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热汤面

林柳青儿会员扶持计划
1.

两店相邻,开古玩店的秦老板,经常光顾何老板的杂货店。

老秦来什么也不买,搁何老板的店门前,一站就是半日,和那些客人念叨个不停。

直到前天,老何的耳根忽然清净了。

一问才知,两日前,老秦在自家门口咽了气。

秦老板留下的遗产堆积成山,不过都是些破铜烂铁值不了几个钱,唯一值钱的,就是那来路不明的血玉镯。

老秦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养女秦美涵,她将这只血玉镯,转送给了何老板的儿子。跟他说:“一块玉而已,卖了就卖了。”

孙影将玉捧在了掌心:“等我学成归来,一定爱护你一生一世。

“话别说太满,”美菡道,“你父亲那边还不好说。”

美菡跟何孙影说这话时,何老板正在老张的面馆里吃面。

他最爱吃老张家的面条。

老张家的百年面馆,开在地铁站旁,老何每个礼拜至少过来吃上一碗。

老张家的秘制香醋,是镇店之宝。多年前的一天,何老板想取一勺他店里的醋回去拌凉菜,没想到老张直接给了他一瓶。

两家老店的老板,因瓶香醋结缘,成了多年知音。

这天,张老板好心劝他:“你呀,别把破烂当宝贝卖了,再不转行就要赔本了。”

“连你也这么说。”何老板道。

热腾腾的面,终于做好了。闻着端上桌的面香,老何心情大好:“老伙计,别拘谨啊,我还能生你气吗。”

老张说:“你好好吃面吧,我去忙了。面不够再加。”

店里,又新增了十几名客人。

何老板羡慕得流油。心中感慨,这面馆,开在地铁口附近就是好。

何老板将面上的葱花、香菜一搅,再滴上几滴香油,看上去很有食欲。

吃之前,何老板还会用勺子接两勺醋,淋入碗中。有的人吃一勺醋便够,但他太爱老张家的香醋,必须两勺打底。

面吃到一半,只见服务生开始“驱赶”店里的食客。正午未到,面馆却打烊了。

人走光后,老张从后厨出来,面色凝重,手里还拎着一把蘸着葱花的菜刀,另一手,拿着切了一半的老姜。

“老张?”

老何迎了上去,关切地询问。

“老何,我杀人了。”张老板说。

老何听了大惊失色。

不等何老板脸上的震惊消散,老张又说:“我那天走的时候老秦还没有咽气,我就只想给他个教训,没想到他竟然死了。”

秦老板卖了一辈子假货。遇到像老张这样老实巴交的手艺人,他也要狠狠地敲诈一笔。

之后,秦老板又去老张的店里挑肥拣瘦。摆出与老张是故友交情很深的样子,询问吃面打不打折,被拒绝后,就一直给服务生冷脸,还在外四处诋毁老张面馆的名声。

“糊涂啊,张弟。”

“我面馆虽小,但也有百年基业,”老张说,“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能不能帮帮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老何明白老张的意思。入狱后,他最放心不下的肯定是儿子。

老张家中兄弟几个,有好的手艺人。

但他只想将店留给二十多岁的儿子。

这份私心,做父母的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可惜了这百年匠心。

老张见他迟迟未开口允诺,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如果你肯多帮衬那孩子,我愿将香醋的秘方给你。”

“我只想经常吃到你酿的香醋,并不想得到你们家的祖传秘方,”老何说,“小管年轻了些,你如果不想你的店,有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像个零售商一样卖薯条送番茄酱料,还是找个踏踏实实的老手艺人吧。”

老张一抹眼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就当是我的遗愿吧。老何,您答应帮这个忙,我死也死得安心哪。”

老何吓得赶紧去扶。

“不是我不帮你,”他直言道,“你只有这一亩三分地,不求光耀,能传承也是美事一桩。小管那孩子主意多,我不懂调汤和面,花里胡哨的事更是应付不了。您家这档子事,我实在爱莫能助。”

2.

从面馆出来,老何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蹲在路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的东西,牙膏牙刷、衣服以及许许多多小的瓶瓶罐罐散落了一地。冷漠的人群穿她而过。

老何弯腰去帮她拾捡。

“谢谢大伯帮忙。我是从外地来的。”容枫心里满是感激。

“这箱子裂得厉害,就是合不上,”老何说,“你要不在这儿叫车,我帮你看着东西。”

“大伯,你知道兴雅路的那家古玩店怎么走吗?”容枫问。

“我带你去。”老何说。

容枫踌躇了,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走。尽管这个人看上去质朴而又无害。

“我和老秦认识好多年了,”老何说,“不放心的话你就自个儿去。我就多嘴一句,你是去当东西,还是去走亲戚呀?

“我去找秦老板要一个东西,”容枫说,“一只血玉镯。”

老何的二手店,价廉物美,却开在繁华老城区寸土寸金的角落。

很多人冲着廉价来到他的小店,也有些人,来找寻过往的一些情怀。

“我觉得这店挺好,”容枫看着店内的摆设说,“木制的装修,美观大气,不像一些开在负一层的旧书店破旧而拥挤不堪。”

老何笑了:“你平时不在网上购物吗?”

“会啊。”

“这些东西网上都有,二手网将它们都低价包邮卖了,谁还来我的店,跟我一起分摊这市里昂贵的租金。”

美菡和孙影从楼上下来,老何一见到美菡便问:“那只红手镯呢?”

“怎么了,何伯伯?”美菡问。

“那是人家的,你还她罢。”老何说。

“我父亲拿命换来的。怎么就成她的了?”美菡问。

“那是他们家祖传的血玉镯,”老何说,“你养父趁人之危花低价购来的。”

“既然买了,那就是我家的东西,”美菡说,“这镯子价可不低。我养父花了一生的积蓄,才买到这么一只镯子。”

“我可以如数把钱退还给你,”容枫说,“那只血玉镯对我很重要,你把它还我吧。”

“人家千挑万选来的,凭什么你说要就给你?”美菡问。

“老秦这一世,也就值这么点儿钱了,”老何说,“他也只有靠骗,才可以沾一沾世间珍宝,永远得不到真情。”

美菡看向老何,目光幽暗。

他们都知道,秦老板买来这只玉镯,要送给老张的媳妇儿,这件事在老秦生前与死后,传得沸沸扬扬。

“这玉,我已经拿给孙影了,”美菡说,“他不是要出国读研吗。”

美菡愿将血镯奉献给儿子出国读研,这可不是一般的诱惑,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啊。

老何看向容枫,发现她正眼神复杂地盯着自己。

“姑娘,买卖就是买卖,讲究你情我愿。”老何说。

“是无奸不商吧。”容枫说。

“唉,买卖不成仁义在,”老何对容枫说,“你远道而来,何伯伯请你吃顿饭吧。”

“正好饿了,那我也去吧,”孙影道,“姑娘,有什么委屈咱们路上说。你别不去。”

“你们别姑娘,姑娘的,叫我容枫,”她说,“我没说不去。走,吃饭去。”

“我不饿,那我就不去了。”美菡赶紧说。

老何带路,不知不觉,又走到老张家的面馆。

好在这家已经打烊的面馆,这会子又召齐了伙计,一刻不停地做起了生意。

容枫刚下地铁那会儿,心心念念要去吃这家面馆。

现在,她抱着吃山珍海味的心,又回到这里,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她鼓囊着脸坐在那儿,不肯点餐:“说好的吃饭呢。”

“你之前不是要来这吃面吗。”老何说。

“讲究,”容枫道,“我远到而来,你谈生意时就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一路上口口声声又讲要交我这个朋友,现在呢——之前又是交情又是仁义的,合着就请我吃一碗面啊?”

“容枫,”孙影说,“这家面馆的面,当地人都爱吃,你尝过,一定不会失望的。”

“这面有什么好的?”容枫问。

“这家店是张叔叔开的。开了一百多年,”孙影说,“张叔对食材的理解异于常人,面的口味无人不赞。来此地不尝上一碗,肯定会带着遗憾回去的。”

容枫很想听面的味道,味道。

——味道他一样没说。

成功避开了所有重点。

说了一箩筐100%“纯天然”有机废话。

“那就来一碗尝尝吧。”

容枫答得很勉强。

再走,她真就没力气了。

3.

“哦呼。”

面刚端上来,容枫便带着戾气。像是有人惹到了她一样。却发现,她是在生碗里那一堆香菜的气。

碗下没有垫托盘,她像挑小虫儿一样,把香菜夹出来扔在桌上,碗边一小块茵茵绿地,汤水有些扩散。

接下来还有更辣眼的。

当地人咸鲜著称的面条,容枫吃得没滋没味,从包里掏出一瓶小米辣,足足加了半瓶进去。秘制的蒜蓉辣椒,混合着温热的汤汁,拌好以后,连空气都带着呛人的辣。

“面条要这样吃,才会香嘛。”

她自我赞许似的说了一句。

吃完面,容枫端起面碗,将碗里的汤也全部喝光。

若是放在平时,见到老张家的面条被放这么多的辣椒,老何觉得,那一定就是在糟蹋东西。

但今日不知为何,他就是对这姑娘做什么都瞧着顺眼,仿佛和她总有话说。

看着容枫擦嘴,老何问:“放这么多辣子,也没见你喝水,这样能吃辣?”

“无辣不欢。”容枫满脸爽快。

“小心伤胃,”老何说,“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好多都很懂养生。”

“朋克养生。”容枫笑道。

“你今晚就走吗?”孙影问。

“走什么,人家刚来旅游,”老何瞪了一眼儿子,“你明天陪容枫去逛景点吧。多逛几个。”

孙影看了老父亲一眼:“明天我要陪美菡去医院。”

“医院有什么好去。”老何说。

“她可是您未来的儿媳啊。您真就不关心她?”孙影说。

“我可怜她罢了,怎么就成儿媳了。”老何说。

老何的确觉得,美菡身世可怜,值得同情。

美菡一出生,她父母便不喜欢她。

听秦老板说,那家人只想要一个男孩。在美菡三岁的时候,还没有给她落户。托人辗转卖给了秦老板。

秦老板对美菡并不好。邻居们在家时常可以听见女孩的哭声。下雨的时候,女孩哭叫得更加凄婉。伴着这尖利的惨叫,滂沱的雨滴几乎要被染成赤色,仿佛随时都要穿过护栏从玻璃窗冲进来,掀翻每家每户的天花板。

后来,美菡被允许跑到老何店里待上一小会儿,老何给她读故事教她识字,拿出好吃的点心招待她。

有一天,何老板发现了美菡身上的伤,经过一番询问,美菡也讲出了自己在秦老板受虐待的一些经历。

老何知道秦老板的为人。但考虑到邻里邻间的和睦,他没有选择报警。

随着美菡一天天长大,何老板看见美菡在自己店里,跟自己儿子交往密切,从那时起,他便渐渐不喜欢美菡这孩子。

其实美菡小的时候,何老板也劝过老秦,叫他对养女好些。老秦并不理会。

“这一代人,我们离他们太远。如果你拉着皮筋的一端不肯放手,皮筋断裂,伤到的只可能是我们自己。”

老何当时对秦老板这样说。

秦老板极其反感这话,不耐烦地把头扭到一边。

庸人自扰。老秦在这条街生活得越来越不舒服,他在别人店里看每一件商品越来越不顺眼。

秦老板逢人会说:“老何这店里的旧物,是别人嫌弃不要的罢了。”

爱屋及乌,反之,亦然。

作为父亲,老何不允许美菡成为他的儿媳。后来美菡到他店里,他连见一面都嫌多余,总躲着她。

4.

没拿回血玉镯,容枫可不打算走。

她就在这条街附近,找到一处宾馆住下,一天三趟地往老何的店里窜。

老何不跟容枫主动提玉镯的事,但也欢迎她常来。不知不觉,这个古灵精怪的姑娘,也讲起了自己的一些故事。

容枫对大城市的最初的幻想,来自班里一位女生。那时,容枫还在念中学,女生说:“城市真繁华啊,在人影散落的地铁口,每个人都穿着名牌,我穿不起几千块的衣服,有种被岁月放逐的感觉。”

家乡没有地铁,那位同学让容枫艳羡了很多年。

她的家乡,和这里一样,有父母可以带子女去相亲的地方。容枫过年回家,被老妈带着,去公园的相亲角被大爷大妈们围观。

容枫来何老板店里做客,美菡每天都会带孙影出去,很晚才回来。

老何为儿子相中了这姑娘,殷勤待她:茶凉了换新,水果吃完了再切,零食没了提着布袋去逛超市。

一天过去,那二人回来。

“何伯伯。”

美菡将买来的一点东西放在桌上。老何不去看他们,扭头问容枫晚饭想吃什么。

“老张家。”容枫说。

“他家现在正乱,可不能去,”美菡道,“今天上午,张伯伯去自首了。他说他杀了我养父。”

“消息这么灵通,你早怀疑他了?”老何说。

“直觉,”美菡说,“今天我跟买主联系好了,明早就可以拿现金。”

“你不能卖。”老何与容枫异口同声道。

“买家我费好大劲找到的,”美菡说,“何伯伯,您想让您的儿子错过出国读研吗?您想看他遗憾终生?”

“那人给你们多少?”容枫问。

“私人交易,”美菡说,“我们有义务保护买家隐私。”

“那如果我出更高的价呢?”她又问。

“你打算出多少?”美菡来了兴致。

“七十万。”容枫说。

“到底多少?”美菡扬了扬眉。

容枫看了一眼孙影,在他漠然回避的眼中,读不出任何数字。

“三百万。”容枫试探性地说。

美菡对容枫说:“我们卖。”

“你知道那个血玉镯,老秦多少钱骗来的吗?”

美菡走后,老何问容枫。

“我知道,五十万不到。”容枫说。

“那美菡问你要三百万,你确定要买?”老何又问。

孙影在一旁不说话,假装给一把吉他调音,半天没整出一个音符来。

“那血玉镯,是我奶奶的传家宝,”容枫说,“传呈了五代女子,将来,也是我的嫁妆。半年前,奶奶卖它,纯粹为了给爷爷治病,最后爷爷还是去了。”

“孩子,你真的有三百万?”老何继续问。

容枫抿唇,低下头不答。

“那玉本就是你的啊。”老何又说。

“您是答应帮我要回那玉?”容枫问。

“你若肯嫁到我老何家,我必定让孙影善待你。”

孙影耐不住了,放下吉他:“爸。”

老何说:“美菡那丫头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容枫,你如果真有三百万,可千万别把钱给她了。回头镯子得不到,钱你也被她骗了。”

“我从一个小地方来的,”容枫道,“哪里有三百万。我只是不想让她卖那玉镯,那是我们家祖传的啊。”

老何叹了口气。

这玉镯,关系着儿子的前程。孙影是他的命,如果把店里这些不值钱的卖了,能够换儿子的一个好前程,他付出再多也心甘情愿。可惜它们,卖不出孙影的学费。

血玉镯,是容枫家里的传家宝,几代人视若珍宝。

有时候,有选择,比没选择还要难。

何老板犯愁期间,容枫将目光转向孙影:“孙影哥,你平时都喜欢哪些喜剧演员。我看我能不能复刻一下。若是能把你逗笑,能让小菡按原价把镯子卖给我吗?”

“你复刻不了任何人,”孙影说,“正如我爱美菡,我觉得她不可能被复刻。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一直看她不顺眼,非要中间塞一个人给我。”

“何伯伯喜欢清清白白的姑娘,”容枫说,“秦美涵有些复杂,有时候,连我也看不懂。”

原以为孙影听了她的话,会生气,会反驳。

但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

他像是吃了有嚼头的奶油乌冬面一样,将她的话咀嚼完,悉数咽了下去,还目光奇异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赞许、玩味,也许还有别的东西。

容枫一直盯着他,想仔细探寻这眼神背后的内心世界。

他只看了她那蕴含丰富的一秒钟,像猫一样低下头去,拾起那把吉他,弹出了悠扬的旋律。

他的吉他声,和他陶醉时,嘴角勾起的一丝笑意,都带着微微的甜,和空气中安然的木头香混合在一起,洪水猛兽般入侵她的眼与鼻息。若有似无,带着撩人的气息,又带着遥远的淡漠。

5.

一大早,美菡被带走了。

警察没透露细节,只说配合调查。

容枫看到孙影下垂的手指微微颤抖,脸上极力保持镇静。仿佛明白了那天,自己说美菡太复杂,他会那样玩味地看着自己。

——美菡有罪。

如果她有罪,孙影一定知道什么。

“老张那样面善的一个人会杀人吗?”她问孙影。

“知人知面不知心。”孙影说。

“恨一个人容易,想杀一个人没那么容易吧,”容枫说,“难道就因为秦老板卖给老张一件假货?”

“连他自己都说,是气昏了头。”孙影说。

美菡走了,何伯不悲不喜。他像往常一样问容枫,吃点儿什么。

“盖码饭。”容枫说。

“好,”何伯应道,“吃完饭,再陪我去趟老张的面馆。”

吃饭的时候,容枫的眼睛时不时看向孙影,孙影则一直盯着碗中的米粒。说他忧伤吗,倒也不像。像是在思索。

“你能把镯子还给我吗?”容枫问。

“不能,”孙影说,“没有这只血玉镯,美菡在爸爸眼中分文不值。我还要等她出来,那是她的东西。”

“问题是,她出得来么?”

“如果她不出来,我就一直等她。”孙影说。

“影儿,别任性。”一旁沉默良久的何伯终于开了口。

容枫放下筷子,说自己去一趟洗手间。她走出饭店,再也没有回来。老何一直给儿子疏通道理,去面馆的事,被搁在了脑后。

6.

数日后的一个午间,孙影跟老爸说想见容枫。老何觉得儿子想通了,是件好事,打电话去请容枫,却被她拒绝。

容枫变得没有之前那么好请了。

——这难缠的一家子,包括美菡,她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回家和小伙伴们一起愉快地玩耍,她才不想对着他们,一天天像小狗一样撒娇卖萌,笑脸相迎,她真的腻烦了。

才二十来岁的女孩,毕竟年轻些。容枫还是敬何伯一声长辈的,而不是纯粹的陌生人。她经不住老何的再三盛情邀请,最终还是来了。

原以为,这里至少有一个人会做饭,没想到来了以后爷俩居然都点外卖。容枫看了下冰箱的食材,决定亲自下厨。她边洗菜,边听何伯说老张家面馆的近况。

何伯说,之前的老伙计都不想跟着小管干了。

小管是老张的儿子,二十七岁。

小管觉得这家店的经营模式太老朽,他想像火锅店那样,给面的定价加收调料费。他把每种面的价格提高了70%,还学西餐厅加收了服务费。他不愿花时间去酿造香醋,把香醋换成了普通的醋,为了制造噱头,他说醋是从欧洲进口的,味道比之前更好。

以前,老张店里还有些小吃,食材都是新鲜现做的。味道正宗,所以时间久客人也愿意等。可现在,小管把食物放在冰柜里,冷藏个三五天一点问题没有,微波炉加热一下端给客人,上菜速度要多快有多快。

他的这些做法,成功劝退了那些食客。

如今老张家的面馆,早已被更多新晋的黑马,远远甩出了跑道,失去了参选资格。

容枫把菜上齐,跟何伯说:“那您劝劝他啊,叫他别那么跳脱。做生意哪儿能天马行空,他连根羽毛都没有,就站在那么高的悬崖上,这还不得摔个粉身碎骨啊。”

老何叹息一声,劝过,怎么没劝。

——当时听完劝,小管脸上大写着狂妄:“我做一碗面,那是限量款,工序复杂,摆盘美观。大家来我爸面馆吃面,吃的是招牌。我觉得招牌这套早就过时了。”

更早之前,何伯还劝过老张。

老张说:“我知道小管太年轻了。没有经历挫折与失败,没有跟老师傅学手艺的心。我们这辈,怎么念旧都回不去,但我和小管毕竟父子一场啊。”

容枫终于明白:复古,终会被新潮所取代。流行的东西也在更迭,周而复始,新的东西加入进来,被代入一个又一个循环。

在老品牌改革创新的路上,有的人成功了。吸引了年轻人的眼球,但不妨碍它老幼皆宜。

有的人还没做就注定着失败。

像小管这样,就是在劝退一众新老忠粉的钢丝上疯狂试探,在灭绝家族传统美食的刀锋上反复横跳。

他不知道怎样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只想悬在高处乱飞。

7.

一天,孙影坐在地上面露伤感:“爸,我觉得这个家的磁场太让人难受。你说那血镯会不会是不祥之物。”

“你没事吧。”老何说。

“有事。我最近频繁梦魇。”孙影说。

“你梦见什么?”何伯问。

“一个小女孩,她非要拿回属于她的东西,然后晃晃悠悠地走进我房间里去,在我房子里哭得好惨。”孙影说。

“一个梦而已,别多想啊。”老何虽然安慰孙影,但眼睛,不自觉瞥向孙影的房内。

第二日他问容枫:“小容啊,你老实跟伯伯说,那血玉镯是不是不祥之物?”

“为什么这么问?”

“是孙影,他最近出现幻觉了。”何伯说。

“血玉镯是我家的传家宝,它不邪的,”容枫说,“什么鬼影、邪魔,都是人心所化。你心里强大,就什么也不怕了。”

老何将信将疑。他拿出血玉镯:“你摸摸看。”

容枫没有伸手去接。

“怎么,不敢摸?”何伯问。

“我不可以。”容枫叹道。

在家的时候,血玉镯,被供奉在最精美的盒子里,它太过神圣,容枫从来没碰过它。

“你不是一直想要它,”何伯说,“为什么不摸,莫非它真是邪物?”

“不,它不是。”

容枫极力想证明。接过血玉镯的那一刻,容枫看着它通体的光泽,心中一颤。

血玉镯的美,和碧玉不同,仿佛从少女蜕变成女人的夜晚,赤色划破寒潭,沁入碧色中慢慢晕染开来。

何伯看着容枫。她诚然不发一言,也美得光芒外溢,这样漂亮的姑娘,孙影怎么会不喜欢,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老何正想问题想得失神,孙影冲过来抢血玉镯:“爸,你怎么能偷我的东西。这是美菡留给我的。”

“美菡,又是美菡,你怎么还不死心。”老何气得牙痒。

要不是玉镯在他手里,他真想重重一耳光,将儿子打醒。

“容枫,”孙影收敛了怒气看向她,“明天美菡的判决书要下来。你陪我等一个结果。”

容枫没搭理他。

她扫了一眼孙影手中的镯子,轻哼一声,带着怨气与高傲离开了。


8.

法庭上,检察官出示证据:经过法医验证,秦老板死于毒杀,而不是张老板刀下。

是秦美菡下的毒。

“你爸爸说,她不是个好女孩,果然不假。”容枫看着接受审判的秦美涵,对孙影小声说。

像他这样干净的男孩,肯定很讨厌女杀人犯。

孙影听完后却站起身,不顾法官下的“肃静”、“坐下”的命令,对着庄严的庭审:“是我的错。”这话说得没有丝毫迟疑。

“想什么呢。”——这里可是法院。容枫在一旁拉着他的衣角,想让他赶紧坐下。

“我不是名合格的男朋友。更不是个合格的罪犯。”

孙影此话一出,全场都安静了。

何老板坐在儿子身后,仿佛不明白。

他不明白孙影说的——“罪犯”。他还在想,这个词是不是有别的什么含义,心里渴望着另一种解释。

“是我教唆了她,我一直在教唆她,”孙影说,“我把毒药藏在吉他的包里,每次只给她少量。我让她告诉老张,老秦家的门牌号多少,以及他几点下班。这几个星期我都没碰吉他,我以为只要不提,事情就能过去。这段时间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几度出现幻觉,我太痛苦了。”

孙影拿出那只血玉镯,它终于被物归原主。

接过血玉镯的那一刻,容枫眼噙着泪看着孙影。


那天,看着美菡被带走,老何面上虽没有表现出悲喜,但终如释重负:这个女孩离开了孙影。

现在,他却要看着自己儿子坐上车。

这一路,老何心里都在想:如果当初,美菡那给我看她第一道伤的时候,我及时报警,后面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老何瞧着容枫,小丫头虽然害怕得哆哆嗦嗦,但她也跟着他们一起。

以后,他们就是不相干的人吧,容枫她,再也不会来这座城了吧。

回去的路上,容枫安慰老何,说了句“夕阳很美”。

之前和儿子看夕阳。

影儿也说夕阳很美,老何当时听了心里美滋滋。

如今再看夕阳,心里的那团肉被狠狠烙上了一层焦灼与难耐——这“镀了金”的夕阳,不就是差一点火候,就会被烧焦的饼皮么。

满目疮痍,何来的美感。

9.尾声

多年后。老张的面馆换了新人,也开发了些新的菜肴,但主要卖的,依旧是面。

老何还会来这家店,偶尔听人提及一两声故友,心中甚感欣慰。

今天,邻桌来了一群高中生。他们年轻的身躯被宽大的校服包裹着,看上去颇为精神,空气中弥漫着蓬勃的朝气。

这群小孩,对美食有着自己的理解,坐在桌前津津乐道。

“你们啊,都是一群以自我为中心的年轻人,”苍老的声音从隔壁桌传来。学生纷纷转头看他。

何老汉知道自己说出说的话这般伤人。可他的眼角有泪渗出。他低下头,怕被孩子们看见自己眼中的浊泪,匆匆离开了面馆。

这里,再也见不到老张——他带着他的伙计们在他的百年老店忙得不可开交的身影。可是老何记得,那面条朴素劲道,青菜脆爽,醋味酸香,酱油醇厚,汤底回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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