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一条龙是什么样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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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不深了,93年暑假的时候养过一条。

镇子西头的集市里有一群自称吉卜赛人的河南人,他们开着卡车,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会从月亮落下的地方驶来,笼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波塞冬,狐狸精,八头大蛇,孙悟空,鲁迅,航空母舰,范冰冰之类的。

河南人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白色的头罩,一天到晚吆喝着:“美国进口,美国进口!纯种啸天犬!三块五一只,三块五一只啊!”

“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中国民科院最新研究成果,倚天屠龙剑!摧金裂石,杀猪宰羊,无往不利,全中国本店首发,仅此十把!啊,仅此十把!抓紧了抓紧了老少爷们!”

“大新闻!惊天大新闻!昨夜本人在府南河捕获野生郭冬临一只!纯天然无污染,老年人保健的不二选择,一口价二十六!”

诸如此类的。河南人喊得很大声,面孔狰狞撕心裂肺,然而他的声音总是飘飘荡荡的游向集市的尽头,在这一路上没有任何一个中年妇女举起篮子接下他的吆喝,所以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少卖出去过。

我生日那天我妈牵着我到集市上,说可以让我随便挑一件东西作为生日礼物。我可以感觉到那一天有一种神奇的宿命般的力量在推动着我,我来到了河南人的地摊前,一看到我来,那些地狱魔犬,赤脚大仙,蜘蛛侠什么的马上全部都整整齐齐的站了起来,他们努力做出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争取最大程度化的展现自己的魅力,以期望被别人买走。

有一条青色的小龙,我看到它时它正在吃煎饼果子,津津有味的样子。它抬头看我,眼神茫然。那一刻我心动了,“就它了。”我说。

事后我妈一直埋怨我,你说你买个这么小的玩意有什么用?不如地狱魔犬还能看家护院,不如买个鲁迅还能帮咱种麦子,不如买个蜘蛛侠还能帮我生火烧饭。你说买个这玩意有什么用?迁出去遛还会让人笑话,就这么点的一个小东西你说它有什么用?

那以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在想,有什么用?一条小龙有什么用?

但它必须有用吗?谁规定的只有有用的才能存在?谁规定的我们必须要事事斟酌?谁规定我们必须囿于生活?谁规定我们必须要有什么用?

有用,没用。只有这两个词,活着与一场交易又有什么区别呢?

把它带回家之后我妈说要给它起个名,以后就叫二狗子吧。

我爸说叫窦唯吧。他那时正在迷恋黑豹乐队,一天到晚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着《无地自容》。

后来它长大了一点,我妈会说,二狗子,去把鸡蛋给我拿来,它就屁颠屁颠的跑到了厨房;

我爸说,窦唯,我帅不帅?它就笑了笑举起了大拇指;

我妈说,二狗子,把衣服晾外边去,它就叼着衣服飞到了外面的衣架上;

我爸说,窦唯,我帅不帅?它就笑了笑举起了大拇指;

我妈说,二狗子,给大家表演一个!它就在客人面前跳起了肚皮舞;

我爸说,窦唯,我帅不帅?

它那时正在晒太阳没听到,我爸就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它头上。

我爸下手比较重,我远远的看着它趴在地上畏畏缩缩的低头呜咽着,眼里泛着泪花。像一条狗似的。

我从没给它起过名字。我也不觉得它需要名字。那时候我每晚都搂着它睡,我时常会想作为一条龙,当别人叫它二狗子,叫它窦唯的时候它是怎么想的?

它是龙么?它是二狗子么?它是窦唯么?

为什么我们总要给一切事物都贴上一个标签,为什么不能让本质就是本质,让无法界定之物永恒的自在着,让一条龙就是一条龙。

不,它根本就不是一条龙。

暑假快结束的一个晚上我问它,“你有没有喜欢的龙?你有没有自己的理想?”

它摇头。

“你不想成仙吗?不想到天上去?不想和一条小母龙一起在大海里嬉戏?”

它摇头。

“你难道不会厌恶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么?你甘愿做别人的宠物?为什么不尝试逃跑呢?”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世界!”我把它举起来,站在窗前,外面的星光清澈的洒下来,树木在微微摇晃着影子婆娑,一座座的房屋沉默的如同亘古以来一直扎根于此的黄牛,远处偶尔熄灭一家灯火,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它望着我,眼神里空无一物。

我失望的把它放了下来。

第二天,我牵着他来到一片树林。我解开了它脖子上的绳索,对着他说:

神圣的宇宙

仍然是混乱和灾难的渊薮,

因为你尚未诞生; 只有以恶造恶的暴力,

走兽,飞禽和水族的精神

已经像是点燃的火种,

无尽无休的战争在他们之间进行,

绝望,盘踞在他们内心。

他们被蹂躏的养母,发出痛苦的呻吟,

哀叹着兽与兽,虫与虫,人与人厮杀不已,

每一颗心是一座充满狂风暴雨的地狱。

它望着我,眼神空洞。

我说,你自由了。走吧,跑吧,到森林里去,到故事里去,到你的梦里去!

它望了望远方,又怯生生的回头看了看我。仿佛在确认。

我点了点头。

它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跑远了。没多久又停下,回过头对我说:“谢谢。”

那一瞬间我愣住了。我无法相信。

我想了想,捡起一块石头丢过去把它砸死了。白花花的脑浆与血液混合着流了一地。

许多年以后,我的梦里偶尔还会出现那个场景,一条孤独的龙空洞死寂的眼神望着天空,带着对生命消逝的不甘,和一种无可名状的空虚。

无数庸庸碌碌的蚂蚁爬上了它的躯壳,在树林中传来细碎的,微小的啃噬声。

当它的身体只剩下一串白森森的骨架,我看到一头白色的龙咆哮着愤怒着从那骨架中升华,直射向天空,撕裂了风,击散了云。刹那间绽放,如同千禧年凌晨十二点闪耀照亮了这个时代一秒钟的,一支烟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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