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于光绪九年,豫南一隅的偏远山区。
那几年市面儿不太平,大清国败给了小东洋,地割了,款赔了,戊戌六君子给砍了头,光绪爷跟着病倒了,老佛爷也丢了面儿,可是里子要补回来。官面儿上的税银见天涨,衙门口的人挨村讨粮捉壮丁,恨不得在老百姓身上扒下十层皮。
祸不单行,传言天降大星犯紫薇,旱魃起,千里大旱无雨,热河一带的庄稼地接连数载颗粒无收。
地荒,人走,卖了儿,卖了女,老乡亲的家也没了。
人们有的往南走,有的往北赶。
有的在路上饿死了,被人吃了。
有的在山上落了寇,和官家一样,成了吃人的人。
我命好,乡里的地没荒,我命也不算好,父早亡,母改嫁。
弃儿吃百家,村民街坊将我养大,由于缺少管教,外加生计贫窘,我自幼在那片穷乡僻壤里极力求生,衍生了霸蛮粗莽的品性。我手黑,性子野,好勇斗狠,为了一只野兔子,可以和人打得头破血流。长此以往,14岁那年,我混成了乡里那一带扬了名的混混,十里八乡的地痞流氓都怵我三分。
其实我这人并非混不吝,是非好歹,我懂。人生苦短,义字当先,我分得清善恶忠奸,也知道感恩。在村里,我最服一个人,东邻林江。而我最疼爱的人是他妹妹林敏。
只因林江长我几岁,为人仗义,而林敏温柔善良,他们平日里对我接济最多。
坦白而言,我和林江就是一口馍掰成两口吃,一块棉布扯成两块穿的关系。而林敏,就是那个在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时,小心翼翼将馍放上蒸笼,将棉布一针一针裁成衣的人。
我们一起砍柴,下地干活,去山里打野兔和袍子,去做我们能干的一切活计。
我念不起书,可我爱念书,江哥就把他在私塾里读的书借给我读,他教我念书识字。
总而言之,在冰冷漫长困窘的岁月里,他们是我少年时代最温暖的记忆。
他们是我的至亲。
都说,穷山恶水民难富,我知道,其实江哥家营生也艰难,每年秋收过后,江哥他爹常常看着远处的几亩田发愁,他总是念叨着余粮不够,然后又看着林敏若有所思得嘀咕,他说二丫啊,快点长大,大了就嫁人,嫁人就好了。
我们家乡的风俗,山里穷人家的姑娘长大了,父母就盼她早点嫁人,一是省一分口粮,二是可以得聘礼。
那年,小敏刚满15,江哥爹给她订了亲。夫家是山外一家采石场的主家,家资殷实。
媒婆来的那天,我也在场。
媒婆对江哥他爹说,夫家有钱,不嫌女家贫,样貌也不打紧,只要你家姑娘四肢健全操持家务就行。这事中吗?
江哥他爹满口应允:“中!我家二丫可勤快呢!”
小敏出嫁的那天,采石场主出钱,在她家也摆了三天的流水宴,这是小敏爹要的条件。
林家的院子里砌了六口十方青石灶,灶上架起磨盘大的黑铁锅,水花翻腾,油烟滚滚,杀猪、宰羊,膛鸡,大白菜和着血豆腐乱炖,包子馒头白晃晃,村东的老黄酿蹲了十大坛。全村乡亲都来蹭吃喝,孩子们拿着鸡腿满院追。
江哥他爹用袖子抹去嘴角边的油腥,看着院子里的喧闹满脸得意:“祖宗啊,这回老林家可长脸咧!”
江哥不吃肉,不喝酒,披了件衣服要往外走。
我一把拉住他:“哥,大好的日子,往哪跑?”
江哥说:“憋屈,出去透透。”
我说:“咱妹出嫁,有啥憋屈?”
江哥不回答,看了看自家几间茅屋和满院胡吃海喝的乡亲,拉着我的手小声说:“走吧,跟哥走,村里没奔头,去城里混活计。”
去城里的事,江哥不只说过一次,我早应了。
义字当先,江哥是我哥,我说过,这辈子我和他注定做兄弟,雷劈不散。江哥去哪,我就去哪。
走是一定要走,不过,我要先弄明白江哥憋屈的缘由。要知道,就在前一天,他还为小敏这桩婚事满脸欢喜呢。
我抬腿进堂屋。
有风吹,大红蜡烛燃青烟,我隔着忽闪忽闪的门帘缝,瞧见小敏一身大红绣花衣裳,盘腿坐在里屋炕头。她双眼红肿,目光凄凉,画好的妆成了汤,脸上还有淡淡的红指痕。
有亲戚蹲在炕头问,这闺女咋哭了?
江哥他爹一脚迈进里屋抢着答,嫁人了,把她开心哭了。
亲戚点点头说,开心就好,开心就好。
我刚要过去问小敏咋回事,忽听院子里一阵喧闹,有人喊,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来了!快来瞧啊,是个傻子!
院子里的乡亲们起了一阵哄笑,还有小孩子们的嬉笑和尖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敏的夫君,采石场主的儿子。他甩开迎亲的娇子,一巅一巅得跑进院子,又跨进堂屋,两道清汤鼻涕漫过嘴唇,隔着门帘直勾勾看小敏嘿嘿笑。他眼巴巴盯着小敏,口水直流,一阵阵痴笑加结巴:“媳,妇,媳,妇… …”。
院子里的小孩们跟着新郎官跑进堂屋,围着他打转跳脚耍:傻子,傻子,给糖,给糖。”
真的是... ...傻子。我心里一紧,明白了小敏哭的原因。
小敏是我妹子,我对她很了解,家里再穷也罢,她怎么会甘愿找一个痴傻的夫婿?
小敏看到了傻子,闭了眼,眼泪湿了唇。
“你咋这么虎呢?!”主事的婆子急了,拍了新郎一巴掌:“着啥子急!坏了老理可不吉利!赶紧出去,还不到时辰呢!”
那新郎官被随后赶来帮忙迎亲的伙计强扭着给架了出去,不乐意,在院子里鼻涕眼泪乱抹一阵耍:“我要媳妇,我要媳妇!”
一旁有几分醉意的闲汉凑上来笑嘻嘻耍他:“哎,要媳妇干啥?”
“生娃,生娃!”新郎忽然瞪圆了眼,吸溜一声,鼻涕倒流回鼻里,又傻笑“俺爹说的。生个胖娃。”
闲汉在赤红的胸膛上搓了一把,揉个泥丸弹向新郎:“生几个啊?”
“生好多!是俺家的。”傻子被泥丸打到脸,有点恼,“俺爹不让说。俺不告诉你!”
周围的乡亲又是一阵哄笑。
教江哥念书的私塾先生看着傻子,捋了捋八字胡,醉醺醺得念叨:“真是巧妇偏伴拙夫眠,贫贱人家囍事衰啊!”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采石场的孙家作为当地大户迎娶林家女儿,本是一场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是采石场主和林家的一笔交易。作为对自家儿子先天痴傻缺陷的弥补,采石场主家用丰厚的聘礼,换取心智正常的贫寒农家女,来做自家传宗接代的工具。
小敏,只不过是这场交易的牺牲品。
我懂老理。
婚姻是父母之意,媒妁之言,没错。男女双方婚前不见面,加上乡事闭塞,对彼此本就了解很少。
这也没错。
可是谁能想到,采石场的老孙头隐瞒了最重要的消息——他家儿子是个痴傻!
难怪江哥顿感憋屈!
于我而言,我打心底希望小敏过得好。
原以为她嫁给采石场主家这样的有钱人,以后吃香喝辣。可未成想事实如此。吃穿用度再好也罢,难道真要她陪着一个傻子度过余生吗?
小敏如我的亲妹子一般。我想,若如此,还不如不嫁!
院子里人声嘈杂,我顾及林家人的脸面,心里有火,不易发作,便拎来墙角的黄酒,撕了泥封,蹲在角落自斟自饮喝闷酒。
几个平日里好吃懒做的赖子、闲汉敞着怀划拳、拼酒、吹牛,闲言碎语不知不觉间传入我的耳中。
“多好的女娃儿,要入了狼窝了。”
“滚球。说啥呢?”
“说啥?你不知道啊?这都第三个了。那采石的张家都克死了三个儿媳了。那傻子是个克婆娘的命,谁跟着他谁没命!”
“... ...”
什么,死了三个了?
我那时正年轻,听风便是雨,火一样的脾气。听着他们的话,我的心窝像是遭了雷击一般骤然收缩,右手猛地用力,手中的瓷酒盅经不住力,咔嚓一声爆裂!
酒花四溅,碎瓷渣子顺势往肉里扎。
血往外涌,沿着瓷渣子一滴一滴砸在脚下黄土上,我不疼,我的血沿着腔子往上涌。我抬头,狠狠盯着讲话的人,耳朵里翻来覆去的回荡着那句话“这是第三个... ...”。
我的思绪很乱,脑子里翻江倒海。
“流血了,流血了。”身旁有个小孩看着我的手喊。
那些讲闲话的汉子寻声望见我,霎时闭了嘴,将目光移开,转头继续拼酒,不再多说。
他们知道我和林家兄妹的关系,其中几人与我打过架,也被我打怕了。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婚礼主事的汉子在一旁赶忙打着哈哈,叫村里的婆娘扯了块布条给我巴扎伤口,“见了红,喜庆啊!”
手上的布条渐渐被血浸红,我没在意。我现在只关心这场婚事,小敏。我向刚刚念叨那事的汉子走过去,我认识他,赵娃儿,乡里有了名的扒手,平日里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他见我向他走来,赶紧低下头,大口吃肉喝酒,装作没看到。
我走到他身旁,死盯着他,他发觉我在盯着他,更加紧张,猪骨头脱了手,油嘴直打颤。
我的名声是打出来的,他怕我。
我搭住他的肩,往院子外拉:“来,兄弟,跟我过来一下。”
他被我拉着往外走,也许是以为我要打他,酒精蹿红的脸顿时着了青,勉强挤出一点不情愿的笑:“山子哥,你有啥事啊?”
到了院外僻静处,我冷下脸:“刚刚你说的那事,我听到了,真的,还是假的?”
他:“什么事啊?”
我右手揪着他的脖领子将他提离地面,推到墙上,左臂打横抵住他的喉咙,右腿膝盖顶住他的小腹,手脚同时向上发力:“你他妈少装蒜!就刚刚采石场张家死婆姨那事。你一五一十全都说清楚,若是有半点假话或者隐瞒,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赵娃儿比我矮半头,他被我顶在墙上,双脚腾空离地,喉咙喘不过气,更说不出话,只能像只临死的老鼠一样两条腿悬空乱蹬。
起初他还挣扎,反抗,可是很快就放弃了。我盯着他的眼看,他两眼冒光团团转,眼里满是惊恐和屈服。
我看恐吓的效果达到了,便把他放下来,一只手继续抓着他的脖领子,防止他逃脱。
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待缓过气后,怯生生地跟我讲起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