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是关于二号小姐的。
二号小姐是个怪人。
她并不是长得怪。事实上,在上班高峰期的地铁站里一眼认出她的可能性,也许还不及喝可乐抽中再来一瓶。
她也不是举止怪。事实上,几乎所有不与她亲近的人都会认为她是那种温柔可人的良家妇女。
但她却是个怪人。
二号小姐单亲,父亲在她一两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以至于当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有关家庭的话题的时候,她却很坦然地告诉我,她从未因单亲而自卑,因为她心里从来就没有过父爱的概念。小时候,当看到别家父子亲昵的画面,她心里感到的从来不是难过,而是奇怪。“原来父亲是这样跟孩子相处的,他们会抱,会骑,会旋转。真新鲜。”她童年时期实验性目光下的观察把我逗乐了,我便和她一起笑。但后来我意识到我亏了,因为她笑着说的不难过,却让我笑着难过。
在遇见二号小姐之前,我曾想象一个父亲出走的家庭相处模式大抵会呈现两种倾向。
同仇敌忾式:一个仇视男性的母亲和一个仇视男性的孩子。
相依为命式: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和一个恋母情结的孩子。
可是二号小姐说,她们家属于第三种。
她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原因对男性产生强烈的排斥感和不信任感。相反,她与男性相处融洽,在爱情中是一个很长情也很专情的人。她从初中开始喜欢了一个男孩六年,错过了所有可能深入发展的机会,后来成了好朋友。别人的爱情通常以天计算,而二号小姐每一次爱情用的却都是年。
她跟她的母亲关系不好。在她说来,她母亲并不疼爱她,至少在她的成长经历中并没有留下有关于母爱的任何动人画面。反而是那些最痛苦最伤心的回忆,却几乎全部跟母亲有关。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小学时上完补习班回家,她妈发火用钝器砸她脑袋的那个瞬间。我问她,你觉得你妈有什么优点吗?她沉默了。大概五分钟后,她犹豫着皱了皱眉:“一把年纪了还知道认真捯饬自己的外貌算优点吗?”
这是我第一次被二号小姐怔住。
在这样的二号小姐身上,我似乎没办法发现我想象中她的家庭可能带给她的所有影响。直到她说起她的孩子。二号小姐从没有过孩子,而她也不打算要孩子。“你不想建立一个母子关系融洽的家庭,证明给你母亲看吗?”“那样对孩子太不公平了,我不敢保证我永远不会强加哪怕一点点我认为是对的东西给他。所以还不如不要。”当她坚定地说不想影响任何一个无独立思考能力的生命哪怕一分一毫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她的家庭带给她的所有影响。
二号小姐自诩是个“闲人”。大学时候,她是翘课的惯犯。她翘课去吃饭,翘课去打球,翘课去睡觉。她过得舒服自在,一心扑在体育和娱乐活动上,他人笑她太疯癫,她笑他人看不穿。
她一直对自己很好。按照常规的认知,当一个人对自己好的时候,往往要牺牲许多现实的利益。比如偷懒不上课可能期末会挂科,说走就走的旅行可能被扣年终奖。所以有时候阻碍人们走向现实意义上的成功的最大敌人,可能就是天性里欲望的解放。许多人可能会为了那一时的冲动或愉悦做出牺牲,但很少有人事后不后悔的。但二号小姐却好像是个例外。她对所有因她遵从本心作出的选择所造成的,在旁人眼里称得上是糟糕的结果,从来不后悔。她的释然不是那种认了命的自我安慰,也不是假惺惺的嘴硬逞强。也许,她就是不在乎。
蔡康永说:“我对于幸福感的一个重要标准是,我可不可以常常保持对很多我不喜欢的事情说不要。”这句话被所有挣扎在蝇营狗苟里的人们视为努力奋斗的圣经。但二号小姐却对我说,其实很多时候,是你自己不想不要。
这是我第二次被二号小姐怔住。
人想努力,就是为了可以在什么都有的时候能有说“不”的权利。这是追求,也是坚持。
人不努力,就是为了证明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也有说“不”的权利。这是自由,也是倔强。
在这一点上,你也许可以偷偷在心里怒其不争,可是二号小姐那份略带偏执的淡然,我先承认我做不到。
看到这里,你要是认为二号小姐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那恭喜你,你大错特错。
二号小姐常常流泪,为电视剧里的老人去世流泪,为朋友的感情挫折流泪,为书里受了委屈的主角流泪,为别人流泪。
习惯悲伤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有人强忍悲伤不说的时候,我会心痛,而有人习惯了悲伤而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悲伤的时候,我会更加心痛。我眼里的二号小姐是受伤的,更是善良的。她就好像一只反卷的刺猬,永远将淡然和柔软示于他人,将锋芒和伤痛刺向自己。
而更难过的是,对这一点,她似乎从未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