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注:1917年在尼维尔指挥下,一战法军在“贵妇小径”等处发动攻势,可是错误的指挥与供给不当,最终引发了军队哗变,直到贝当元帅收拾局势,本文以亲历者视角进行写作。
我在学生生涯最不曾忘记的,一定是第一次参加神学院的考试。没错,那是我本来最不愿去的学校,却也是我笃信宗教的父母,最希望我去的学校。
我本应在试卷上写满天使福音的词汇,但读不进去书的我,丝毫写不出一句答案。如果此时考察的科目是我最喜爱的历史或者哲学,那么我此刻奋笔疾书,仿佛是横扫千军的勇士。但此刻我趴在课桌上,耳边是密密麻麻的笔尖声,最前方是我刻意回避的神父考官,我的目光在许多不可见的胁迫下,只能固定在一处,就是左上角教室的窗外。那窗户外的另一边,是自由欢叫的麻雀,时而飞走一群又回来一群,如坐针毡的我痴痴地望着那个玻璃,心里只想着“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为什么来这里?”我现在又不得不再次问我这个问题。1916年圣诞节后,我从辍学去的印刷厂被拉到了西线最前线,当初许多人不惜虚报年龄参加的部队,现在却近乎像抓壮丁一样,恨不得每一个能握枪的人上前线。我被军车运出波尔多前,看着那一个个征兵海报,用些许艺术的画面不断重复告诉你一个可怕的信息:“战争还没结束”,不管他们曾经吸引了多少人旁观喝彩,也不论如今他们已经被多少人涂鸦抹黑过,它就是个地狱的报丧女妖。
而来到前线,你能确实地看见地狱,当你稍稍经过凡尔登战役一点边的土地,从那一根草都没能再长出的视线里,那几个月前发生的厮杀绝对比“为法兰西流尽最后一滴血”这种事情要可怕骇人的多。
但没人会想流血,因为似乎都已经对生存绝望。
“嘿,新人,你觉得你能活多久?”这个见我第一面就给我递上香烟的人问道。
我攥着手里的烟,本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但那个男人却又开了口:“很多再次见到我的人,都在气愤地问我,你为什么活下来,你到底当了多少次逃兵。”
在这种颓丧的语气中,他用藏了又藏,费力掏出来的火柴给我点了火。“新人,权当我为你做好事,明天我就能活到准许休假的日期,我给你的烟不要抽完,只有傻子才会在这种地方对法郎或者帝国马克感兴趣!”
这个颓丧但又健谈的人,也有不少与我长聊的机会,可我没有心情,我的嘴唇留给了卷烟,他也把这个夜晚留给睡眠。我看着战区的月亮,这里是我被调往的埃纳省,是我第一次在靠近山脊的战壕里睡觉,星星点点的火光里,我在思索,我可以还有几个不眠之夜呢?
我不会有答案,别人不会有答案,只有军哨,那个冲锋的口令会给我答案。
在“贵妇小径”上,一条被说是曾经给贵族国王赏景的小道,现在却是一条布满许多弹坑和铁丝网的战线上,我和众多同袍开始着冲锋,但德国人已经架好的机枪足够招待我们,更何况他们还有控制着山脊的高地,占据此处的农场,我们用血肉堆出的优势如何也难以消灭这地利上的劣势。我端着一把上了刺刀的勒贝尔步枪,然后和所有人喊着“法兰西万岁”“共和国万岁”,凑合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和军哨,感觉有了一股可以杀敌的勇气。但一直狂奔到德国佬的机枪阵地前,那魔鬼嚎叫的枪声,一下带走我身边的人,我也倒在地上,不是被子弹击中,只是被一种恐惧,一种怀疑所击倒。我那似乎已经被拷在步枪上的双手,却在当时那一刻,怎么也抬不起来,我记不清自己脸上的液体,是血还是泥浆,是我的血还是那些战友的血。突然在想,我才19岁,过几个月才会到我20岁生日,我才被教会上膛用枪、简单的搏击和射击,我手上的老茧还不够证明我是个老兵,我还没结婚,我还一直处在我的阴郁与自卑中,我没体会过快乐……可我……可我会死在这吗?
那一次战斗,我依旧活下来了,是炮兵炸到了阵地,近乎把你耳朵震出血的声音后,我和几个摸爬滚打的人站了起来,来到没了人的阵地,乱放了几枪,赶跑了三四个德国人,他们显然也伤得不轻,一下就识趣地走了。
带着不知何处的疲劳与伤痛,我回到了曾经的驻地睡觉,但我却怎么也安心睡着。曾经给我香烟的男人,到现在还没有回去睡觉,也许他真的休假离开了,可他的睡毯和藏着火柴的包裹还在这……我想如果今晚和他还能聊天,也许我还能和他说很多,第一次在战场上的经历和感觉,但不论是死亡还是休假,他已经找到了解脱战场的办法。他建议我把抽不完的卷烟留下来和别人交换自己急缺的物资,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交换一张回波尔多的车票,当然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会让我在军事法庭上吃枪子。
作为少数活下来的新人,第二天醒来,我就被当作“老兵”了。在驮我们的马车上,我见到了会直接领导我的长官,上尉洛蒂。这个看上去也一样蓬头垢面的人似乎还未忘记修整边幅,军装和胡子的打理比在坐的我们都要好。他是我们一车人当中军衔最高的,而他所知道的信息,就是未来我们的命运所向。
“就像你们听到的,炮兵会持续做不间断的火力准备!”他在这里说着,可我麻木的耳朵也分不清吵闹的轰鸣到底是行军马车的颠簸还是真的炮弹在爆炸。
“很快我们要继续攀上高原,往高地的牧场进攻,行军路线虽然可能会长,但在炮火覆盖下,敌人的防线早就会崩溃,你们只要走进了牧场里,插上国旗,就是胜利了!”
这个好消息却在十多个人的车厢里未引发丝毫的骚动。伴随一颠一簸的疲惫感,有人只是微微叹了句:“连吃的都没有,香烟也没有,哪里还有胜利和休假?”
这声音来自我旁边的人,他的话似乎让上尉眉头一皱,可相比否认事实来引起众怒,他选择用沉默和颠簸自然地消弭不满。我看着旁边抱怨者阴郁的眼神,似乎也被触动了什么,不自觉地递上了自己卷好的烟。
“我还剩两根,余一根给你晚上抽吧”我递给他卷烟,可实际上我所收集的烟草足够我再卷三四根,可依然不自觉撒了谎。
“谢谢……我叫提洛尔。”他拿了烟,对我颔首介绍完,小心的把烟放到了胸前的口袋上。
“我叫查理”回应了姓名后,但我们没能像曾经日常那样,和陌生人介绍完本可以开始一段长谈,因为我们被战云笼罩,无论是怎样的肤色或者过去,此刻我们都是暗淡的、绝望的,一切只是在看死神愿不愿意以及什么时候带走我们。
在那下站之后,我们按照该死的尼维尔将军发起的攻势进行漫长行军,这个事后无疑被证明错误的作战计划让我作为亲历者也感受到了其中的荒谬。在那度日如年的山脊作战中,我面对难以攻克占据地利的敌人工事,而所谓的炮火准备,被俘的德国人告诉我们,他们转到了山洞中躲过了战损,在那他们有野战医院,可我们的伤员却常常要穿过更远的路才到医院,子弹、食物、药品,这些我们最必要的东西却一直无法送过来。
随着时间逝去,军队里私下的言语越来越多,我偶尔听到了可怕的言论“德国人很快会派来更多的增兵,他们知道我们久攻不下,身处劣势”“尼维尔将军还要延长士兵必须的服役时长,削减我们的病伤假期。”。我本当将其视作流言枉顾,可那一天,我递烟的提洛尔用他的办法告诉了我。
当时我刚去装好了军壶的水,而他却正好端着稀烂烂的菜汤,不知怎地他猛然撞向了我。
“查理,你这个神经病,你把我才打到的汤撞泼了!”他猛然就此拽着我的衣领,他语气很狠,但似乎并不是真的生气,他贴着我的鼻息很轻缓。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提洛尔”“少废话,要不要和我打一架,反正都要死在这里!”
对方的叫喊一下吸引了洛蒂上尉,他脖子挂着摇晃的军哨,走过来斥责道:“干什么,还没打德国佬呢,就这么迫不及待练手了吗?”
“长官,他把我的军粮撞洒了,现在我要和他好好说清楚!”
“我不会允许士兵在这里就进行决斗的!”蒂洛说道,“我给你们三分钟时间到下面壕沟自己解决好道理,要是互相敢动手,军事法庭可有你受的!”
“是的,长官!”提洛尔十分奇怪的顺从,然后把我推到了壕沟去。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问道。
“听我说查理,我知道你是很好的人,也是比较守规矩的士兵,但是这次我们必须要反抗!”
“反抗?”
“是的,那些谣言不是假的,我相信你听到了,德国人会来得更多,尼维尔这个狗养的还想继续延长攻势,压缩我们的假期,我们要为这个无意义的战争继续牺牲。”
“所以……你要怎么反抗”
“我们自己要逃回去,就今晚!”
“什……什么?”
“不要犹豫,查理,不是我一个人,也不止这一支军队,好几支这条战线的军队,我们集体自行解散,我们会让上尉同意我们或者加入我们,可他要是不愿意,就马上,动手干了他!”
“你这要上军事法庭的!”我有点害怕
“管不了那么多了,查理,今天入夜一起行动,等逃出了战场,我下次见到你会和你好好聊一聊,做最好的朋友!”他说完就把我又拽了上来,三分钟不到的时间,我们出色的效率让洛蒂上尉十分放心。
可我听了提洛尔的话,心里是说不出的紧张,面对德国人的地狱战场我似乎已经麻木,可当这次要将枪口对向自己人,我是有难言的痛苦。
起义还是真的爆发了,那天晚上从德国阵地另外的方向接连不断地传来喧哗与枪声,准备查看情况的洛蒂刚一出战壕的休息处,就被提洛尔拿着自动左轮手枪,抵住了脑袋。
“洛蒂,这次事情是我们反抗上面的压迫,是给前线军人争取正确的权利,你可以答应我们不去和前线司令部反映情况,或者和我们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吗?”
“提洛尔,你这是在叛国,你知道吗?”老上尉怒目圆睁,然而他的四周很快聚集起来近乎所有连队的人,他们摘下了帽徽或者标识,做好了逃走的准备。
“叛国?上尉先生,可你知道你每次吹响冲锋的军哨,多少人要去做无畏的牺牲?上面愚蠢的策略让多少人进了地狱,而你就像是吹末日号角的天使,此时此刻你还愿意固执错误的观点吗?”
“末日也罢,地狱也罢,这本就是战争的错误,但即便是错误的战争,我是履行军人的职责,你们也必须要履行!”
“那你为什么不去自己站在最前方冲锋呢?在后面只会做一个蹩脚的喇叭手?”另一个人旁边喊道。
“可你们只看到现在,我在越南也打过仗,在北非也挨过枪子,我流过的血不比你们少!这场战争需要我们的血和肉筑垒胜利!”
“可你闭嘴吧!尼维尔却在后面削弱我们的粮食,削减我们的假期,还让我们走在这个威胁遍布的山脊,洛蒂先生,你为什么非要当他们的狗,去割我们的肉呢?”此刻又轮到提洛尔讲话。
“因为我有荣誉感,兵痞子,我真心为你感到耻辱!”
“去你娘的荣誉,我只知道我是被动员令征过来的花商,我还有我的生活与生意,而现在都会被你所毁掉!”
说完提洛尔迅速行动,他继续举着左轮枪,和一些同伴推搡他,将老中尉推到了漆黑的崖边:“洛蒂,今晚那请你无声地死在这,不论是听你的哨声死在德国人枪下,还是因为缺粮少药死在行军路上,我们都受够了!”
“提洛尔”我在一旁不小心地喊出来,“提洛尔,你真的考虑杀了他会怎样吗,我们被当做叛军会被怎样处理?”
我有点后悔说出来自己的意见,这个几天来聊得最多的同袍本是我最信赖的人,可他现在提着枪,向我走来。
提洛尔把枪把对准,要我拿枪。
“查理,你是这里我绝对见到过的好人,你把卷烟递给我,我从搬运的军粮工多换到了一点面包,今天我也要帮你,打死这个走狗,为了我们的自由!”
“不,提洛尔,我不会这么做,我们都是战争的受害者,也是战争的罪人,我不知道迄今为止有没有开枪打死过人,也不知道第一晚遇见的战友是死是活,我不想真的再让我身边死人!”
“可你必须做到,查理!这场快打了他娘的三四年的战争,你到底学会什么?你还不知道你死我活的生存规则吗?”
“但是,提洛尔,放下你的枪,我们把他绑起来也总比杀了一个人好,我们本来与敌人拼杀,这已经足够残酷了!”
“没有理由,查理,今天我一定会让你理解残酷,理解这个超出你想象的世界的残酷!”
猛然我的手被提洛尔抓住,我猛烈地摇晃反抗,可是很快提洛尔把我对向了上尉,然后“帮我”一下射出了左轮手枪的子弹。
那是我第一次确实地看到有人被我开枪打中,左右被按住的老中尉背后不知何处中了枪,很快被扔到了坡下。
我不自觉地瘫坐在地,这次没有鲜血沾染我的肌体,没有机枪和炮火,可我又一次眩晕惊恐,也许是真的第一次杀人的冲击,更或许,是那些本应也一样麻木的战友们,突然染上了不可思议的色调,在阴郁的夜晚下,他们也和魔鬼一样可怕。
“还是不能理解战争的残酷,给你自由的机会,你也抓不住!”
提洛尔似乎唠叨完一句离开了,那一晚接近几百上千人哗变解散,可是实际上最后大部分又被后方的法军全部抓回了军事法庭,我也不例外。
事后终于才知道,尼维尔在哗变前就已经要被撤职,可是不通的讯息与供给依旧刺激了事变。接替尼维尔的是贝当,他很快改变了政策,提高了一切士兵的福利,也对这次事变轻罚,可是,对上司开枪的逃兵,必须要被处决。
调查的笔录中,我自然会成为处决的对象。我坐在比潮湿肮脏的战壕干净不少的监狱中,等待最后的判罚,耳边没有了炮火,似乎一切反而让我平静,也许死亡,我就能从这个好像无法结束的战争中解脱出来。
最后的结果,只有提洛尔被判处了死刑,惊讶的是老上尉没有死,他或许是真的挨过枪子活下来的英雄,而他给我的处理建议是:“不予执行”
那场事变中六百多名没有处决的士兵中,我又是其中一位,这也许是不幸的万幸。这场战争,我们因不幸的命运而来到战场,我们为未知的命运而彷徨,我们为懵懂的罪孽而挣扎,最后或许为了适应这个不合理的安排去塑造毁灭了自己,又或者麻木了精神,苟活撑到了最后。
战后,提洛尔和洛蒂的墓前,我都会拜访献花,老上尉最终死在了1918年的战斗,但不论是罪人还是英雄,不论是死者还是胜者,那场战争是一场无法回顾的地狱,也是未来,我们重新告解为人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