑料布,放在树下,小五子在塑料布上玩,有吃有喝,大福子时不时瞄瞄小五子,不忙的时候就去逗弄一下孩子。岁月静好,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一辆卡车第一次来成品仓库装水泥,车斗没有对准仓库门,众搬运水泥包的家属工们,喝令司机重新调整一下,方便大家上水泥包,完毕直接开走,避免影响下一辆车准位停靠。该司机对周边不那么熟悉,倒车时也没在意不远处那棵树下有个孩子,直接碾了过去。
司机感觉车轮被咯了一下,后视镜里什么也没发现,继续开。等大福子想起要瞄瞄小五子的时候,才发现孩子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没了鼻息。现场让大福子没来得及呼天抢地,直接晕了过去。
全厂人都在想,就算老来得子的张旺财不抽了这个司机的筋,也会扒了他一层油皮。但是,全厂人以为一定会发生事一直都没有发生。我上学放学经过张旺财的家门口,好几次看到司机陪着两口子的样子,除了诚挚,我不知道司机还做了什么,让两口子没有把他撕得粉碎吃进肚里。约莫一个星期后,张旺财和大福子在前来送行的人群里,合力举着小小的木棺哭得面目模糊。可怜的小五子,来到人世刚满一年,那是我所能见到的最小最小的小棺材。
人们劝张旺财和大福子再要一个,恍恍惚惚的张旺财没有吱声。终其一生,张旺财和大福子惦记着已入土为安的小五子,守着四个闺女过剩下的日子。
这个不幸殒命的孩子让厂里有了托儿所,广大职工的后顾之忧得到了最根本的解决。其时,我已经去念小学,弟弟有幸,在这个托儿所里待了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