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姑笔记》第二章 宛晴

    后来,这个故事我再也没有听其他人说起过。

    有几次在上学的路上,我问过宛晴,她也不知道。

    而那个秦华千,两年后从淮河上的两艘机钵子(我们那里对水泥船的叫法)滑到河里,淹死了。至于那个喜欢嚼舌头的五保户,在我听到那个故事不久,他被一条毒蛇咬了,成了一个瘸子。

    再后来,我到十里地外的清凉寺中学读书了,村里的事很多我就不知道了。倒是我与宛晴的关系一直很好,她每每看到我回来都会喊我去玩,那时她家里开了一个代销店,她常常拿店里的饼干给我吃。

    有一次,她忽然轻轻地叫一声,六哥。

    我以为有人来买东西了,她见我往门口张望就吃吃地笑起来,脸也红了。我有点糊涂了,她抬起头又叫了一声。

    原来是在叫我!

    我很高兴,心里泛起一种别样的激动,仿佛我们之间有了一个小秘密。

    初中几年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家里的墙上贴满了我得的奖状。直到初三那年的寒假,有一天我正在屋里写作业,听到奶奶和姨奶在院子里唠嗑,在温暖的太阳底下,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后来我听到奶奶夸我孝顺,过两年要给我办酒席。我大吃一惊,办酒席在我们那儿就是结婚的意思,我还在上学呢……

    我停下来听她们老姐俩继续唠,原来两家人早已经悄悄地事情定下来了,就等着我下学了给我和宛晴办事呢!当天晚上我装着上厕所,摸黑来到宛晴家的代销店,正好她爸妈都到庄台下的小屋里看牛去了,就宛晴一个人在店里。我把她叫出来,在一颗槐树下,我问她可知道家里已经准备让我们结婚了。她只是一个劲地笑,两只手绞在一起,身体不住地扭来扭去……

    看来她也知道了!

    很快她转身回到店里,没一会儿,又拿了火腿肠、饼干什么的,一股脑都塞到我怀里,同时在我耳边低低地叫一声六哥,然后飞快地跑回去了。

    我脸上一阵发烫,头上都要冒汗了……

    “她知道她的大限快到了,等不及了。”

    宛晴的声音把我拉回到现实之中,我眨了眨眼,长出一口气。

    “你去看看她吧,俺奶太可怜了。”

    她望着我恳切地说,我避开了她的目光,然后点了点头。

    最后我们相互加了微信,留了电话,方便以后联系。

    晚上吃饭时我跟妈妈说遇到宛晴了,妈妈说她前几天来过,问我现在在哪,做什么工作。

    农村的夜晚是寂静的,院子里风驱赶树叶的声音,一阵一阵的,沙沙的响,像一首轻柔舒缓的小夜曲。

    我躺在被窝里,闻着白天晒被子留下的阳光的味道,很快就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际,我听到手机信息的响声,没一会儿又来一条。我伸手摸到手机,是微信消息。

    “睡了吗?”

    是宛晴发来的。

    “明天上午有没有空?我想去老屋里找奶奶的东西,这几天一直没有找到,你陪我去。好吗?”

    这是第二条。

    明天我想去看看四伯,我犹豫了,她的消息又来了。

    是一张图片,她的自拍照,我点开了,她冲着镜头笑,眼角却挂着泪。

    “六哥,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她又发来一条语音。

    我心里一阵翻腾,心里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了。

    其实我偶尔也会想起她,只是早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欢喜和激动。我曾经想象着如果她没有跟姨奶走,我们真的结婚了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宛晴,明天我得去四伯家。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够有自己的幸福!”

    我回了消息,拒绝她了。

    “我也正想去俺四大爷家呢,我回来几天了不去看看不合适。明天我们一起去吧。”

    她很快又发来消息。

    ——因为姨奶的关系,她管我爸兄弟几个都叫大爷。

    这下没法推辞了。

    第二天,我还在吃早饭她就来到我家,妈妈热情地接待了她。已经成了习惯了,妈妈很快就把话题转到我身上,说我这么大了还不结婚,年纪大了养孩子辛苦,等等,我只好闷着头听着。我能够感觉得到宛晴时不时地往我身上瞧,我等妈妈说得尽兴了,就提出来要去四伯家看看。宛晴随即说她也想去,妈妈要她有时间再来玩。

    四伯家在庒台西面,转个弯就到了。这些年他脚不好,我坐在床前陪他聊天,宛晴坐在我旁边。四伯有一本我们家族的家谱,我几乎每次回来他都拿出来给我看。

    “小六,你是我们这一大家子唯一出去读书的,你一定要帮助家里,让整个家族团结起来。”四伯语重心长地嘱咐我。

    我明白这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四大爷您放心,六哥一定会的!”

    宛晴抢先代我答道。

    四伯很高兴,随即问起她的情况,宛晴说她一直在外面打工,说到最后几乎要哭起来了。我不想让四伯跟着感伤,坐一会就起身离开。

    宛晴跟在我身后,时间还早,我只好答应陪她去老屋。

    91年那场大洪水过后,国家把淮河改道了,河坝后移了一里地,给我们又打了新庒台,我们村都搬到新庒台住了。

    “你要找啥?”

    我沿着台阶往庒台下走。

    “俺奶说她的一块玉佩忘老屋里了,”宛晴快走几步,与我并肩同行,“玉佩对她很重要。”

    这都一二十年了,一块玉佩还上哪找……

    老庒台就在新庒台的后面,下了台阶,只有二三十米远,我们沿着一条土坡一步步走上老庒台。老庒台上只剩几户人家了,很多草木房子都在风雨中倒塌了,宛晴家的房子有前后两排,前面是曾经的代销店,现在只有一圈土墙了。望着这萧索衰败的景象,我心里不免有点难过,一转眼二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那时候我们无忧无虑的,心里充满了欢乐……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也在看我,她的眼圈已经湿润了。

    我转身往后走,院墙已经消失了,院子里长了几棵槐树,树荫下落满了厚厚的树叶。好在后排的房子还没有倒,只是门窗都没有了,阳光穿过枝叶从屋顶上透射下来,两根椽木掉下来斜靠在堂屋里。地上满是风化了的砖头和腐朽的木棍,以及几坨大便。

    我跨步走进去,然后回身扶她一下,她把手递给我,跟在我身旁。

    堂屋东面是宛晴和她姐姐的闺房,西面就是姨奶的房间。我们小心翼翼地往西走,墙皮都脱落了,除了半人高的砖头基座,屋里的一切随时都可能倒下来。我们走到西屋里,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北面墙角下的一张破床了。

    一块玉佩不可能落在地上,在地上也早被别人捡走了。

  我往四下里打量——或许在床底下吧,我弯腰向床下看了看,下面干干净净的,显然被人打扫过了。

    “我前天来找了,那下面没有。”宛晴在我身旁说。

    那还能在哪呢?

    我抬头望了望房顶,还有几根椽木搭在山墙上,那上面放东西安全,却不是姨奶攀得上去的。那只能在墙上了。我走到南面的山墙下,曾经的窗户只剩下一个土坯框了,阳光投射在我们脚下的树叶上。我记得姨奶的那个布包就挂在墙角里,那里……果然有一根生锈了的钉子,我伸手抓住了,晃一下钉子就掉了。

    “六哥,你还记得我们在这里玩弹珠子吗?”

    宛晴忽然问我。

    我迟疑了一下,怎么会不记得呢。

    “你跑了俺奶把我狠狠骂了一顿。”宛晴轻声埋怨道。

    我不敢想象,往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那时候真好。”

    宛晴感叹着,双手握住我的手,放到自己胸前。我转过身,迎来她真挚热烈的目光……我响亮地咽了口唾沫。

    “六哥,如果那时我没有跟俺奶走……”她轻声抽泣起来,“或许我们都有孩子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无法安慰她,还有那些共同的往事。

    谁能改变过去呢!

    她哭了一会,忽然扑上来抱住我,“六哥!”

    我一愣,她的嘴唇迎了上来。一种令人迷醉的香气,和她温热的身体,我只觉得一阵眩晕。我本能地抱紧她,在这破败的老屋里,在我们记忆的深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砰的一声,吓得我们赶紧分开。

    ——是一只猫跳到床上,将斜靠在床头的一根椽木蹬动了,滚到了地上。我看了看,又看她一眼,她满脸笑意。

    “我们赶快找吧!”我急忙说。

    “好。”她温柔地应和道。

    我集中精神在墙上寻找,从南一直找到北面,除了几根铁钉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玉佩什么样的?”我问她。

    “奶奶说和鹅蛋差不多大。”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又抓住我的手。

    我不能转身看她……

    我叫她也专心找,随后我们每个人都拿一块砖头,贴着墙面轻轻地敲击,说不定玉佩就塞在山墙的某个缝隙里。姨奶身材矮小,我们就敲山墙的下半截。斑驳的墙皮纷纷掉下来,露出潮湿的暗红色的砖头。

    四周都敲遍了,最后我们把那张破床也抬到一边,床一放下来就散架了。我把砖头按在墙上,用力往前推,一排排,从上到下,把大片的墙皮推下去。在墙的东北角,砖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我赶紧停下来,发现墙皮里插着一根筷子粗细的银针,针尖和墙皮持平。我蹲下来,将银针轻轻地拔出来。

    姨奶的银针?怎么插在这儿?

    我用银针撬两边的砖头,右边的一块砖头被我撬动了,我又上下晃了晃,然后用手夹住了往外拔——是半截砖头,里面是空的。

    “宛晴!”

    我激动得喊她过来。

    宛晴从另一面墙下跑过来,我们一起跪在地上,用手机往里面照。

    我们头挨着头,斜着眼睛往里看——里面并不深,有一个黄色的小布兜,我伸手掏出来。然后我们坐在地上,兴奋地打开布兜,一块浅黄色的玉佩露了出来。

    宛晴激动地抓在手里,如释重负。

    找到了玉佩我也很高兴,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六哥谢谢你!”宛晴深情地说。

    我笑了笑。

    “你先拿一下。”

    她把玉佩递给我,弯腰拍了拍她的风衣。

    玉佩确实如鹅蛋般大小,正面雕刻了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姨奶是接生婆,孩子出生后第一个抱他的就是接生婆,这块玉佩是讲她自己的吧!

    四周还有一个椭圆形的外环,像……是一条蛇,蛇头在正上方,尾巴盘绕到它眼前。

    这时瘸腿的点钟形象陡然出现在我脑海里,他就是被蛇咬瘸的!

    “不要碰它!”

    几乎就是同时,姨奶二十年前的声音在我耳边骇然响起,我吓得一激灵,差点把玉佩扔了。

    我赶紧把玉佩还给宛晴,转身径直走了出去。

    “六哥。”

    宛晴在后面喊我,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院子里,正午的阳光直射在落叶上。

    “这两天我们去看看奶奶吧。”宛晴跑了出来,拉住我。

    “我明天就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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