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静谧的雪夜。

很多很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静谧的雪夜吧，刘备顶风冒雪三顾茅庐，在年轻的诸葛亮的眼里，那鹅毛大雪估计也是炽热的，为了一份知遇之恩，为了男人之间简单纯粹的相信，他跨过茫茫雪原，向无法预知的未来前行，总有一腔孤勇在胸膛激荡，串串迤逦足迹勾勒出金戈铁马风云际会，烽火连天一生，回头看，他还是难忘那雪夜的静谧和澄澈吧；

还是这样一个静谧的雪夜吧，豹子头林冲醉倒风雪中，那雪一定是片片如飞镖，暗含静静杀机，他钢铁一般的脊梁似乎也抵抗不住阴谋酿成的毒酒，壮志难酬英雄气短，所有信念顷刻崩塌，一切隐忍发酵成愚蠢，整个世界联合起来把他逼上梁山；

程门立雪的坚忍不拔里，那一份执拗最让人敬畏；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策马踏雪的乐观豪壮里隐含的坚忍最让人动容；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优雅闲适，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恬淡清幽，风一程，雪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的苍凉惆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万里雪飘山河图……属于男人的雪夜，总是这样壮怀激烈，即使静谧，即使悲壮，那静谧中也蓬勃无限生机，那悲壮里也衍生丰盈诗意，他们筹谋，他们奔走，达达马蹄能踏碎一方天地，猎猎旌旗可新创一个世界。

还有一个这样的雪夜吧，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红拂义无反顾勇敢夜奔，飞出金丝笼，她如丝缎一般凉滑柔软的青丝上绣着大朵大朵怒放的雪花，她高高昂起的脸庞和轻倩飞舞的石榴裙是黑与白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爱情的芬芳，为千古传奇写上一笔慧眼识英雄的充满胭脂香味的赞歌。

红楼里的雪夜，是不是弥漫着艳艳朱红色的香氛？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在荣华富贵烟消云散后独自把生命冻结在皑皑白雪中的宝玉，一定会无数次点燃这些场景，为自己取暖。她为他温酒，目送他踏雪寻梅，她巧笑嫣然和姐妹们斗诗，那迸发的华彩明艳不可逼视，她为他整理斗笠上的绛绒簪缨，眉眼盈盈处，是只为他绽放的微笑，和韶华。

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回想起来，那画面明丽悠长，柔腻的雪光，像经过了滤镜，是纯净而柔软的，却为什么有一点悲伤，是文艺电影里长镜头，缓慢的、蹒跚的，美得让人沉溺，以为还有很长很长，终究，还是放完了。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子夜四时歌里泣血质问的女子，一定心比雪寒；落落大方吟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名门闺秀谢道韫，满腹诗书终究生如飘絮晚景凄凉；玉垒山前风雪夜，锦官城外别离魂，才貌双绝的薛涛，勘不透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以爱之名埋葬一生。她们都败给了爱情。属于女人的雪夜，似乎都是这样缠绵悱恻，缭绕着挥之不去的凄婉清愁，勒紧了让人窒息的甜蜜回忆，就着小勺脆脆的梅花香，入愁肠，都化作相思泪。

很多很多年以后，还是这样一个雪夜，我放下了泛黄书卷，从悲喜交加中抽身而退，氤氲着醇厚浓香的番茄牛肉火锅咕嘟咕嘟欢唱，浓郁鲜香撩动每一个恹恹欲睡的疲惫细胞，绿生生的蔬菜躺进小竹框里，像在篱笆上招摇，薄肉片上下浮沉，宛如调皮鱼儿，我们纷纷拿了筷子去捉，袅袅水雾是一张柔韧的网，让我全身心投进去，一冬天的寒冷都被关在了窗外，冬夜暗蓝的夜幕丝绒一般无边无际地延伸下去，雪花皴染，素雅的、匀净的、恬淡的，一树树枯枝是碎冰瓷上的纹路，静谧而沉肃，也一样静静蔓延，圈起一副多么美丽的画面，我最亲爱的父亲、母亲、弟弟，都在。时间似乎盹着了，粘稠、缓慢、暖香四溢。

日常庸俗的烟火人间的温暖，穿越层层历史云烟，抛却惊心动魄与缠绵悱恻，没有史诗没有传奇，冰枝玉柯水晶叶，满地琼瑶软，一场春雪艳如桃花，日子疏朗，清香滋润肺腑，花色形成皮肤，一身寒气从书中散去，我在两个世界里穿梭往来，最爱，终究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