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期读书|读《穆旦诗文集》随笔录

作者/万花

谁又岂料到2020年给中国人民这么一个开头啊!新冠状病毒来势汹汹,蔓延叫嚣,武汉决绝封城一个月了,全国医学界仍在似寒冬还寒冬的日日夜夜与这些病毒做殊死的搏斗。这个病毒简直是妖魔,夺去上千人鲜活生命,新增和病危人数每天增加(幸好,近日呈下降趋势),李文亮的过世,武汉几位医学界专家相继去世,湖北多少个家庭的支离破碎,杨帆护士一家的悲痛遭遇,3000余医务人员感染病毒等等,都令人们陷入悲痛和恐怖中。这个可怕的病毒像养了亿年的妖精,要有多大的奈何才吃醒它呀!它吸吮人类的血来了,四处散发淫威,人人自危,似乎随时都被召唤去。我揪心又焦虑度过,长长夜恶梦相伴,但见一个个的思想火花在黑夜里闪闪发出点点亮光。

这期间,我读了木心、李易初、阿钟、王敖老师的诗歌,方方作家的发文和黄灿然推文,自己也写了几首小诗,但感觉抒发之情离现实不够贴入且思想有未抒尽之感,当然,究其原因是本人写作水平不够的问题。这时,我想起了穆旦先生的诗,于是,我静下心来,他的《还原作用》、《赞美》、《诗八首》、《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和《荒村》等,虽然现实环境大不同,但现在读起来还是那么令人思想起伏共鸣,很是敬仰穆旦先生!续而我完整阅读了《穆旦诗文集》,该文集基本全收录了穆旦先生诗文,个人历史事记和资料丰实,有几位重要人物(杜运變、王佐良、袁可嘉、谢冕)对穆旦的评价文章,尤其穆旦给友人和亲属六十九封信最难能可贵,可以说,这是一部编排得既全貌又齐整的穆旦诗史。通过阅读,我的感受和收获是非常多的,像我这样一个有着悲悯性情又想抒发现实的人,我想,我对于穆旦先生的诗思是能够理解的,读他的诗文让我的心静下,许多问题在读书中思考并得以解开,在此随笔记录下来,归结如下:

1.写诗要有新惊异,即新思想,如果还没有想清楚,整理清楚,爱憎分明,然后再写。

2.古体诗写的是古人的风花雪夜,是古人的,只有用白话写的诗才是自己的。

3.写诗要多读诗,历史书和优秀文学作品,才有灵感,才使人深思。

4.要多读外国的诗,看人家是怎么写的,才知道诗是可以这样写的。

5.写诗要有现实环境,并运用形象和材料加以扩大和想象力。

6.诗的时间性要扩充到长远,如风花雪夜、人生哲理诗的时间就流长,有些与时政联系的诗,经不住多少时间,但是这也是我们的空白之处。

7.普希金散文诗,拜伦抒情诗,有些是很好的现实主义诗歌,又是浪漫主义的大师,可读一读。

8.浪漫主义的诗是将现实美化了的,现实主义是描写实际,过了一百年,人们要了解这个时代,必须有写实作品才行。

9.诗每行十二三个字足可以表现任何思想,诗行太长就失去诗的分行意义了。

10.诗有局限,小说自然是最好的工具,叙事诗也许可以。但叙事诗已经是小说和诗的混合体了。所以,为了完全避开诗,我倒希望你立刻写小说。

11.写的东西最怕等,一等就没了,你有什么活跃的思想,只能趁热打铁。

12.我至今仍然认为,只有理想使生活兴致勃勃。

13.诗如果没有诗意,一百句口号的力量也顶不得。诗的语言不落去旧诗的俗套里,所以还有活泼的生气。虚字要用的好,能起活泼的作用。但用太多就腻人。

14.诗写多一些,头脑就深入思索一些,可以比做建塔,初写是第一层,写多了可以到第二层,第三层,更空,更玄,……也许更脱出渣液。

15.写诗。重要的当然是内容,而内容又来对生活的体会深刻(不一般化)。但深刻的生活体会,不能总用风花雪月这类形象表现出来。

16.只有广大读者得欣赏水平提高了,诗的创作的水平才可以望提高。

17.西洋诗在二十世纪来一个大转变,就是使诗的形象现代生活化,这在中国诗里还是看不到的。

18.首先要把自我扩充到时代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写出的作品就成了时代的作品。

19.穆旦回复友人董言声的信:咱们一混想不到就是六十岁了,这个可怕的岁数从没有和自己联系起来过。好像还没有准备好,便要让你来扮演老人;以后又是不等你准备好,就让你下台。想到此,很有点自怜之感。而且世界也不总是公平待人,它从不替你想,把最适于你生长的地方让给你,而是胡乱塞给你个地方,任你自生自灭。

20.穆旦回复友人董言声的信:当时大家谈的什么?谈未来和人生,谈希望和抱负,是不是?而今呢?这些都不必再谈了,嘴里留下的只是苦味。莎士比亚说,“人生是个坏演员”,它的确演得很不精彩。随随便便就混过了一辈子。当然也许还有廿年可活,我还要寄以希望。我觉得我还有展望。

以下是本人读书随录。为便以浏览阅读,按几个部分分别整理和摘抄,这个过程也是我读《穆旦诗文集》的思考和感受收获所在,值得读一读。

1.《穆旦诗文集》中诗、文、日记、信、后人评价及穆旦年基本情况。

2.穆旦著诗译一览。

3.穆旦诗想精粹摘要(内容大部分摘自穆旦的散文、致友人信中来),从中可见,穆旦先生诗写作的思想,包括,古体诗与现代诗、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外国译诗,诗与小说和散文,诗的形象与环境,时间性及线索等;写诗的技巧方面,主要在词语的扩大和想象力,形式、内容、押韵、分行及字数都有自己观点。

  一、《穆旦诗文集》是怎么样的作品?

我选阅的《穆旦诗文集》(增订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由穆旦诗文集编委会顾问委员会主编,名誉顾问巴金,顾问杜运變、周与良、辛笛、唐湜、郑勉、袁可嘉、杨宪益、巫宁坤、杨苡、邵燕祥、李方、刘玉山。诗文集末尾有一补记内容,时间为2018年1月31日,可见编辑委员会对待《穆旦诗文集》历史性、严肃性、严谨性、完整性及时间性要求的态度,收录情况在此整理记录如下:

(一)诗歌篇。

收录了穆旦先生从1934年至1976年的作品,共计一百六十六首,诗集编排分为:

1.探险队(1937.11-1941.7)二十五首;

2.献给母亲(1941.10-1945.7)四十二首;

3.集外诗存(1934..4.15-1976.12)八十七首,这部分诗歌收录了穆旦先生这期间发表过的作品,另一部分许多作品为先生去世后,家属、友人所提供。

4.关于两个诗歌存目标注。《穆旦诗文集》对穆旦诗集有两个存目:

一是穆旦自选集存目。这部分诗歌是诗人于四十年代末,出国留学前诗人自己编排的,分为四部分,分别是:第一部分《探险队》、第二部分《隐现》、第三部分《旗》和第四部分《苦果》共收存了近八十首诗。除了1949年至1976年作品个别外,上述三个诗集包括在该存目内。

二是穆旦晚期诗作遗目。收存了诗人1975年-1976年五十五首诗,是诗人临终前写下的,这部分诗歌收录在文集诗歌篇的“集外诗存”仅二十九首,其余已丢弃或失散。

(二)散文和杂文篇。

是穆旦先生1924年至1963年所写并发表过的散文、随笔,共十六篇。其中诗人1946年写《还乡记》系列杂文10篇,该诗文集收录《从昆明到长沙》、《岁暮的武汉》、《从汉口到北平》、《回到北平,正是“冒险家的乐园”》。

三)书信篇。

是穆旦先生1943年至1977年给友人和亲属的书信六十九封,这里做个摘录,分别有,唐振湘(一封)、曾淑昭(二封)、萧珊(二封)、巴金(二封)、杨苡(二封)、陆智常(二封)、杜运變(六封)、江瑞熙(二封)、董言声(八封)、巫宁坤(二封)、郭保卫(二十六封)、孙志鸣(七封)、徐安泰(一封)、白超圣(二封)、白兴圣(一封)、查良铃(三封)、周与良(二封)。

(四)日记篇。

穆旦先生1959年至1977年四本薄薄日记。看完诗人的日记手稿,我的心情很不平静,仿佛我也与他在同一时代,亲眼目睹他饱受的磨难和不公对待,很是同情他的遭遇,另一方面又很感慨,我们中华民族的诗魂在那段岁月天天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如此不公平和委屈,诗人还能保持有一副傲骨,坚持从事喜欢的著诗译和诗歌创作,同友人通信并相互勉励的精神,很值得后人学习和敬仰。《穆旦诗文集》该部分收录了诗人四部分日记手稿:

1.日记手稿(1)1959.1.1-1960.3.23

2.日记手稿(2)1968.10.26-1970.10.17

3.日记手稿(3)1970.10.17-1972.11.10

4.日记手稿(4)1973.2.16-1977.2.23

(五)《穆旦诗文集》的序、诗评及评价

1.穆旦先生爱人周与良为《穆旦诗文集》

写的序《永远的思念》(代序)

2.王左良《一个中国诗人》

3.杜运變《穆旦著译的背后》

4.王左良《谈穆旦的诗》

5.袁可嘉《诗人穆旦的位置》

6.谢冕《 一颗星亮在天边》

(六)穆旦(查良铮)年普

该部分编写在诗文集之二结尾。穆旦年普共50页,诗文集按每个年份将诗人的经历以及写作诗歌、散文、杂文、著诗译和友人、亲属书信等都描述得非常详尽,通过年普,让后人能够清楚了解诗人所处的历史背景、思想和作品以及穆旦诗人的诗想、诗性、勤奋、爱国的一生。

(七)穆旦英文自译诗

该部分收录了诗人1948年-1951年十二首译诗,分别是:

Myself(我)、Spring(春)

Poems(诗八首)、Into Battle(出发)

Revelation(隐现)、Poems(诗)

Maturity(成熟)、Flag(旗)、Hungry

China(饥饿的中国)、Violence(暴力)

I Sing of Flesh(我歌颂肉体)

Upon Death Mahatma Gandhi

(甘地之死)

以上Hungry China(饥饿的中国)和

Poems(诗八首)节选,1952年由周与良发给Creekmore《世界名诗库》并收录。

二、穆旦的著诗译作一览

这部分内容我从《穆旦诗文集》年普和杜运變《穆旦著译的背后》梳理出大致轮廓,以便读者查阅。从1953年至1977年,穆旦先生翻译出版了十几本诗集,两本文学评论。主要译作有俄国普希金的作品《波尔塔瓦》(1954)、《青铜骑士》(1955年)、《普希金抒情诗集》《普希金抒情诗二集》(1957年)、《欧根·奥涅金》(1957年)、《高加索的俘虏》(1958年)、《加甫利颂》(1958年),英国雪莱的《云雀》、《雪莱抒情诗选》(1958年)、与友人合作英国《布莱克诗选》(1958年)、《济慈诗选》(1958年)《别林斯基论文学》(1958年),英国拜伦的《唐璜》《拜伦抒情诗选》《拜伦诗选》(1958年-1977年,其中《唐璜》穆旦耗时11年翻译,于1980年才得以出版),这些诗译本至今均对世界文学有较大的影响。

三、穆旦诗文思想精粹摘要

穆旦先生一生成就主要在独特的诗歌创作和丰硕的诗歌著翻译上,留下文学较少的文字史料,但《穆旦诗文集》收录的诗人散文、杂文、日记和书信中散见诗人很多思想,有诗人对诗歌创作的独特见解和思考,对后人如何理解、创作、接轨外国诗歌等方面,很有启发和借鉴作用,本人通过通读《穆旦诗文集》后,深入理解穆旦先生的诗想及创作方法,有一些体会,希望通过摘录散落在诗人散文和友人书信中点点滴滴的思想精粹,能够让更多人了解穆旦这个人和他的独特风格的诗歌,以及他的中国诗歌思想和前途思考。

1.因为你知道了苦恼,方能感到不苦恼的乐趣所在,所以你若要生活不平凡一点,有兴趣一点,总要有些不过于狭隘地爱好“好”的心理才对;比如你常安适地过活,最好也要尝些劳苦的滋味;你常平静的心里,也叫它受些惊险;常按着轨道的生活也叫它变迁一下……这样你可以减少些平凡的苦恼,正如好梦恶梦一般,回想起来都一样的有意思。

    ——摘抄于穆旦散文《梦》1934年12月16日

2.我的读书兴趣……然而究其实,只有兴趣是不够的,兴趣只不过是鼓励你深进努力而已,至于方法对不对还是另一个问题。我希望以后自己能看些书,而且能用良好方法去读书,去领略,使自己不只是做一个书呆子而已,那便是此后应当追求的地步了。

      ——摘抄于穆旦散文《谈“读书”》1935年

3.…因为我们终于在枯涩呆板的标语口号和贫血的堆砌的词藻当中,看到了第三条路创试的成功,而这是此后新诗唯一可以凭籍的路子。让我们像平日说话一样地念出他的诗来吧,有谁不感到那里面单纯的,生动的,自然的节奏的么?

    ——摘抄于穆旦散文《他死在第二次》1940年3月

4.……为了表现社会或个人在历史的一定发现下普遍地朝着光明的转进,为了使诗和这个时代成为一个感情的大和谐,我们需要“新的抒情”。这新的抒情应该是,有理想地鼓舞着人们去争取那个光明的一种东西。我着重在“有理性地”一词,因为在我们今日的诗坛上,有过多的热情的诗行,在理智深处没有任何基点,似乎只出于作者一时的歇斯底里,不但不能够在读者中间引起共鸣来,反而会使一般人觉得,诗人对事物的反映毕竟是和他们相左的。……强烈的律动,洪大的节奏,欢乐的调子,——新生的中国是如此,“新的抒情”自然也改如此。

      ——摘抄于穆旦散文《慰劳信集》1940年3月

5.最大的悲哀在于无悲哀。从今视看,我倒要庆幸那一点虚妄的自信。使我写下过去这些东西,使我能保留一点过去生命的痕迹的,还不是那颗不甘变冷的心么?所以,当我翻阅这本书时,我仿佛看见了那尚未灰灭的火焰。斑斑点点的灼炭,闪闪的、散播在吞蚀一切的黑暗中。我不能不感到一点喜悦。

    ——摘抄于穆旦诗集《关于(探险队)的自述》1945年1月

6.要报人富有良心,明智,和勇气,三者不可缺一,然后才可以真有“替老百姓说话”的报纸。本报同人愿意本着这个目标,与本市报界同人共勉之。

  ——摘抄于穆旦杂文《撰稿和报人的良心》1947年4月22日

7.可以指出一点,即《寄西伯利亚》比起那两篇诗来(普希金1817年《自由颂》和1821年《短剑》),是更成熟的。那两篇诗所表现的革命要求只限于打倒暴君,《寄西伯利亚》却是要推翻整个“牢狱”了。同时,,这篇在艺术形象上也更为完整,更见得首尾衔接,一气呵成。

    ——摘抄于穆旦散文《普希金《寄西伯利亚》)1957年7月

8.依我看来,浪漫主义诗人是人们最喜欢的主题,莫过于爱情的感叹,死亡的哀悼,人世的变迁,时光和季节的流逝等等。……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是“诗”的生活与“散文”的融会,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融会;是在生活中揉进了美,而又并无美化生活的谎言;是在现实的土壤上对生活所可能达到的最美的认识;是“清醒”与“诗意”的结合。

  ——摘抄于穆旦散文《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1957年7月

9.在这里,我愿意指出,“字对字、句对句、结构对结构”的翻译原则,并不是我在译诗所采纳的;而且我相信,那样也绝对不是最好的办法。……文学翻译不是照象底的翻印,艺术性的翻译本来就是创造性翻译。……正如文学创作要忠于现实、反映现实,而在其中就有无限的创造性,文学翻译忠于原著,充分传达原著反映现实的艺术风格,也就是规定它自己在语言作用上也要有极大的创造性。

    ——摘抄于穆旦杂文《谈译诗问题》(并答丁一英先生)1963年2月

10.现在是,不是先有文学兴趣而写作,而是内中有物,良心所迫,不得不写一点东西的局势?

  ——摘抄于《致唐振湘(一封信)》1944年11月1日

11.我的命运似乎不是在高级社会里发出厌烦的声音,而是在荒凉之中寻找一点高级的抒情。

  ——摘抄于《致曾淑昭(二封)》1947年3月18日

12.我们虽然表面上这条线也在若有若无,但你别在意,在心里我却觉得互通的。尤其是在我感到整个世界寂寞的时候,但也许是因为我太受到寂寞,于是连对“朋友”,也竟仿佛那么枯索无味。

——摘抄于《致陈蕴珍(萧珊二封》1953年10月18日

你这信充满了暗淡的口吻,世界变得很险恶,人都是不可爱的,这样自然你很难过。事实上,我对世界倒常常是这个看法,现在我要来责备你,就是因为我觉得在芸芸众生之外,还有几个知心朋友不是这样的。

——摘抄于《致陈蕴珍(萧珊二封》1954年6月19日

13.这个好消息应该使您年青十年,廿年,我希望您鼓起青春的热情,继续写像“英雄儿女”那样的赞歌,或者写写别的,或者译点什么,当然以视力不过度劳累为限。我觉得您若写写回忆录,那是很有价值的,而且笔调有感情,适合写这种文字。高尔基的回忆托尔斯泰及其他作家是我很爱读的。

    ——摘抄于《致巴金 二封》1976年11月28日

14.究竟每个人的终生好友是不多的,死一个,便少一个,终于使自己变成一个谜,没有人能了解你。我感到少了这样一个人,便是死了自己一部分(拜伦语);而且少了许多生之乐趣,因为人活着总有许多新鲜感觉愿意向知己谈一谈,没有这种可谈的人,那生趣自然也减色。

    ——摘抄于《致杨苡(二封)》1972年11月27日

15.你提到我该多看看旧诗,这一点我接受。的确我在这方面缺少接触,可是马上拿些旧诗来读,却又觉得吸收不了什么。总的来说,我写的东西,自己觉得不够诗意。传统的诗意很少,这在我自己心中有时产生了怀疑。有时觉得抽象而枯燥。有时又觉得这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要排除传统的陈词滥调和模糊不清的浪漫诗意,给诗以hard and clear frond,这些话也是老话,不说你也知道了。不过最近考虑诗的问题又想一遍罢了。

——摘抄于《致杜运變(六封)》1975年

(日期不详)

写诗必须多读诗,否则没有营养,诗思就枯干。诗写多一些,头脑就深入思索一些,可以比做建塔,初写是第一层,写多了可以到第二层,第三层,更空,更玄,……也许更脱出渣液。所以 我也在忙于读诗,Auden仍是我最喜爱的。

    ——摘抄于《致杜运變(六封)》1976年6月28日

气人的事还很多,但也不必一一列举了,我经常想我的座右铭:勿为当前太分心。“现在”是陷阱,永远掉在这里面,就随时而俱灭。

你说近日无写诗的劲头,除了陷入“现在”而外,还有一个原因,大概是树立不出一个对现实的看法,诗是来自看法的新颖,没有这新颖外,你就不会有劲头。有话不得不说,才写。这是一类诗,像Auden的即是。但这类诗也走时之日,时过境迁,人家就不爱看它了。因此我想,要是写写生活哲理,也是一法。它和现实没有密切关联,十年后看也可以,现在看也可以,这是否如此?请你议议。因此我写了冬秋之类的季节诗。

——摘抄于《致杜运變(六封)》1976年12月9日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大干的冬天,之类。主要的在于太说理,忘了形象的完整;说理多则动人少,我给你抄寄那首诗,大概由于说理上谬误而使人不服;可是有形象在,形象多少打动人,尽管那形象也是陈词滥调的,像听熟了的不动脑筋的歌曲。

……你反对最后的迭句(穆旦的《冬》,我想了多时,修改如下:……。这是叶慈的写法,一堆平凡的诗句,结尾一句画龙点睛,使前面的散文活跃为诗。

揪出四人帮,对我有好处。前半月郭保卫替我去人民文学出版社要稿,我因唐璜寄出三年毫无音信,怕丢了,……因此他也没有取回稿子,仍就在那里。这件事对我是个鼓励。一是人家能看出自己的成绩,没有白费心。二是文学者有前途。

……译联合国文件干巴巴,哪如译文学作品?其实也是练笔,否则笔会生锈。我由于接受鼓励,近日又把拜伦抒情诗(已译过)整理,又添新的,再加已译而未出的叙事诗,想集合一下,弄一本“拜伦诗选”,四百多页。我相信中国的新诗如不接受外国影响则弄不出有意思的结果。这种拜伦诗很有用途,可发挥相当影响。不只在形式,尤在内容。即诗思的深度上起作用。

  ——摘抄于《致杜运變(六封)》1976年12月29日

将近一个月来,我煞有介事地弄翻译,实则是以译诗而收心,否则心无处安放。谁知道有什么用?但处理文字本身却是一种乐趣,大概像吸鸦片吧。因此我把拜伦的长诗又弄出“锡隆的囚徒”和“柯林斯的围攻”两篇,这种叙事诗很可为我们的诗歌借鉴。我最近还感觉,我们现在要文艺复兴的话也得从翻译外国入手。

……国内的诗,就是标语口号,分行社论与诗的距离而又远。我这里有友人之女,初中毕业,喜欢读诗,可是现在印出的这些文字作品不爱看,却看古诗和外国诗却入了迷。……在这种情况下,把外国诗变为中文诗就有点作用了。读者会看到:原来诗可以如此写。这可以给他打开眼界,慢慢提高欣赏水平。只有广大水平提高了,诗的创作的水平才可以望提高。

写诗恐怕更是如此,可能是一笑了之,又何必绞脑汁?但活着本身就是白费力气最后白白回到泥土了事。所以明知其为傻事而还可以兴致勃勃。你的处境我也了解,有这么多事堆在你头上,自然应付过去就很不错了,哪里有空闲再弄这肥皂泡?可是终于是肥皂泡有值得回顾的乐趣,一辈子忙于灶社的人不会回顾炉灶而生乐趣。所以,我希望你仍是不要“常随俗务中”。

    ——摘抄于《致杜运變(六封)》1977年2月4日

……我认为一支笔能写幻想,比能写实用文要可贵,当然实用文在社会上更受重视,而幻想只是胡言乱语。……至于诗,那就更别提。记得三四十年以前,提倡文学大众化的,曾乐观地说,先普及,普及了三四十年,现在怎么也没有高一点呢?倒比提倡时更低了。

    ——摘抄于《致杜运變(六封)》1977年2月18日

16.……我前不久读了forever Amler(一本同“飘”同时齐名的小说),它描写了Cromwell 的晚年不得人心,戏院都关闭,人们敢怒而不敢言,以后英皇回国,是国内欢迎他回来的,人们夹道欢呼他。又想起1793年的Rolospiecee ,历史一页页何其近似!现在咱们见事多了起来,多读历史很有味道,因此也可以比较philosophical一点,因此而不惑。

——摘抄于《致曾瑞熙(四封)》1977年1月1日

你把感情的乱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涂油和打蜡,可是心里又不那么整齐,大概就是你说的那“梦游者”的幽魂在作祟。由一种人硬努力当另一种人,而另一种人在世界上也并不感缺乏,我不知道这种努力会得到什么报酬。会画的人偏要改学音乐,我看不如顺着画家性格发展。当然,当梦想者就是被人看成神经,……。我也不是说梦想者好,但我觉得人性如潮水,堵住一口,它仍要另突一口而出,不如导引它进入有益的渠道。你本来可以搞一点文学,可以放弃了它,把这一渠道也堵塞了。

由于多年的训练,你的人生观是乐观的,如“人类总是前进”之类,但那是否就是万金油,能医治一切病疼吗?“它进步它的,我悲痛我的”,行不行?如果不行,那悲哀的情绪就永远从人世间及字典中抹掉了。恐怕还办不到。形式化,公式化,代替不了个人的细微感觉,细微感觉则甜酸苦辣都有,到了共产社会也除不掉,因此标语口号,政论等等,永远也代替不了诗歌及文学。你的倾向是把它简单化,在个人身上简单化,“硬充好汉”,这是自去神经末梢。人本来有不同的进化程度,进化越高,神经末梢越敏感,你则愿意自降一格。

——摘抄于《致曾瑞熙(四封)》1977年2月16日

17.……人生的变化是频仍而意料不及的,我现在最怕毒瘤,耳边净听到这类患者。当然不希望它光临。此外,也还有别的变化,当然最基本的是人生太短,二十年一闪而过,咱们就都没有了。日前追悼周总理,我有些泪诗念及此而潸潸然。

  ——摘抄于《致董言声(八首)》1976年1月25日

今天翻阅陶潜诗,给你抄寄几首。你不是喜欢“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吗?我奇怪的是,人在年青时就感慨人生无常,咱们十七八喜欢读它,现在添上四十多年经历,更该如何深有感触吧!本此,我就抄几首人生无常的诗给你。另一首“迁居”是读朋友之间素心往还之乐,所以寄给你看,是希望你老来迁居到天津,以免在南方终此一生。

——摘抄于《致董言声(八封)》1976年3月17日

……这一切,用一句唯心论的话说,都只是存在于我们的脑中,幻觉中。现在三月的花园已进入初冬,头上落了白霜。再回想三月的情景,实已不可追了。

——摘抄于《致董言声(八封)》1976年4月29日

咱们一混想不到就是六十岁了,这个可怕的岁数从没有和自己联系起来过。好像还没有准备好,便要让你来扮演老人;以后又是不等你准备好,就让你下台。想到此,很有点自怜之感。而且世界也不总是公平待人,它从不替你想,把最适于你生长的地方让给你,而是胡乱塞给你个地方,任你自生自灭。最近有几个人在校内死去,我都多少认识,总结他们一生,不过是那么回事,仿佛都是有头无尾似的。我记得咱们中学时代总爱谈点人生意义,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没有呢?也可以说是已解决,那就是看不出有什么意义了没有意义倒也好,所以有些人只图吃吃喝喝,过一天享受一天。只要坚持意义,才会自甘受苦。而结果仍不过是空的。

可惜我们只能看廿世纪的事,二十一世纪就于我们无关了。一千年以后更与我们无关,那时的人看我们。一定觉得可笑又可伶,而且也将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曾经活在世界上,所以,咱们这么多思索,终于也是无结果而终,总归一句,还是咱们彼此认可彼此存在,互相说笑一阵算了。

——摘抄于《致董言声(八首)》1976年5月25日

……当时大家谈的什么?谈未来和人生,谈希望和抱负,是不是?而今呢?这些都不必再谈了,嘴里留下的只是苦味。莎士比亚说,“人生是个坏演员”,它的确演得很不精彩。随随便便就混过了一辈子。当然也许还有廿年可活,我还要寄以希望。我觉得我还有展望。

  ——摘抄于《致董言声(八封)》1977年1月4日

看到来信,对于旧情,你也是保留着赤子之心,的确不像变老,和中学时代的好玩笑的劲头没有两样,这倒真是难得的。人的有味和无味,区别就在这里。有人过二三十岁,变得世故而呆板(多半官也高),你和他一提过去好玩的少不更事,他好像漠然无感,像批评人似的贬几句,弄得你倒不好意思,好像受到申斥。这样的人就像鲁迅所写的闰土,虽不叫过去的好友为“老爷”,却完全无法和他谈什么,只觉得你脑中的过去的“他”已经不存在乐。心死了,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你却是个不写诗的诗人,提起孙XX,还是要长叹一声,我就喜欢这一点,因此,你说你觉得还没有老,我也如此觉得。得了,正在我这么说过,上帝又给咱们添一岁。呜呼,天不饶人。

——摘抄于《致董言声(八封)》1977年2月19日

18.……人生多变化,稀里糊涂地过去了,还要稀里糊涂结束。莎翁说,生活是个坏演员,的确演得乏味而不精彩。

……因为我越来越觉得,新诗的复兴要靠外国作品的介绍。好像欧洲文艺复兴是发难于希腊罗马的文艺的介绍一样。关于拜伦,我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他的辉煌之作不在那些缠绵悱恻的心灵细腻的多情之作,例如Childe harold里面的那许多怀古及哀叹人生的悲歌,而是在于他那粗犷的对现世的嘲讽,无情而俏皮的,和技巧多种多样的手笔,一句话,惊人,而且和二十世纪的读者非常合拍,今日读唐璜,很多片断犹如现代写出一般,毫不觉其dated,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十九世纪的批评家把他列为二流诗人,那是因为他们只喜爱Childe Harold之类的“诗意”的作品,而现在人们恰恰腻了那一套。……总之,现在英美批评家把拜伦的唐璜高度评价是完全正确的,关于专论唐璜的书,南大六十年代买进了三两本。足见其地位之高了。

关于作官,我相信有人家世代为官,那是遗传之故。性格决定人能否当官,而性格是遗传的。陶潜那种性格,在哪个时代也当不了官,大概他的子孙,他的父亲和祖父也都不曾显贵。我原先相信这种规律,以后有些年不相信,现在又回到相信了。鲁迅是另一个范例。他爱一吐为快,则生活不会舒服,而求生活舒服者则必须在嘴巴上吞吞吐吐或完全不畅言。二者任选其一,不可兼得。四人帮时期,只有两个年青人顶嘴,但生活不舒服又是一证明吧。

  ——摘抄于《致巫宁坤(二封)》1977年1月5日

你别替我高兴太早,那本译诗要过几关尚不知道。只是编辑先生赏眼而已。现在还不见出版物有何更新之处,所以时间尚早,等冰化了,草长得多了,也许它能夹再当中悄悄冒芽。只是我的傻劲、神经、太闲和不甘心,才支持我弄这些捞什子。……普希金和拜伦正好比我们现在的水平高而又接得上,奥登则接不上。虽然奥登低于前两两位大师。

  ——摘抄于《致巫宁坤(二封)》1977年2月12日

19.我看你的那一本诗集,不能说你无才能,其中有些地方的事奇奇怪怪地说出来,没有一点“奇”才是办不到的。我说你可以写就是这个意思,因为把诗仅仅写成分行散文,无论如何没有味道的,你说是不是?……关于形式,我有两点意见:①长短行不齐,有无必要?②一贯用一个韵,有时显得可笑,也不美。似乎可以更整齐,固定在二、四行押韵。关于内容我有一个意见,就是太浅,不知究竟结局是什么意思。

你写的旧诗,我说不出什么,因为我不善于旧诗。似乎你在这方面下了一些功夫,这对你写白话诗会有帮助的。你那些旧诗含意深些多些,但那深意全是前人的,不是你的;白话诗是你的,而非前人的辞藻,但又不深了。

写诗。重要的当然是内容,而内容又来对生活的体会深刻(不一般化)。但深刻的生活体会,不能总用风花雪月这类形象表现出来。他的那些内容(奥登)就无法如此表现出来。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5年8月22日

……我们没有见三面,写信一两封,可是觉得很近乎似的。这大概气质所决定的吧?不是这种气质恐怕也不弄这种劳心而无益的事,是一种天生傻劲,求真带他走上这条不实际的小径。

关于诗,我感觉你可能缺乏读物。(我手边有旧日的书如卞之琳等得汉园集,朱湘的译诗,郭老的诗),中文白话诗有什么可读呢?历来不多。白话诗找不到祖先,也许它自己该作未来的祖先,所以是一片空白。现在流行的,是想以民歌和旧诗为其营养,也杂有一点西洋诗的形式。我觉得西洋诗里有许多东西还值得借鉴。

还游一个主要的分歧点是:是都要以风花雪月为诗?现代生活能否成为诗歌形象的来源?西洋诗在二十世纪来一个大转变,就是使诗的形象现代生活化,这在中国诗里还是看不到的(即使写的现代生活,也是奉风花雪月威诗之必有的色彩)。

奥登说他要写他那一代的历史经验,就是前人所未遇到过的独特经验。就是,诗应该写“发现底惊异”。你对生活有特别的发现,这发现使你大吃一惊,(因为不同于一般流行的看法,或出乎以及过去的意料之外),于是你把这种惊异之处写出来,其中或痛苦或喜悦,但写出之后,你心中如释重负,摆脱乐生活给你得重压只感,这样,你就写成了一首有血肉的诗,而不是一首不关痛痒的,人云亦云得诗。所以,在搜求诗的内容时,必须追究自己的生活,看其中有什么特别尖锐得感觉,一吐为快。然后还得给它以适当的形象,不能抽象说出来。当然这适当的形象往往随着内容成形,但往往诗人也得加把想象力,给它穿上好衣裳。所以,最重要的还是内容。注意:别找那种十年以后看来就会过时的内容。……所以要逃过题材的时间局限。

中国有句谚语“求其上者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我当然希望你“求其上”,但现在你能看到的样品,多半属于中下,若在其中有所求,能得到什么呢?而且,写诗的人得经常看一些诗,尽管差的也罢,否则他的思想总是不易被拉到诗上去。所以你在闲暇时还得找点诗来看激发自己的诗兴。近日天气渐凉,秋天最容易得到感想,不知你爱秋天和冬天不?这是我最爱的两个季节?它们体现着收获,衰亡,沉静之感,适于在此时给春夏的蓬勃生命做总结,那蓬勃的春夏两季使任昏头转向,像喝醉了的人,我很不喜欢。但秋冬,确是令人沉静多思,宜于写点什么。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5年9月6日

……我喜欢的就是那么一种,你从闻一多集中也可看到,我和老江老杜几个人的诗,(此外还有一两个其他人如王佐良等)和其他的一种诗不同。我们这么写成一型,好似另一派,也许有人认为是“象牙之塔”,可是我不认为如此,因为我是特别主张要写出有时代意义的内容。问题是,首先要把自我扩充到时代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写出的作品就成了时代的作品。

知识分子就是思想太复杂了,应该简化一些,生活也可以愉快一些。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5年9月9日

……但若你写的日常真实感觉,恐怕倒没有榜样可参考了,这就是我所谓的,要使现今的生活成为诗的形象的来源。在三十多年以前,我写过一首小诗,表现旧社会中,青年人如陷入泥坑中的猪(而自己又认为是天鹅),必须忍住厌恶之感来谋生活,处处忍耐,把自己的理想都磨完了,由幻想是花园而变为一片荒原。应该怎么表现这种思想呢?这首小诗可以抄给你看看(即《还原作用》穆旦写于1940年11月)

……这首诗(指以上的小诗)用了“非诗意的”辞句写成诗。这种诗的难处,就是它没有现成的材料使用,每一首诗的思想,都得要作者去现找一种形象来表达,这样表达出的思想,比较新鲜而刺人。

从旧诗获得点什么抱着这目的去读它,,但总是失望而罢。它在使用文字上有魅力,可是陷在文言中,白话利用不上,或可能性不大。至于它的那些形象,我认为已太陈旧了。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5年9月19日

……你能借到“悲惨世界”,这正是我上次推荐你一读的,你可以研究一下它是怎么激起你的感情的,这种艺术也应在诗中借鉴,使你能写出激动人心的诗。所以,多读些伟大作品,即使不是诗,也使你的心受到陶冶,使你的笔得到启发。莎士比亚就不像“悲惨世界”那么感人深,它是另外一种——刻画性格的艺术,没有什么深深动人的思想。

……我觉得要把思想内容和景物描写交织起来才最好,……目的是把你写的诗内容扩大一些范围。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5年11月14日

诗刊我已匆匆见了一面,未曾看内容。想你一定很好仔细地读过了。不知有事什么感觉?我只看了一下臧克家的那八行。还看到了下乡青年的专栏作品。名字当然是生的。这对年青人是一个鼓励,不以老作家压人。想你一定已跃跃欲试吧?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1月5日

你的稿子,我躺着时翻翻看,详细的说不出什么。看来你的诗情洋溢,这是写诗的根本,无此写不出诗来。但应再深入,加入思想和人生经验的体会。现在你大概不多写出旧诗了吧?旧诗太不近乎今日现实,你的诗说是古代作品也可以。所以以旧诗为一种锻炼则可,长此下去则是浪费。不知你以为然否?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1月24日

你问起为什么自己要写诗。“性格就是命运”,这是外国一句名言。大概一个人成为什么状态是性格决定的吧。成功,失败,飞黄腾达,穷愁潦倒。最后都可归结为性格使然。写诗当然不是一条“光明大道”,这一点望你警惕,能放弃就放弃为好。我觉得受害很大,很后悔弄这一行。

……总的我觉得你有诗意,有兴致思想感情蓬勃,很多浪漫主义,旧诗影响不小,若拿现在发表水平来看,很不错,因为究竟有些“诗情”,不是像许多味如嚼蜡的已发表作品。最近那篇理想之歌有什么好?我就看不出来。

和年青人谈话是我很高兴的事,因为自己近于年老需要注入青春的活泼和观点,这使我自己借助外力年青一点。否则将更暮气沉沉了。这些天虽“平静躺着”,但心里并不平静,烦、腻,以及人事关系的复杂都渗入情绪中。当然,利用空暇。也在看些小说(外文的基督山恩仇录)。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2月17日

经你解释“非人颂”。我才理解了你那话的全意。普希金最后的一首抒情诗“纪念塔”,有相似的意思。他说“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座非人手造的纪念塔”,意即心灵上的纪念塔。你不是也想到同一内容上去了吗?……。我想如果你用白话写也许就不必如此迁就了。旧诗装新酒有困难,还有,诗要多写,会时而出好句子和新奇的幻想这样就越写越有信心了。

自古诗人以愁绪为纽带,成了知交。我的朋友运變原是写诗的,但现在变成了100%的乐天派,因此情绪就谈不上了。现在你的来信补了这个空隙。

我有一首对结婚悲观的译诗,什么时候拿给你看看,倒不是劝人悲观,而是要帮助认识某些礁石,以免小船撞上去(这首小诗是路易士《两人的结婚》)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4月23日

这段时期投入一种工作。每天校改普希金情诗,因为我觉得过去弄得草率,现在有条件精益求精;至今我已重抄改好的诗,大约有五百首,(有印的有未印的)以备将来有用一天。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5月27日

……你的诗好在抒情味道浓,没有政治标语(而又有政治内容),可以留十年还看得过写山上菜药生活黑人以向往之感。这就是为……做好的宣传。如果没有这诗意,一百句口号的力量也顶不得。这诗的语言幸好没有落进旧诗的套子里,所以还有活泼的生气。那些虚字也算好,起了活泼得作用。但用太多就腻人。我的谬论就说这些吧,欣慰你的初发飙于世的大作,感到高兴所以不嫌过细地议论一下。希望你根据人家挑选的标准,继续努力,大有可为。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6月19日

我的三间屋子都有裂缝,以我住的一间最厉害,砖也动了位,当时在巨大的动摇中,我也没顾得拿拐,就跑到门前的过道,当时闪过一个念头,“这么大的地震,大概我要完了”。我想在唐山牺牲那些人,都曾闪过这个念头。我所以活下来,完全出于偶然,糊里糊涂就度过这一关。这和地上蚂蚁侥幸没被巨人的脚踩上去大概是一样的。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8月13日

……只不过你要写“人与人的关系”,而我想替换为自己“对这一时代的特殊环境的感受”。你还谈到不急于发表或为发表而写作,因为感到“没有真实感”和“有距离”这都表示你的思想在向成熟方面走,对于生硬的东西下不了笔了。

你还提到诗的局限,这一点我很同意。诗的目前处境是一条沉船早离开它得救。它那来回重复的几个词儿能表达什么特殊的,新鲜的或复杂的现实及其思想感情吗?不能,小说自然是最好的工具,叙事诗也许可以。但叙事诗已经是小说和诗的混合物了。所以,为了完全避开诗,我倒希望你立刻写小说。只要脑子有个大致的轮廊,主导思想有了。就可以不待通篇的细节,一点点写下去,临时会涌出好的细节来。特别是当你对生活有许多体会时,不必求删节,照它原来怎样呈现给你的,你怎样呈现到纸上就行了。而诗则是提取精华,把一大缸的原料变为一小瓶酒精,损失和割爱得太多了。我由于脑子和笔已僵化,不易改写小说,而你尚年青可以改路子。无妨试试看。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8月27日

……可是,我逐渐感到户外另有情趣,一是空气新鲜,二是秋高气爽,有月亮,有虫鸣,与大自然共呼吸很不错,所以在回屋住了几天后,现在又继续住在户外。

很久没有听你谈谈读书或写诗的事了。不知是否在杂务之后,能分心于此?希望你多读点书,这是修养得一种可以使人深思。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9月16日

谈到文学写作,过去的文学题材内容既窄而又不符合许多现实现象。因此留下生活上得一大片空白没有得到反映。这是我感到值得注意的。平平常常的人,每日看到的周围一些人,他们想的是什么?他们的问题和忧喜是什么?写出这些来变得非常需要了,因为太缺乏了。还有,从什么角度看一切现象?仅仅使用一个角度,放弃乐其他许多角度,这也留下空白(穆旦谈从“从私”的角度也要结合到历史环境)。……文学首要任务首先要打动人……。

我不愿意以自己影响别人,所以不谈自己,是为了少施加影响。我愿意看到你独自观察和思考所得得结论或半结论。然后拿出来,互相印证看有多少相似和不同之点。从这里感到喜悦,得到启发。

写东西最怕等,一等就没了,你有什么活跃的思想,只能趁热打铁,等准备成熟的条件而后再动笔吧,岂不知热度一低,根本写不出了……。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10月16日

我近来读鲁迅,看到“集外集”有一篇“文艺与政治的歧途”(1927),其中有些话很有意思,不知如何理解,如“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方向”,“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革命成功以后……有人恭维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游什么关系?这时,也许有感觉灵敏得文学家,又感到现状的不满意,又要出来开口。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来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任用过的老法子重新用来”,“即共了产,文学家还是站不住脚”

最近四人帮事件,吃惊地看到他们“祸国殃民”这样的字样来得突然,以前从未觉得他们有什么如此的地方,这恐怕也是文学家事前从不给我们透露的原故吧?他们从“一向正确”的高台上一下子变为“祸国殃民”,不能不令人吃惊,文艺家的敏感哪里去了?

又想起“空白”问题。文学本来有两类题材,一类是写“应该如何”,这是描写理想人物和世界是把现实美化,是浪漫主义;一类是写“事实如何”,这是现实主义,描写实际上的情况不加美化。咱们现在缺乏的就是这一种。过了一百年,人们要了解我们时代,光聪浪漫主义看不出实情,必须有这实作品才行。现在苏联的生活,光从文学作品理解不出,因为它写的光诗英雄人物,而日常生活则很少描写,倒是外国记者报导了出来。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10月30日

我想,在一般小人物中,大概共感是很容易的,从小人物的观点看事物,大概结论差不多。小人物不自高自大,目光平凡,不愿对事物吹嘘和美化,其结果自然是贬多于褒。这都是“小人物之歌”了。

最近政局变化,使过去十年的作品又成了问题吧?因此,我感到,作品和政治联系少,也许经得住时间一些。风花雪月还是比较永久的题材。人生哲理也是。现在是秋冬之交,秋、冬都更易于动诗思,不知你有同感否?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11月7日

那两诗既已寄出(指《退稿信》和《黑笔杆颂》),便算了。现在写东西顶好按照要求好,听听编者要什么,否则大概是碰壁而回。因此我兴趣不大,即使批四人帮吧,你得批到恰到好的程度。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本来我想提他们“按劳付酬”扣上帽子为“物质刺激”,但因现在报上不见此话,所以也删去。报上有什么,你再重复什么,作品又有什么意思。

……昨天听到人转述郭沫若的两首诗,其一提到“十年寒窗不及交白卷,长征万里不及珍宝岛”等,我不知道是否真是郭老之作,但确为讽刺作品,意思倒还不错。但郭从未写过讽刺。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12月2日

你谈到现在热衷于拿出五十、六十年代的东西给大家看,我想有一个理由是,给大家做蓝本。现在人们(作者和读者)读被箍得久了,解放也解放不开,不知怎么作。号召百花齐放,谁知道怎么放呀?没有标本,一写还是老一套。所以必须有一个过程,先让人们熟悉一下不同的试样,别一看到奇怪的东西就不顺眼,就要砍杀。……文艺如何发挥促进社会发展的作用,值得考虑。

……这次运动又给人大开眼界,扩大心胸,加深对社会的认识,的确很受教育。我以前曾坚持的一些看法,现在看来是对的,尽管当时是格格不入,被认为“跟不上时代呀”,等等。许多“跟上时代”者往往今日傻了眼。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6年12月9日

从你上次信后,我得到了一点鼓舞,看到自己贯彻精神所从事的工作能得到别人的承认,这是欣慰的事。因此我想再多作一点。这些天,我就把以前出版过的“拜伦抒情诗选”重改,又译了一些想把他的抒情诗和长诗合起来成一“拜伦诗选”。我相信他的诗对我国新诗应发生了影响;他有些很好的现实主义诗歌,可又是浪漫主义的大师,两者都兼,很有可学之处而且有进步的一面。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7年1月3日

接到来信和两诗。……两诗都有含蓄也有流畅和易懂,不过我可以看出,你也是朝向“现代派”方向迈进了。里面有一个问题,每行字数太多了些,再精短简洁上差些。诗本来是字少而意繁,所以应避免啰嗦。我认为每行十二三个字足可以表现任何思想诗行太长就失去是的分行意义了。

你还有几百行的作品,这足见你近来努力情况。我曾译了拜伦的叙事诗“贝波”,给人看了,便仿它写了几百行的叙事诗。你现在写的大概不是叙事诗,我倒很希望你朝这方面努力一下。叙事诗外国有很好的样本,我以后带给你看看。

你的情思是年青人的,比较蓬勃,像我就没有。我因此羡慕你。但又认为你应把思想再多整理清楚,爱憎分明,绕后再写出。比喻和形象也要琢磨一下,让它发生有机的联系起来才好。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7年1月12日

你的诗我没有看懂,开头和结尾似乎有意义,但中间插入小女儿,我就迷糊了。暗喻不要太随便,应该在诗内有线索,读者自会解释出。如果作者不给线索,那就像读谜语了。提起诗来,许久不知诗刊近来如何?出了新花样没有?你寄去的有无下闻?

我还是译译诗,是弄拜伦的诗,有机会你看看。……我倒有个想法,文艺上要复兴,要聪学外国入手,外国作品是可以译出变为中国作品而不致令人身败名裂的,同时又训练了读者,开了眼界,知道诗是可以这么写的,你说是不是?

      —— 摘抄于《致郭保卫(二十六封)》1977年1月28日

从你的信中,看出你有文学的意趣,没有什么“更有意义的话”也能写出三张出来。我记得我年青的时候也能这么写,虽然现在是干巴巴。只写该说的几句就完了。谈到技能,大概在水中游泳,以写诗者的技能来竞争,该是最吃亏的事。因为心灵是一个大包袱。

  ——摘抄于《 致孙志鸣(七封)》1975年8月12日

……我相信每一个人在一生中总有几次好的转机,你们必也是如此,暂且“相依为命”,不要灰色?

……此外还有很多话,主旨是要重视智育,看来这也许可以成为一个转机。我总觉得多累积知识是有用的?尤其在年青时期不可荒度光阴。“希望”也是由自己创造是不是?

秋天是宜于诗兴的,冬天的气候也使人冷静。你在农村中有许多生活经验。必有许多可写。写诗也得多看诗,不知你手边有些诗集吗?

        —— 摘抄于《致孙志鸣(七封)》1975年10月9日

我这个孩子(指查英传)大概和我年青时一样,有一种理想主义(虽然他不搞诗);我是碰了许多钉子,但他还没有。但我至今仍然认为,人是只能或①为理想而活着,或②为物质享受而活着,享受拿到手,可能淡而无味;只有理想使生活兴致勃勃。当然如果太没有物质水平,那也会令人丧气的。人就是经常在矛盾中求出路的,这两方面的矛盾经常不是从这面,就是从那面来压你,使人永远不太满意。

      —— 摘抄于《致孙志鸣(七封)》1975年11月17日

……我近两月因为不能外出并需卧床而特别苦恼,整天昏昏沉沉,躺下不是,坐也不是。抽空也看些书读店旧诗。很爱陶潜的人生无常之叹,如以下一首:“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夏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我麻日已长,我士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你在那里还能看到艾略特和但丁,想来精神生活还有消遣,神曲大概是朱某译的吧?不知看来有味否?地狱篇是一般人能读下来的。其余不易卒读。

          —— 摘抄于《致孙志鸣(七封)》1976年3月31日

……天知道。如果你能在八月间来,我可以给你看看已抄成的译诗,请你谈谈感想。究竟有没有意思,我也闹不清,反正我是做了大幅度的改修,力求每行押韵,例如,“寄西伯利亚”一诗原来韵脚很勉强又是二、四行韵,一、三无韵,现在改成都韵,而且取消那种勉强状态。可是是否再流畅商保持了原来的程度?抄下来给你看看,说说你的看法。

        —— 摘抄于《致孙志鸣(七封)》1976年6月15日

不过也要要求上进,就是干锻工也要想法精益求精。……下了班能有时间学习,就学习一下,不要以干体力活当作一辈子到头了。

    —— 摘抄于《致白兴圣(一封)》1976年12月11日

  ……小瑗轻泻,吃了氯霉素已好。他们晚上睡觉,只开一个小窗不会着凉。我又把红棉被拿出给她们,预备天凉了盖。……不必挂念孩子,他们过得更很好,等会我出去看看棉毛裤和床单。

  —— 摘抄于《致周与良(二封)1969年8月31日

                  二零二零年二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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