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馨小时候见过几次村里的姑娘出嫁。那一天新娘子家里总是宾客盈门,大家甩开腮帮子吃吃喝喝,吃饱了都喜气洋洋。然后看新娘子打扮得齐整又漂亮,被大家簇拥着,踏上满地大红的鞭炮碎屑,接亲的人在前面接引,送亲的人跟了一路,有其他的年轻姑娘笑嘻嘻地帮她在头顶上撑把半开的小花伞,就这样又哭又笑地出了门。
素馨每次见了都觉得新奇又有趣,害羞又向往。她想自己出嫁的时候大约也是那个样子吧!她没想过自己会找个什么样的丈夫,也没有“婚姻”的概念,单是向往出嫁这件事的仪式本身。
可是轮到她自己出嫁的这一天,她之前那种旁观的新奇和期待都消失了。
这天她起得很早,因为新郎白蘋洲和她的娘家隔着几百里地,得在中午吉时前赶过去。
天色阴沉,像个思虑重重的抑郁症患者,从早上就开始下起小雨,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该干什么,没有人曾教导她怎么做一个新娘子,她自己也不晓得像一个新娘那样梳洗打扮。好在准婆婆发了话,安排过去后在那边化新娘妆,她莫名松了口气,乐得不用费心。
接亲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陪同她从S城回来的新郎官白蘋洲。
要彩礼这一步是直接省略了——白蘋洲的母亲把酒席都张罗好了,唯独没有提彩礼。
至于自己父母,二老偶尔感叹,言语中都是埋怨自身一辈子没本事,见识少,家里条件又窘迫,怯于在这等事情上给儿女拿主意——素馨知道他们把对孩子们那份爱都转化成了愧疚藏在心里。无论孩子们要干什么,二老都只是观望,偶尔软软地提一点意见,也是让人感觉可以忽略不计的。
养了这么大的一个女儿眼看就要嫁到别人家里去了,说不心酸是不可能的,他们忍耐着不争不要,因为怕女儿为难。
素馨知道白蘋洲买了房后一穷二白,也没打算在彩礼上为难他。但既然要办酒席,一点表示都没有的话,叫她娘家那边如何做人呢!
白蘋洲的发言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没什么钱了,父母养了我这么大,酒席也是他们张罗办,我总不好再向他们要钱。没有彩礼过去也没什么吧?反正是给回我们的,到时候不要你家来嫁妆就行了!
素馨直觉这话很有问题,但是驳不过他。磨磨唧唧地理论了几回,疲惫地败下阵来。
自己选的人自己消化,素馨十分惭愧,充做个和事佬,自己象征性地拿给母亲8000块钱,权做白蘋洲家给的彩礼,遮个羞。
白蘋洲说:“钱去了就难得回来了。”
素馨皱眉:“我家里不是那样的人——而且这钱还是我自己的。”
白蘋洲理直气壮:“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不就也是我的?”
再扯又是一堆车轱辘老账,素馨不战而降。
这会儿她在屋中思忖且茫然徘徊,母亲把她拉住按坐在凳子上时,她还不明所以。母亲把她扎的马尾解开,她那又厚又长的头发披散开来,她感到母亲在上面用粗糙的手抚摸了一下,拿着梳子给她梳起头来。
素馨起初是觉得新奇,又有点不自在的忸怩。她和母亲多少年没有这样亲近过了,都不记得上回母亲给她梳头是什么时候了。
她乖乖地坐着,听到母亲喃喃地念: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
她听了没几句,新奇感消失了,被潮水一样的伤感淹了个透身凉,牙齿紧咬着,不想坏了兆头,但那眼泪就成串地往下滚落。
母亲还在很轻地念叨:
“……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三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有头又有尾。”
唱完了,母亲说:“蠢子,莫哭,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到了别人家里要争气,莫要把闲话给别人说。”
母亲带着哽咽的尾音打在她的心上,素馨听了,越发几欲嚎啕。她转过来对着母亲,汪了满眼的泪,看不清母亲的脸,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抖索着手去抚母亲瘦弱的肩膀——母亲老了,身体都干缩了,肩背微微佝偻着,比素馨矮——只有很可怜的一把,她只哑着嗓子喊了声“……妈……”
她知道母亲的心——她在担忧做女儿的,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不想说太多来惹女儿心烦。
白蘋洲从旁边经过,没有说话。
外面在催促上车了,母亲轻轻地推她,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松开了手,往车上走去。
家里的亲戚把鞭炮摆了长长的一路。
略等了一会儿,亲戚也分配人数上车了,母亲红着眼眶走过来,颇为无奈地说:“你爸不肯去呢!他说哪有嫁女儿做爸爸的去送的?”
素馨不知道老家到底是个什么风俗,可是她实在不想把老父亲一个人丢在家里,承受女儿出嫁这热闹的孤寂,便下去和母亲一起找到站在堂前默默抽着烟卷的老父亲——他是很不愿意出远门的人,这会儿笼罩在旱烟的烟雾里,灰蒙蒙地看不出悲喜,如同一棵沧桑的老树。但素馨觉得他在难过——她笨嘴拙舌地请他一起去,母亲附和着素馨对他说:“女儿出嫁了,你好歹也给她个面子去一回吧!”
父亲意外地同意了。
人上齐了,车开动的时候,素馨听到了她小时候听过的姑娘出嫁时喜庆的鞭炮声,可惜这时候天还不很亮,邻居们都还没起床,因此就少了许多热闹。
车队在初秋清寒的雨丝中前行,素馨坐在后面第一排,她旁边没有别人,后面是家里两个妹妹。
一时安静下来,望着车窗外与她错身而过的熟悉又陌生的故乡风光,一草一木,她的脑子里又不由自主想起母亲给她梳头的一幕,不能想,一想就是泪,她默默地一个人哭湿了半包纸巾。
她这样悲伤不已,大约伤到了心肺,竟然清晰的感觉到了第一次胎动——她有五个月的身孕了——怕伤了胎气,她便勉强自己不去想这个画面,努力去想她和白蘋洲的好。
二
她在最好的青春年华时,很是认真又投入地谈了几场回肠荡气的恋爱,可惜都有点面目全非,结果都是无疾而终——像立志自学成材的厨子,满怀热情地煮出来一锅又一锅十分失败的菜,难以下咽,只能倒掉。
回想起当初同白蘋洲交往,恰逢她又谈崩了一个男朋友,像一只孤魂野鬼终日游荡在茫然颓丧当中。每天下班吃了饭一屁股坐进污浊肮脏的黑网吧,浑浑噩噩地混到半夜才回去睡觉,白蘋洲就是那时她在网上认识的。
要说平时,白蘋洲平平无奇的聊天水平实在没有吸引人的地方,但有时候缘分就是这样来了就挡不住。
她没想到一个无心的回应,白蘋洲就实实在在地走进了她的生命中。在她即将滑向深渊的时候,他像一捧春日阳光出现在她身边,不炙热但足够温暖,也驱散了她周身笼罩的颓然之气。
两人确定交往前她还生了一场大病,但是刚认识的白蘋洲不但没离开,反而尽心尽力地陪着她去看医生。甜言蜜语迷人心,障人眼,但这件事没有真心的人演不出来。
因为失败了太多次,起初她不敢有所奢望,打定主意能好一天是一天,她那曾蓬勃的热情燃烧得所剩无几,恢复起来不容易。
可是走着走着就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白蘋洲把她拢在身边,不过分宠爱,但拿出的都是过日子的样子。
白蘋洲高大斯文,肤色白皙气质干净,不抽烟不酗酒,也无赌钱打牌的恶习,做事沉着有计划有条理,配她这样的糊涂虫是绰绰有余的,和他在一起过日子似乎还不坏,她想。纵然他有些不美好之处,我自己也一团糟,他不嫌弃我,我俩也算半斤八两,可以了!
况且在寒冷孤寂中行走太久的人,是很容易感到满足的。
起初她觉得自己仿佛不配拥有这么完美的伴侣,拿在手里还是像做梦一样不踏实。好比知道自己要走的那条路上必定要有一个大坑,只是不能判断具体位置,一直提心吊胆地预备着踩进去。
交往了几个月这个大坑终于显了形:白蘋洲的防备心堪比套了精钢铠甲,大约是自己看上去完全没有威胁性,所以得了他的青眼。他对其他人是统一地不信任,也决不同人家有稍微亲密的来往,尤其是涉及钱财,那更是没得谈。这个坑显出形来素馨反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让她有了点真实感。
但白蘋洲这个“统一地不信任”无差别地把素馨的家人也划拉进去了,他反感一切和她家里有关的事务,也不喜欢她回家。好像她是地里长出来的一棵萝卜,不需要家人的。
素馨无法理解,她觉得自己家里不是那种贪人钱财的家庭,固然穷,还有三分骨气在。
从这件事情上两人生出无数的龃龉,每次吵完又和好。
然后周而复始地上演这幕烦心又没有突破的剧情。
最严重的那次她头一回说了分手,具体原因是白蘋洲不肯跟她回家见家长。
别的男孩子谈女朋友都是主动求见家长,不肯见家长的原因通常耐人寻味,他可能不是认真谈,只是想和她玩玩;也可能是他太不把她的家人放在眼里,认为可以完全忽略。无论是哪个理由,都不是能展望得到美好未来的征兆。
因为看不清未来,无数次的理论也精疲力尽了,无奈她只好先提出分手。
三
趁着祖国妈妈生日,她从S城回了趟家。
她已经26了,在农村这是个比较尴尬的年龄了。
家里也不催她,只是试探着和她商量,说这里有个一表三千里的伯伯,给你介绍个对象,你要去瞧瞧吗?
她其实没多大兴趣,但心情抑郁地想,既然白蘋洲不在乎她,那见见其他人也无可厚非吧?大约也有点想证明自己并非没人要,所以她就答应了去相这个无头亲。
她身后跟了一大群人,陪着她去相亲。见面前媒公和她讲:“小馨哎!我告诉你,这个奶崽就是个好奶崽呢!屋里条件也蛮可以!市里有套房子,还有店面,虽然他前头讨了个老婆,但是没生毛毛(孩子)!他那是个大孝子哩!他老娘这几天病了,他在医院伺候得好尽心,蛮听老母亲的话唻!……”
素馨听了这番清新纯朴的溢美之词,脸上做了个恰到好处的笑,觉得这个媒公伯伯堪称天真可爱——要不就是业务不熟练——但她随波逐流惯了,实在没有勇气突兀地半途退出。还稀里糊涂地幻想着先看看人,兴许缘分就在这里呢!
及至见到人,只见该男子黝黑粗胖,满面横肉,凶相毕露,结合之前听到的该男子的梦幻人设,她想象了一下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感觉,不由得在秋高气爽的十月天里打了个寒颤,如坐针毡地尬聊了几句,发现心灵上也毫无碰撞的迹象,令人沮丧得十分彻底。
见面结束后,素馨的亲友团虽然也觉得这个对象不怎么样,但都很礼貌地想听她自己的意见,也许她的喜好和普通人会有大不同也未可知。只她的做生意的姐夫,忍无可忍,恨声说:“什么玩意儿!离婚的也拿来说!小馨哪里就嫁不出去了!?”
素馨没心没肺地笑了,并不生气。有无离婚,她倒是不甚在意。又遗憾地想,怕是真不那么好嫁呢!
她没有想到,返回S城时白蘋洲竟然没事人一样来车站接她。她是夜间到的车次,没个人接还真有点心虚胆颤。她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并且回去了几天,那心火也消了一点。
白蘋洲皮粗肉厚心性坚韧,一时见了她笑嘻嘻地。素馨心里还是恼他不跟她回家,遂故意刺激他说:“你来干什么?谁要你接!我告诉你,我回家相亲了!人家叫我在外面不要亏待自己,花的钱回去他给我报销!”
“是吗?那很好啊!你怎么说?”
“我说我为什么要你给我报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起来,白蘋洲也跟着笑:“就是,我们自己有钱,为什么要他报销。”
素馨在心里把白蘋洲和怒目金刚比较了一下,觉得白蘋洲简直比他顺眼了七八倍——至少他从不会那么莽撞。
然后两人就算暂时地和好了。
对于不肯去见素馨家人这件事,白蘋洲并没有给出一个有理有据的解释。但他用另一个方式打消了素馨的疑虑——他带着素馨在外面走了两个周末,竟然就此同中介签单买了一套房!首付加税20万,没问亲朋借一分,其它贷款。白蘋洲就是这样的人:我不会去麻烦你们,请你们也不要来打我的主意。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白蘋洲十分淡定地把素馨的名字加在了房产证上,产权还是平分秋色的份额,而整个买房过程中素馨的作用约摸等于他身上一个挂件。
素馨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开心,又有点意外,起码她觉得白蘋洲不应只是要同她玩玩了。
一旦觉得白蘋洲是认真的,再想起来的便都是他的好处了。
房子像一块厚重华丽的地毯,一时把这个矛盾完美的遮挡了起来。
他俩又相安无事地处了大半年,“五一”的时候终于回去见了对方的家长。两家的大人都没有什么大的意见,倒是白蘋洲的母亲,对素馨的条件颇不以为然,觉得自己儿子找个这样条件的女孩定不是什么难事,为何还要找个异地的?——她还不知道白蘋洲把房子写了两个人的名字。
白蘋洲一字不漏地把他妈说的话转给素馨听,素馨不但没生气,还觉得挺高兴。
见完家长再回到广州没多久,素馨发现自己怀孕了!
白蘋洲对此既不激动,也不反对,稳如老狗地盘算起结婚的事来。他们去HK买了对婚戒,又去拍了一套婚纱照。
白蘋洲的户口是早就迁到了S城的,因此他让素馨跟家里把户口本要过来,去打结婚证。素馨本就没有多大想法,加上又有了身孕,更是水到渠成地把这件终身大事平平淡淡地就定下来了。在她看来打结婚证这件事实在是太简单了,比办任何证件都容易。
只是这其中又有很多的小龃龉,根底都是白蘋洲对她家人的态度,她每每想起来就满腹怨气,膈应得不行。
可是越走越回不了头。
回老家办酒席是白蘋洲的妈提出来的,因为家里撒出去不少酒席礼金,得找名目收回来。
他俩当事人傻子一样,并不晓得还该准备什么。
况且买了房,要在S城扎根,压力有多大素馨都清楚得很。起初去看结婚礼服,有一套她很喜欢,标价三千多。不用白蘋洲犹豫,她自己先舍不得了。最后网购了一件平价的中式旗袍,权当应付。
四
因为下雨,路上有一点堵车,送亲车队到目的地时快十二点了。
车停下来,白蘋洲的妈梳着高髻,发簪精致,红色齐膝礼服裙配着锃亮的小牛皮高跟鞋,手上挽着银色羊皮小手包,满脸挂霜地过来。未及打招呼,先是劈头训了一通白蘋洲:“磨到这个时候!马上要开席了!为什么不早点出发!?”
白蘋洲满脸烦恼,不回答他的母亲。
素馨脸上挂不住,这是敲打她娘家不会安排呢!
她从车里出来,白蘋洲的妈已经掉头走了,给了一个地址,让人带她去化妆盘发。
化妆时她取了眼镜,基本就是半瞎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徒劳地望向镜中木然被摆弄的自己,像一个幻影。身边人来人往,嘈杂声像潮水一波一波地袭击她,她却无法做出反应。
摆弄了好半晌,她复又戴上眼镜,并没觉得自己变得好看一点,还是蔫头巴脑,眼皮是肿胀的。
她被带到酒店门口,却看到她家里一群人在外面站着张望。看到素馨过来,她哥问她附近是否有银行?
素馨疑惑地望着她哥。
“红包忘在家里没有拿。你看我是现在去取,还是回头打给你?”
素馨在心里倒吸一口冷气,脑子糊成了一锅粥。
都要开席了,这个时候硬要家里人去取未免太过,她便自作主张说不用取了,她去同白蘋洲说一声。
她找到白蘋洲,白蘋洲听了冷笑一声:“哼!我就知道!”素馨张口结舌,嘟囔道:“只是忘了,回头就打过来。”
白蘋洲面皮紧绷,喜色全无。
素馨不再去招惹他。
一眼望去,满眼都是她不认识的宾客。她四处张望,在大厅角落靠边的窗户下看到了她爹妈和其他过来送亲的亲戚。大家都默默地坐着,面上无悲无喜,在热闹喜庆的大堂里扮演一块灰色布景。
白蘋洲的妈在席间穿梭忙碌,脸上寒霜早融了个无影无踪,笑容像阳光一样播洒开来,似乎落在了大厅的每个人身上,没有具体的对象——她像一片流云,从素馨爹妈那桌流过去,目光蜻蜓点水,同样阳光普照,并不厚此薄彼。
司仪把他俩弄到台上去讲话,素馨没有任何准备,但忽然福至心灵,十分镇定地感谢这个,又感谢那个,说得落落大方、口齿清晰,一个磕巴都没有打。倒是白蘋洲慌了神,支支唔唔地说不出话来。
讲完话他俩过去给她爹妈那桌敬酒,爹妈并排站起来,神情肃穆地和他们碰了杯。父亲一手按着衣角,微微倾身弯腰,饮完了杯中酒,母亲则站得很直。
素馨腹中有孕,并不饮酒,只用白开水代替了,做了个样子。
一圈下来,白蘋洲的妈——现在她也喊“妈”了,因为敬过了改口茶——拉住她,问:“小馨啊,你去问问你妈,你们那边是什么风俗,该给送亲的侄子打发多少红包?”
于是素馨便穿过人群,去找自己的母亲,问了一番。母亲回答:“那能要多少?随便看着给罢了。”
素馨像个传声筒,又去把这个意思传达给新婆婆。
婆婆说:”随便是不能随便的。但我们这边小孩一般是60,你看行不行?”
素馨哪里知道行不行,她得了母亲“随便”二字,便犹豫着说:“……应该可以吧?”
直至酒席结束,素馨一直被左传右唤,坐也没有安生坐一下,看着满眼的食物,却一点儿也没有吃到嘴里,只饿得心慌气浮。
她家过来的亲戚都准备回转了,婆婆才匆匆过来正面打了一个招呼。素馨亦步亦趋地眼看着大家上了车,车开走了,心里空旷得寸草不生,像遭到了抛弃。
五
素馨跟白蘋洲回了家,不知为何,家里囍字也没贴一个,且因为没有嫁妆,便一丝喜气也无了。
她其实有一点憧憬大红喜庆的婚床锦被,但没有也就算了,反正过两天就回S城了,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素馨心情郁郁地洗了澡,随便填了下肚子,睡了一觉。
下午醒来,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素馨收拾了一下心情,试图用开心一点的样子面对她的母亲。
“妈,你们平安到家了罢?”
“我到是到了!小馨!白蘋洲家里是怎么做事的?”
素馨被电话里母亲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激动吓了一跳,脸上挂着的笑被枪打中一样碎成了渣。她期期艾艾地问:“怎么了啊?”
“怎么了?你侄子,好歹是个送亲的,啊!红包打60!这种事也做得出来?看不起人也不能做到这个地步吧!我体谅他的难处,彩礼也没有要,他就一点不想一下?……”
素馨如同被一棍一棍地击打,嗫嚅着试图解释:“……这个怪我,他妈问过我……”
“可不是怪你?你们怎么安排的这个事!做得太难看了!60!打我的脸吗?哪个送亲的能少于1000?啊……是不是他看我们红包忘了拿,生怕我们不给他?这样看不起人啊!叫他把账号给过来,我马上打给他!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们。”不等她再说话,就自行挂了电话。
素馨的心都裂开了,眼泪在眶子里打转。
白蘋洲眼看着她脸色剧变,便过来问她怎么了?
她茫然地紧握着手机,喃喃回答:“妈说,给侄子的红包打少了,要1000。”
“1000?她怎么不去抢?一个小孩子,打1000?”
婆婆听到了,走过来瞪一眼白蘋洲,曼声说:“不是1000不能给,是我不知道你们那边的规矩。我问你你说60可以,所以我就按我们这边的规矩给了——我们这边给孩子大概就是这个数。你也别哭了,和你妈讲,把红包补给她。”
“补什么补!不补!”白蘋洲炸了,直眉瞪眼:“彩礼给了红包都不拿来,什么意思?到底谁心里打主意,还要1000?吃相要不要这么难看?”他转头对着素馨:“你妈就是看你好欺负!要不要这么偏心?!”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素馨咬着牙根直抖,被他的话逼得六神无主,几乎上不来气。
手机嗡地一声又响了,她抹一把迷蒙的泪眼,举起来一看,是她哥。
“小馨啊!你喊白蘋洲把账号发过来,我把红包转给他。多的我也不说了,以后他要是对你好便行;他要是对你不好,我追到哪里都得揍他一顿。”
素馨不知如何回答这种沉重的关爱,只得唯唯地应了。
同时烦躁地对垮脸垮腮的白蘋洲说:“你可以了!让你提供账号,红包马上打给你。”
正说着,手机又响了,素馨吓得不敢接,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她便接起来了。
“小馨啊!”她听出来了,是二婶。
“你们做的这个事实在不像话!你妈现在被你们气到不得了,别气出病来。你快给她认个错罢!”
“……还有哇!我们大老远过去,他妈一点招呼都没有。看她那个厉害样,以后你自己注意点罢!”
素馨精疲力尽,像在漩涡中搅拌的片羽,用平板而客气的声音应付了路见不平义愤填膺的二婶。然后呆呆地坐着,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这天最后接的电话是姐姐打来的。姐姐语气并不重,但一根一根稻草压上来,她心里又酸又苦,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开头,鬼使神差说了一句:“已经这样了,我能怎么办,这几年,在外面也只有他心疼我……”
白蘋洲看她的样子,火气直冒,蹿过来噼里啪啦把姐姐呛了一通。姐姐莫名挨了一通骂,气得冷声扔下一句:“好吧!反正只有他对你好,我们都对不起你。”便挂了电话。
素馨鼻头通红,头脑昏胀,胎儿似乎感觉到她的情绪,动得很频繁,肚皮绷得死紧。
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放了27年的家,过了今天,忽然就不要她了,变得她不认识了。
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走到了这个地步,每个人都说为她好,都说是担心她。按说她多么荣幸,可是夹在中间被碾得稀烂的也是她。她知道两边互相不对眼,一直战战兢兢地想要找个平衡点,拼命和稀泥,可是到头来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都是缠得死紧的、无法解开的结。
白蘋洲但凡能沟通……但好像也不能全怪他?父母也没有错,她想,那就真是我自己错了。
我没做好。
我没用。
但现在怎么办呢?离婚?没那么好离的罢,肚子里还有娃。总还不致去死?死能解决吗?要是死了,他们会闹成什么样呢?
自己这人生走到进退维谷是为什么呢?是了,性格决定命运,真是没错儿。
她一忽儿想东,一忽儿想西:心底里对父母感到愧疚;又有点埋怨白蘋洲不通人情;觉得自己无能;又对未来感到茫然无力,浑似打摆子一样忽冷忽热。
别人出嫁欢欢喜喜,自己出嫁狗血淋漓,到底图什么呢?
出嫁这种事,她这辈子是死也不想再来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