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陈兆轻车熟路地摁了。他的手机联系人寥寥不到三十,其中一半是前两学年选修课的班长,连名字都没有,统一按照对应的课程存成某某班长,或者某某班长二号。平时接到的电话基本都是数串的,能认出来的都是亲戚。剩下认不出来的,饭点就是外卖,下午就是快递。再剩下的,一半是骚扰电话,一半是真心找他有事的——熟人,称不上别的关系的那种。
这种情况,陈兆一般都是先挂,再翻通话记录,仗着记忆力超群,曲线救国地从某日天气晴朗、某个时刻阳光正好,回忆到某个谁给他打了通电话。于是陈兆照例翻一翻,这个号码的历史完全是空白的。碰到这种,陈兆唯一的想法就是,我不想接。
电话又响了两次,相当锲而不舍。第四次的时候陈兆接起来,那边是个女声,轻佻活泼,开口就是:“还记得我吗?”
陈兆真心没什么印象,含含糊糊地嗯了一下。
对方不依不饶地追问:“真的?你说我是谁。”
这个声音是确实记不得了,但人说话的习惯有时是很难改的。那个“的”字,音收得非常仓促,以至于调虽然扬起来,却几乎像一个陈述。一般人很难记得这些琐碎的点,陈兆不显山不露水地说:“杜笙。”
姑娘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从平缓的音高陡然地甩上去,尾音仓促撩在高空的一点,像搭在空中的、一只等着接洽的手。
陈兆不接,那边就自顾自接着:“初中毕业就没见过你,那么些次同学聚会你都不来,想着你肯定不记得了。”
陈兆不可置否:“你打过来做什么?”
“同学聚会呀。”姑娘说,“他们都说你高冷、拒人千里之外,是怎么请都请不来的,我想你也不是这样的人吧?所以就来看看能不能搬动你这尊大佛了。”
陈兆慢慢地答了个:“哦。”
杜笙又问:“那你就卖我这个薄面?”
陈兆想说算了,不过没说。拖出一个含含糊糊的长音示意在思考,闲着的那只手一个个指节压过去,又一个个地压回来,其实什么都没想。最后还是说:“算了。”
“哎。”杜笙迟疑着笑起来,“你……是害羞吗?”
杜笙这么说话的时候,基本像个陈述句,话尾斩钉截铁地断掉,笃定得一如既往。那让她多少显得有些傲慢。
陈兆想起初中的时候,女生都剪短发,尤其流行刘海遮眼,发尾内扣,脸框得小小的,五官就看个笼统。杜笙属于剑走偏锋那型,发尾碰着耳廓,刘海的影扫下来,才刚搭着一半额头。眉目就清清楚楚地在脸上端着,说话时眉飞色舞,音调扬得很高,又很利落,是张扬到多少有些傲慢了。但是很好看。
说他陈兆冷、独、坏脾气,都不算偏颇了他。能少说一句不多说半句,除了朋友只有熟人,熟人,就是那种电话号码不用存进手机里的。年少时的那种高傲其实是很粗糙的,流于言表地撑起一个空架子,不堪一击。只是很唬人,那也就够了。
也就杜笙这样的姑娘能问一句:“你害羞?”而她总那样笃信,又实在不像在问。
刚开学,一班人坐在田径场上练军歌。杜笙在他旁边扯草,不低头,只眼睛轻轻地睨一点,笃信又傲然。那时陈兆十二岁,感觉胸口哗啦就被戳了一个窟窿。他心性里那一点不甘平凡撑起来的冷傲与孤绝,像一层纸糊的门面一样,一下就溃了。像鲤鱼把冰撞破了,漫山遍野的积雪融成大江大河奔流而下,所及之处草木生发。他瞟着名姓都不知道的姑娘,有星辉从她眼中乖顺地落下。
晚风淅淅沥沥地从胸前的空洞吹过去,陈兆忽然意识到,我完了。
人有一个劣性。他们既要说谎,又渴望坦诚,他们并不渴望被揭穿,却切切实实渴望被理解。当他们苦心孤诣地用华丽的织锦将自己裹起来,心里真正想着的,是你看到他衣着下丑陋的疤痕,还能一如既往地说好看。那总是矛盾的,因为坦诚代表风险,但哪怕只是一个人的欣赏也足够被期待。
那时候陈兆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杜笙说话就这么个习惯,语气后面的内容,往往不像语气那样成竹在胸。他只觉得杜笙是个手持刀剑的女战士,杀伐果决,不容辩驳。像光芒让阴影无所遁形,她对着你笑一笑,你就只能乖乖缴械投降。如今他理清背后的条理逻辑,说:“你想多了。”
姑娘问他,真的?陈兆真心实意说,真的。
这结果大约是不在预料内,杜笙停了一会,陈兆在这个空当里想,我拒绝过她吗?
过了一会姑娘说:“看来我也是搬不动你的。”
陈兆想,那大约是没有。
此时此刻陈兆拒绝得有多真心,遥想当年,他就喜欢得就有多虔诚。年少时的心动啊,那么懵懂、脆弱、谨小慎微,无论装得再怎么冷酷,心里都像揣着一片云,永远落不了地。想把心都捧出来给你看,却怕血沾了你的手,那样的心情,怎么可能再有呢。
杜笙问:“你喜欢过我?”
这个“过”字相当精确,鉴于这段轰轰烈烈的暗恋中,她是唯一蒙在鼓里的人,这个选词谨慎得不符合她的一贯风格,但会在这个时机问出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又像极了她会做的事情。时光究竟有没有对一个人造成改变,曾经的记忆在人格里占不占一个分量,那都是说不清的事情。
她不等陈兆回答,又问:“这是你不来同学聚会的理由吗?”
“一部分。”陈兆说,“鉴于你根本不像在说一个问句。但……不是说我对你余情未了,或者觉得难以面对什么的。”
“那是什么?”
“那很复杂。只是……算了。”
“算了?”杜笙笑了一下,不出于本意的,但近乎傲慢,“不如就说你是别扭,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害羞这个词。”
“也行吧。”陈兆说,“只要你不再打给我了。”
那是很复杂的,向一个人解释过去就像吃完的苹果、用过的肥皂,而不是翻过的书籍,或者老旧的相册。即使它确实对你造成什么——衣袖上一缕清新的柠檬香之类的——也没有必要将泡沫握在手心里,将果核拾起。
当人们谈论起你,也不过是将你的流动与发展抠在一个僵死的过去。当然,时间是一去不复的河流,你逆着水走上来,除了沾着湿气谈一些曾经,也确实没有别什么好做。那有点残忍,事实上,也有点浪漫,就好像你的玫瑰谢了又开了,而你还是认得她,即使事实上,你不是真的认识她。
那是握在手心里不忍放开的人、很珍贵的时光,但蝴蝶已经飞走了,巨大的翅膀,鳞粉在阳光下泛着波光,掌心里卧着的,不过是一枚困死的茧。
可我不要你成为一枚茧,陈兆想,所以别让我看到蝴蝶。
(作者:厉天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