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钗中,只有尼姑妙玉是与男主人公没有任何亲属关系的一位女子,在前八十回中,正式出场只有两次,加上被别人提到的情形也只有五次,可她在十二钗中的位置竟然在凤姐、迎春等人物之前,可见曹公对她的重视。而关于她结局的众说纷纭更给这个人物笼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妙玉是苏州人,曹公似乎对于苏州有着特别的偏爱,凡是《红楼梦》中灵慧美貌的女子,大多出自苏州,比如黛玉、香菱、岫烟、芳官等,妙玉也是。但是妙玉这个人物却又与其他几位不同,关于她的一切情况、前因后果似乎总有点扑朔迷离、自相矛盾。
首先是她进京的理由非常暧昧。书中一开始借林之孝家的话,形容她是“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
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
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
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 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 所以他竟未回乡。”
那么,根据林大娘的介绍(应该也是官方材料) ,她是为了研究佛教文物才从苏州大老远跑来京城的。可是岫烟的形容却是“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 看来岫烟所了解的妙玉离开苏州的内部原因与官方说法不同——她是因为得罪了苏州当地的权势人物而被迫逃走的。这可能才是她进京的真正原因。要想逃离地头蛇的威胁,最好的办法就是逃到京城,这里法制可能比那些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要昌明些,权力更大的达官贵人也更多,苏州的地头蛇绝不敢轻易来此撒野。那地头蛇势必权力极大,却又心狠手辣,与她结下梁子极深,所以为了确保安全,她的师父临死还不忘叮嘱她“不宜回乡” 。
其次是她所皈依的宗教和她在贾府的地位。表面上看,她和师父似乎都是佛教徒,但她们却又擅长道教的先天神数。栊翠庵是大观园里的一个家庙,是为了点缀景致用的,真正让内眷来参拜的次数很少。所以,实际上意义跟梨香院的戏班差不多,甚至还不如戏班用处大。贾家只是在外边买几个贫苦人家的小女孩,打扮成尼姑和道姑的样子(并非真正剃度出家),放在栊翠庵里作摆设。所以这栊翠庵其实是个既非尼姑庵也非道观的不伦不类的地方。而且这些小尼姑和小道姑根本就不会念经,还得人家现教。而妙玉,就是这个莫名其妙的栊翠庵的住持。她的身份,说穿了,跟那些买来的尼姑和道姑没有本质分别,都是摆设而已,理论上讲,都是贾府的奴才。但她又不是买来的,而是王夫人派人下帖子请来的,而且包括贾母在内的主人们都很尊重她,给她的待遇也象个小姐一样。不过,以她的清高心性,怎么会来甘心扮演这种半主半仆的角色呢?也许是急于找个稳妥隐蔽又舒适的安身之地吧?她虽是佛教徒,但也管理道姑。她自幼出家,熟读佛经,十八岁入贾府,在贾府差不多生活了五年左右,一直是带发修行。按寺院规定,十四至十九岁不能算正式出家,只能算应法沙弥。那么到后来,妙玉应该年龄也够了,却始终没有剃度。其实,如果她真想躲避仇家的追踪,剃度也是一种很好的手段,何况她已经出家多年,年龄和资历都符合正式出家的要求。但她一直都保留着自己的一头青丝。是她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人物来帮她剃度,还是她因为什么事、什么人而犹豫着不想真正遁入空门呢?
再次,妙玉本人对佛教的信仰程度也令人怀疑。她虽信佛,却始终不肯削发;若说她贪恋凡人生活,她却又装扮朴素,好清净有洁癖。说她高洁出尘吧,她却又对贾母这个衣食父母服务周到(比张老道差不了多少),以精美古玩成窑五彩小盖钟献茶,而且熟悉其口味,投其所好地献上“老君眉”,而对于刘姥姥这个劳苦大众,却表现得比宝钗等世俗小姐还要厌恶蔑视,一点慈悲心肠都没有,难道熟读经书的她不知道有“世法平等”这句话吗?妙玉表面上厌恶世俗,却对宝玉这个俗家少爷格外友好。自命高洁的她愿意把自己专用的喝水杯子给宝玉喝茶——在其他古典小说中也有过类似的情节,都是为了表现男女人物两情相悦,借此行为间接接吻的。别人要不来的梅花,宝玉去要,她就给,只要宝玉要求,她还愿意给宝玉的姐妹们每人一枝。宝玉过生日,她也不忘写粉色贺卡给他。佛法讲究吃全斋,不食荤腥,所以吃大蒜和葱韭,甚至素鸡素鸭,都是违背佛法的。因为佛教实际是要求大家生活要简朴简单,如果有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是在精神上吃荤而失去了修行的本意。而妙玉在生活上的精致要求是连宝、黛这样善于享受的青年贵族都望尘莫及的。她喝茶用的茶具是成窑五彩小盖钟、点犀乔等名贵古玩,而宝钗这样“珍珠如土金如铁” 的阔小姐房里的花瓶也只是个土定瓶而已,与她相较真是天壤之别。她泡茶的水也有旧年蠲的雨水和收的梅花上的雪的分别,黛玉没尝出区别来,还为此被她奚落为“俗” 。她这样的高水准生活,只有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弱不禁风的“豌豆上的公主” 可以仿佛一二了。这哪里是在清修,分明是享福了!判词说她“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还是很有道理的。
让我们根据种种线索来推测一下妙玉的真实历程吧:她本来家境富有,只因为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都不见好,所以被和尚建议出家。《红楼梦》中幼年被建议出家的女子有黛玉、香菱和妙玉三人,但只有妙玉是听从建议真正出家了的。与黛玉不同,在健康长寿和正常的世俗生活之间,妙玉选择了前者,当然,这实际是她的父母帮她选择的,她本人未必愿意。也许她曾经想要还俗,但父母的早逝使她这个梦想变成了泡影。
妙玉最初修行的地方是在苏州的蟠香寺。这应该是个香火很盛的大寺庙,产业很多,在宗教业务之外还对外租赁房子给贫寒的人居住。邢岫烟一家就是房客之一。所以幼年的岫烟与妙玉很熟。想来妙玉对于自己的出家是心怀不满的,她的阔小姐出身、她的高傲脾气还有她的一头长发都使得她在寺中显得与众不同。通常寺院里的尼姑多是家贫或婚姻不遂等原因出家的,妙玉与这些层次不高的师姐妹们未必合得来,倒是岫烟这个又老实又斯文的俗家小妹妹更能容忍她的怪僻。于是二人成了好友,妙玉无事时喜欢教她读书写字,这种友谊保持了十年,直到邢家离开蟠香寺去投亲。
妙玉十七岁那年,发生了她“不合时宜 、权势不容” 的事情。关于这件事情的始末,我们不得而知。但妙龄尼姑得罪权势人物,最常见的原因无非是“情色” 二字而已。可能是某个有钱有势的老色鬼看中了妙玉,威逼利诱,于是妙玉的师父只好带她跑到京城来避难。她们暂住在西门外的牟尼院,也是寄人篱下,日子并不见得有多好过。师父去世后,妙玉越发急于寻找一个新的落脚藏身的去处,偏巧贾妃娘家盖了大观园,需要给园中家庙找个住持,所以妙玉略为摆了个架子,试探明白对方并不仗势欺人后,就求之不得地搬了进去。
由此可见,妙玉走到这一步,其实都是为形势所迫,并非自愿。但是事已至此,她也骑虎难下,所以只好安心作个出家人了。但是,对佛法精髓的大彻大悟是强求不来的。为了贪生怕死而出家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仙成佛呢?
当然,这也与妙玉所处的环境有关。其实回顾中国历史就可以发现,这片土地上并没有过真正深刻虔诚的信仰。任何宗教都是为了满足统治者和老百姓的世俗愿望,很少有人真正作为一种哲学和人生观去研究宗教,多数人只是在自己遇到困难或是希望升官发财求子时才跑去拜佛,所以有“临时抱佛脚” 之说,如果拜佛后心愿没有实现,就会认为香火不灵,不再相信。所以,在汉民族中,从来没有象印度、泰国、西藏、阿拉伯、欧洲等国家和地区那样出现那种宗教立国的情况,倒是封建迷信和各种邪教时有盛行。
佛教传入中国后,很少有人真正把握它的实质,多数人只是在形式上下功夫。佛门大道无形,但“佛教徒”们倒把它走得越来越形式化,盖庙、念经、打坐等等,其实这已经与真正的佛心相去甚远了。《华严经》主张已成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出世回到入世,为众生舍身。中国人只知道出世而不知入世,人生目标就是“涅磐” ,以为消极、虚无,最后做个“自了汉” 就是佛教的目标。其实这是误解了佛法。真正的佛门精神是先把自己变成虚妄,此后一无可恋、一无可惜,然后再回过头来,把妄成真。从出世后回到入世,从看破红尘后再回到红尘。
具体到妙玉来说,她虽然号称“文墨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但也只限于对佛经倒背如流,解释清楚,真正的奥义却未必能参悟,可能也是个“高分低能” 的学生。但是她决心要作个“高僧”,至少她要给人这种印象,所以她只好拼命在形式上下功夫。
于是她养成了洁癖,连俗人踏过的地面都要擦干净。黛玉说“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宝钗也懂得“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的道理,相比之下,妙玉的境界比这二位就差了一个层次。
她身为出家人,本来是应该四大皆空,但她在念经之外,对于园艺、诗词、茶道、古玩鉴赏等都有极深的兴趣与研究。当然,古来高僧兴趣广泛者很多,这本来没有什么,但她把这些高雅的追求都落实在了自己的个人享受上。一方面,她爱美、向往美,但她不能名正言顺地打扮自己,只能“视绮罗俗厌”,把一片爱美之心寄托在园林的修整与设计上,她养的梅花人见人爱,连见多识广的贾母一走进栊翠庵也要赞叹这里的园林养护与别处不同。另一方面,她向往人间的正常饮食享受,却又要遵守清规,不屑于“啖肉食腥膻”。天性高傲的她只好把对饮食的讲究不厌其烦地放在自己的清规戒律允许范围内,比如饮茶。其实茶水是否好喝,关键在于茶叶的质量。而妙玉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故意特别讲究对茶水、茶具的要求,几乎到了孜孜以求的地步——喝茶要梅花上收的雪水、茶杯要名贵古董珍玩。以前看过某宫女回忆慈禧的生活,说她的睡衣袜子都刺绣有精致的大红牡丹花样,晨起要喝人乳拌珍珠粉养颜,她生活的精致讲究胜过有史以来任何一个皇太后,连宫女也奇怪:“一个经年的老寡妇,打扮给谁看呢?” 对于妙玉,我们也会奇怪:“一个尼姑花费这么多心思在喝茶上,她还有精力念经修佛吗?” 我想这两者都有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空虚寂寞。她们的地位和身份不允许她们通过正常的途径来排解这种空虚寂寞,只好把自己过剩的精力花费在个人享受上,通过自己生活的精致高雅与众不同来标榜自己的高贵,补偿自己的空虚。
有首旧诗云: “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说的是出家人常有的思凡之苦。判词上形容妙玉更优美含蓄些,说是“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看来她对自己妙龄出家的处境也是感到十分痛苦的,曹公给她的名字中有个妙字,正是《思凡》中,偷情潘必正的小尼姑陈妙常的“妙” 字。京戏中妙常有这样的唱词:
[采茶歌] 只因俺父好看经,俺娘亲爱念佛。暮礼朝参,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供佛。生下我来疾病多,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门为尼寄活。与人家追荐亡灵,不住口的念着弥陀。只听得钟声法号,不住手的击謦摇铃,击謦摇铃,擂鼓吹螺。平白地与那地府阴司做功课。多心经都念过,孔雀经参不破。惟有莲经七卷是最难学,咱师父在眠里梦里都教过。念几声南无佛,萨嘛诃的般若波罗。念几声弥陀,恨一声媒婆。念几声娑婆诃,叫一声没奈何。念几声哆旦哆,怎知我感叹还多。
[哭皇天]
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一个儿抱膝舒怀,口儿里念着我。一个儿手托香腮,心儿里想着我。一个儿眼倦开,朦胧的觑着我。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他笑我时光挫,光阴过,有谁人,有谁人肯娶我这年老婆婆。降龙的恼着我,伏虎的恨着我,那长眉大仙愁着我,愁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风吹荷叶煞] 奴把袈裟址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哪里有天下图林树木佛?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妙玉也有妙常这样的痛苦,但没有妙常的勇气,而且她也没有办法找退路还俗。其实佛门只有世间出世间二法,修行出世间法的人,应该远离尘世,运水搬柴,终日少食,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来投胎入世普度众生,《红楼梦》中的惜春后来选择的就是这条路;如果不能忍受出世间法,就应该修世间法,五伦五常都要做到极处,不畏繁难困苦不图安逸享乐,这是宝钗的选择,或者是象黛玉那样,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仰舍生,奋然无悔,活得纯粹而精彩,这也是修习世间法的正途。而妙玉却一直在这两种生活方式之间徘徊不定,“欲待要偎翠依红,舍不得黄卷青灯”,但真要她过那种纯粹的清心寡欲的清苦生活,娇生惯养多愁善感的她又受不了 。其实世间与出世间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二者之间并无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狱也” 。于是妙玉真的陷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了——她虽然身为尼姑,却凡心未了,却又不能还俗,于此两难境地之下,痛苦不堪。
妙玉独自在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绝不敢使他人知晓。“说不得说不得,一说就破。” 所以她必须在形式上精益求精,用孤僻的性格使别人敬而远之,用自命清高的言行使其他俗人自惭形秽从而相信和崇拜她的高洁。尤其在宝玉面前,她处处以“槛外人”自居,除了有意划清界限外,也许是在提醒宝玉自己与其他女孩不同,也许是在提醒自己要顾忌身份不可忘形吧?但是在与黛玉湘云谈诗时又说不可“失了咱们闺阁面目”,可见在心底,她还是把自己与黛玉等贵族少女都归为一类人的。她说给宝玉喝茶是看薛、林二人的面子,可是又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杯子给宝玉用——她那个宝贝杯子可是号称宁可砸掉也不能给别人的呢!她虽然表面分什么“槛内槛外”,可是等宝玉过生日时,她又忍不住要写贺卡给他……
所以时间一长,大观园中的一些聪明人还是识破了她的小伎俩。比如李纨就自称“厌其为人”。岫烟也批评她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黛玉倒颇能体谅她的痛苦,见她讽刺自己俗,也并不生气,与她讨论诗词时语气也非常谦恭。这并不是因为黛玉有多么敬畏她,而是黛玉了解她心灵的弱点,同情她的内心矛盾。黛玉似乎还体察到了妙玉对宝玉的微妙感情,所以在宝玉去访妙玉乞红梅时特地吩咐不要侍从跟随“有了人反不得了” 。黛玉的自信、灵慧和善解人意在此细节中悄然流露,她明白,只有给宝、妙制造出这样一种“二人世界”的氛围,清高又敏感的妙玉才会芳心大悦,满足宝玉的要求——黛玉的卦丝毫不错,妙玉这次果然显得非同以往的大方可亲,不但给了宝玉红梅,只要他要求,她还愿意送每个小姐一枝梅花。
宝玉对妙玉的态度与黛玉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与妙玉对话时处处以“俗人”、“槛内人”自居,就象如今恋爱中的男子总把自己比作癞蛤蟆,把对方比作天鹅一样。面对这样的赞美,哪个女孩会不芳心窃喜呢?而且宝玉还说一进栊翠庵就要把金玉贬为俗物,并且主动要求派人给妙玉擦地(倒想到妙玉前头了,哈!) 但他在心中显然并没有真把妙玉当作“高僧” 看待。乞梅归来,宝玉对大家说:“你们不知道,费了我好一番功夫呢!”言外之意,他是很花了一番心思去讨好妙玉的,跟他平时讨好别的女孩没有本质分别,只是可能言语更含蓄暧昧而已,又要甜言蜜语又要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又要给对方以贴心的安慰又要让人家感觉自己对她敬若天仙——这种火候也只有宝玉这个大情圣能把握好了。宝玉在诗中说“不求大士瓶中露,但乞嫦娥槛外梅” ,这应该也是他本人对这次访妙玉乞红梅行动的真实感想。他深知妙玉并非观世音式的超脱尼姑,也不能指望从她这里领悟什么净瓶甘露式的佛法真谛。在他眼中,妙玉是一个象嫦娥一样世外寂寞需要安慰的仙子式人物。曹公也是这样看待妙玉的。在中秋夜黛玉湘云赏月联诗时,作者安排了妙玉的出现,犹如民间传说中中秋夜遇嫦娥的故事一样浪漫的情节。妙玉平时很少出来,所以黛湘二人都觉诧异,而妙玉也自称那天出来的理由是因为“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一片仙子尘心展露无遗。
关于妙玉的结局也是众说纷纭,不过“风尘肮脏违心愿,无瑕白玉遭泥陷” 是一定的。脂批说是“瓜洲渡口,红颜不能屈从枯骨” ,瓜洲是在江苏一带,是否她那位苏州的老冤家又来纠缠她了呢?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也有人说是贾家败落后,她与宝玉相携度过了一段梦幻般的日子,最终被权贵拆散。不论如何,象妙玉这样一个内心矛盾的出家人、弱女子,不但难以修成正果,也是注定不能见容于世间的。事实上,她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想要过怎样的生活,恐怕她自己心里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一方面想成为仙子、圣女、长生成佛,另一方面又渴望有声有色的世俗热闹与享受。在欲望与信仰之间摇摆不定,这种心魔若不能解,就算真的重新给她选择生活方式的机会,只怕也依旧是痛苦不堪、无从选择——因为她始终做不了自己的主。这样的人,就算本身条件再好、再有才华,也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她的个性和姿质注定了她的悲惨命运。
李商隐有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妙玉也有着相同的痛苦,这种痛苦造就了她的清高、孤僻和虚伪。虽然从表面看,她聪明多才如仙,美丽高雅如兰,但在内心深处,她是个空虚的可悲的弱者。曾有人以梅花比喻妙玉,似不甚妥。妙玉虽善于养梅,但并非梅花那样能耐清寒的女子,可以说,梅花的品格和境界是她一生追求未得的。其实她更象一株幽兰,“兰为王者香,不采羞自献”,妙玉就是这样,虽不幸生于空谷,远离尘世热闹而又碍于身份,羞于自献,却又不由自主不甘寂寞地发散出幽雅的清香,吸引着槛内的人。《女人花》中唱得好:假如你闻过了花香浓,不要问花儿是为谁红。妙玉实际也是一朵花,渴望被有心的人欣赏、被有情的人采摘——但她永远没有勇气去实现这个梦。当雪霁天青,宝玉负着她的梅花满意离去的时候,她一定也在羡慕着那枝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