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父亲第一次在我眼中变得不很普通是在十多年前。那时我还小,记不大清楚事情。印象中是那天上午我在家里柜子里翻东西,翻出一个口琴。那时候电视正播的一个电视剧里有一段男主角吹口琴的画面,那时候真的是觉得很帅。看了那个电视剧后,我天天都在做白日梦,想着我也能那么帅一下。所以当真的有这么一个机会在我面前时,我特别高兴,没有想家里怎么会有口琴这种人们印象里属于斯文人的东西,也没有想它曾经是属于谁的。我拿着它只顾吹,不在乎吹的是什么,更不在乎好听不好听。那都与我无关,我在我的世界里,看到的是帅气忧伤的我,我听到的是动听感人的音乐。我沉浸在我的世界里直到我父亲中午回来把我唤醒。

      我看到父亲觉得他很奇怪,他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怔怔地在那里好像还很失落。平时父亲回来总是对我笑的,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没有伤心事的人,每天都笑,什么坏事在父亲面前都不是特别大的问题。所以我当时心里突然很慌张,为了掩饰慌张我很生气的扔下口琴跑走了。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还在作出生气的样子,父亲突然问我想不想学吹口琴?我本意是不想妥协的,但出口的话却是你想教就教吧!那时生气总是莫名其妙的。吃完饭父亲要教的时候却又吹的断断续续的,怎么也连不起来,就只好作罢,约定好让父亲先熟悉一下明天再教。第二天中午父亲很得意的让我听他吹口琴,一瞬间父亲严肃了,他缓缓的开始吹口琴。那时我真的是感觉到口琴声是从口琴里流出来的。从那天起,我经常缠着父亲让他教我口琴,我最早学的,练习的最多的,是父亲那天吹的那首曲子,叫送别。

        和土地一样颜色的父亲从那天起在我眼中开始变得不再普通了。父亲很爱喝酒,酒喝的少的时候,只有一杯的时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再多一杯,就喝多了,但还不醉。父亲喝多了,就要讲他过去的事。开场白大都是“我那时候”,而且讲的时候声音总是要提高八度,表情也总是要丰富。父亲讲的次数最多的只有那么几件事,来回讲,每回都讲的精彩。第一件是父亲参加全县高中运动会长跑项目,得了第一。他说你别看我跑的不快,可我耐力好啊,他们开始那几个跑的快的后来不是都被我赶超了?我跑的时候就蒙头跑,我才不关心别人跑到哪里了,我跑我自己的,别人跑的快慢和我没关系。讲到这父亲总要先脱离出往事来说教我们,让我们像他学习,别和人家攀比,做好你自己。

父亲又回到往事后,一脸得意的一边回忆一边说,那时候站在领奖台上真风光啊。有一次父亲说的激动,还给我们拿出了他年轻时的照片,让我们看他年轻时候样子。照片里的父亲瘦瘦的穿着旧式西服,梳着那时候最流行的发型毛泽东头,就是和毛主席的发型一样的发型,挺挺的站着。

父亲常讲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他的口琴的故事。父亲的口琴是他最好的朋友送的。

“他以前对他的口琴宝贝着呢,根本不让我们吹,还怕给他吹坏了,真是,谁有那么大劲儿能给他吹坏了。”父亲总是以这句话开头,可说的时候又是叹息着说的。父亲的朋友家里搬家去了外地,走得时候托人把他的口琴转交给了父亲,父亲收到口琴时朋友已经到了外地。父亲说,他当时都没来得及送他,后来他学了那首送别,没人的时候一遍一遍的吹,当作是一次一次的送朋友离开。父亲说起他的过去时,有高兴,有荣誉,有伤感。我能看到父亲曾经的意气风发,原来父亲并不是像我过去认为的那样一直是这样的无聊的大人,父亲也是从少年变成大人的,只可惜花败了还有再开的时候,人却没有机会再少年一次。

      还有的事父亲喝两杯三杯是不说的,平时也不说,只有喝的大醉的时候才说。喝多了身体痛苦,回忆起往事心里也痛苦,所以父亲说的时候都是趴在那里埋着头沉沉的说的。父亲有个近乎偏执的大学梦,他努力伸手也抓不到的梦。我们那里那时候考大学分数高的话可以公费上大学,分数不高考中了要自己掏学费。公费上大学是大多数农村人的选择,考不到公费的话,家里大多不愿意再花钱供了。那时父亲学习还不错,又年轻,什么都觉得是伸手就能够到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复习的时候,心里已经在想大学是个什么样子。所以高考第一年,连大学也没考上。爷爷本来不愿意让父亲再复读,爷爷不愿意再让父亲浪费钱,父亲求着让爷爷再让他复读一年,他保证一定考住。那时父亲应该很后悔没有认真复习吧,第一次认识到了不是什么都能轻松得到的。尽管父亲苦读了一年,可第二年高考时还是距离公费生差了几分。父亲很渴望念大学,但他知道,他再没脸要求爷爷供他上大学。回到家里,爷爷冰冷的脸色彻底的打破了父亲的最后希冀。“如果第一年我不那么漫不经心,就算第一年考不到公费,第二年再苦读一年也一定能考上,我就能去上大学了。”父亲说了无数遍这句话,带着这个懊悔过了半辈子。爷爷也因为父亲白白花了家里那么多钱一直不原谅父亲,在父亲去外地玻璃厂做他第一份工作的时候也没有送他。

        时间总是跑着往前,它谁也不等。

某一天,我突然发现父亲总是沉默着,不再像过去一样活跃,很多笑容都是挤出来的。这个发现比父亲头发中的第一根白头发的发现更晚一些。上初中时候英语老师讲发现这个单词,说发现是指以前已经存在,但后来才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父亲变成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那年母亲住院做手术蹲在医院门口一根接一根抽烟开始的吗?还是去年哥哥结婚钱还不够跟人家借钱开始的?还是那次妈妈没舍得买那件衣服,还是更早的时候我捡人家的甘蔗皮吃?我忙在我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去上大学了,走的前一天母亲就帮我收拾东西,创可贴,各种药,衣服,还有保平安的小佛。从早上开始母亲就叮嘱我注意安全,小心小偷,火车站小偷可多了,你不知道。还有看见小偷别管,小偷都带着刀,他着急了扎你。到了学校记得打电话,钱不够了说话。母亲停了一下又一边收拾一边说“你爸以后应该不会再梦到考试上大学了,你爸上大学的梦还是让你完成了,其实人活着就是传承,上一辈没完成的事交给下一辈去做。下一辈的身上多少也能看到上一辈的影子,人啊,这才是真正的长生不老,一茬接一茬。”

        到了晚上,母亲问用不用让父亲送我到火车站,我觉得没有必要,我这么大了,还能有什么危险,就说不用送了。父亲也附和说这么大了,送什么送,他自己能去。我看了看父亲,说“爸,你给我吹一首送别吧,就当是送我了。”父亲听了勉强地笑了笑说他好长时间没吹,早就忘了。我没再继续要求,我明白,父亲不是忘了送别怎么吹,父亲是忘了该怎样吹口琴。

“让你爸送你吧,你不让送,他那种小心眼的人说不定还记恨你。”母亲最后开玩笑说,我只好同意。

        第二天一早,我和父亲就坐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并排的两个座位,父亲坐在里面靠窗的座位我坐在外面靠走廊的座位。一路上父亲没和我说一句话,我也没和父亲说一句话,可我又和父亲说了好多。我让父亲别惦念我,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有像你这样的父亲我很骄傲,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和我一起组装玩具手枪被妈妈骂。从小到大我犯了错你再生气也不打我,你总是护着我。小时候打碎灯泡的其实是我,不是表妹。我在心里说了好多,却直到下车也一句话没和父亲说,父亲一路上也一直沉默着。到了火车站,我拉着行李箱要进站了,父亲应该也在往回走去坐公交了吧,突然我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我想看看我的父亲背影是什么样子的,我回头,父亲还在原地站着,身子习惯性的佝偻着,向后倾斜了一点,胳膊抱在胸前,望着我这边。见我回过头来,父亲怔了一下,冲我笑,赶忙举起手来挥手。

我看到了,就继续转过头进站了。突然间,我醒悟了,在我在心里对父亲述说的时候,父亲也在对我述说。父亲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吧,也有很多语重心长吧,父亲把这些都藏在了他的沉默里。

      我坐上了火车,看着窗外的房子在飞快的往后退,火车在往前开。我又想起了父亲,父亲平时对我很宠,什么都顺着我来,唯独在学习方面很是严厉,半点都不容忍。可我其实一点也不怪他,我明白,他不想我像他一样在来不及的时候后悔。我也明白,他不想我以后再如他那般活的艰难。父亲现在也坐上回家的公交车了吧,回家的公交车的方向和我坐的火车的方向正好相反。火车在向北开,前面是无限的未知,公交车在往南开,父亲要回到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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