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糁子

那天,是下午了。我在讲课,她在阳台自言自语,和我说话。

她说了很多:"人家要来看房子,我说不卖,还说我家房子呱呱叫,我说不卖,客厅到厨房一脚头就到了。媳妇把菩萨搬新屋了,我说的:'菩萨还在,你望那里,菩萨没有走,还在'。”她指着客厅北边的木格子里,最顶上一层,空荡荡的。天花板上有一块薰黄的斑,中间是灿灿的黑褐色。

老太80几岁了,老年痴呆,只有三个小时的记忆。课讲完时,老太站在阳台的窗边一动不动。阳台不大,外面树长得很高,可是屋子里一点也不暗,偶尔凉风习习。老太盯着马路上的车,人行道上的人。她说:“到下晚儿,这里车子熙熙的,孩子都放学了。”我看着马路面上那些被磨的发亮的痕迹,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来回奔忙地走过。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回望过阳台上的身影。

“太太,宝宝是这时候放学吗,你天天这样看着吗?”我问老太太。

老太太一手柱着拐杖,一手挥往西边:“呐,我家孙子的学校,那儿,啊望见?”我伸长脖子找了好久,没有看见一座学校的影子,只好回答:“嗯嗯,望见了。”

老太关了窗户,进了客厅。我和她坐在客厅中央的饭桌旁,老太从菩萨柜子下面拿出一袋蜜枣。

“你吃哦,甜哩。”

蜜枣早已化了,糖水在模糊的袋子上凝成金黄的水珠。我说就拿两个,她还是热情地把袋子推到我的面前。

“吃哦,还有哩。”

我舔了舔。

阳台的窗户关了,厨房那边的窗户窜来一阵阵风。屋子楼下,人们呢侬软语地拉话儿,我们两个人在楼上,用家乡话答非所问地聊着。太太来苏城估计二三十年了,她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字字清清楚楚,每句末末尾拖着故乡的长音,但走起路来很利索,听不见拖鞋根子“刺啦刺啦”。

老太太是我外婆的姨,我外婆也是这样,越老越有精神,总是说不完的话。老太太常训我外婆:“人老了,要看破。”到底“看破”还是“看过”我也说不清楚。外婆在我们面前很倔,但要是在老太太这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都仔细听着。

在我写这篇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去世了。去世消息和笔头突转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苏城那边传来。老太太,不在了。

想起,她曾在我的视频里出现过,如果翻出来,她还在的。上次我给她带了许多花灰灰的大麦糁子,她那时已吃不下饭,只能喝糁子粥。糁子粥,我们那儿叫采儿粥,和着大白米煮粥,冷了喝,凉津津的,能够想起通扬河水直“哗哗啦”地直汇入大运河。运河的水滋养了我们的人,孕育了我们的采儿。再流到扬州城外去,洗一把不能够回家去的浊泪。

老太太喝完糁子粥,收了大碗,擦干净桌子,洗好碗回到客厅。兜里掏出一包烟,到菩萨柜子下拿出打火机,一点。缕缕青烟绕梁,太太眯着眼,饭后一根烟,快乐如神仙。

老太太看着菩萨的空柜子:“她把菩萨搬到新家,我说的,菩萨还在,天天在这,我天天看见他,他跟我谈心。”

我走时,老太给我两条毛巾,双数,吉利,红彤彤软绵绵的毛巾。我说我有,她硬塞到我胳膊里:“你带是你的,我给是我的。”我收下了。

下了楼,她在厨房望了我好远。我不知道她一会儿是否还记得我。

今年的大麦糁子在她的厨房里,怕是再也吃不掉了。城里的面那么白,谁还记得这花灰灰的采儿。城里的风,那么轻,怎么有劲儿送人回家咯。










老家人说: 老太太这个岁数,80多,基本都当喜事大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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