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草蔓生处——

汪 琼

早晨去买水果,摊贩说:最近老没见你,我家进了甘蔗,我想你是最爱吃的,今天给你削一根吧!得,又拎一袋皮儿净汁儿甜的甘蔗回去。

我对吃向来没有要求,填饱肚子就好,爱吃的东西就几样,都跟儿时记忆有关。比如油条,去看夜戏的妈妈,为了哄我和哥哥不做尾巴,总是带几根油条回来补偿补偿,大冬夜被唤醒吃着微温而油香漫展的油条,日子像做梦一样。村里唱大戏、放电影,卖甘蔗的人早早驮着一捆青皮粗实的甘蔗占据有利地形,引得小孩子蜜蜂似的嗡嗡嗡。父亲看我实在嘴馋,一根、两根吃不过瘾,上城里进货,给我驼回一捆,藏在粮仓里,留着我慢慢吃。那段时间上学也格外甜,想着放学回家有一捆香甜的甘蔗归我一个人,走都是带飞的。妈妈抱怨父亲乱花钱,父亲说:没几个钱,孩子不是喜欢吃嘛!

因为我喜欢,家里起新房子时,父亲让工匠做了两个棱形的水泥花坛,一坛种了月季,一坛栽了栀子花。月季花开不多,但栀子几年就叶厚花实,五六月间,左邻右舍清晨都到我家摘栀子,我再也不用眼巴巴候在别人家栀子树下,看别人的眼色讨要几朵了。自家的花,想摘哪朵就摘哪朵,想连枝带叶地掐就连枝带叶地掐,就想送给谁就送给谁。妈妈说:你就算翻天,你大也不会打你的,还笑。那时父母都还年轻,父亲的身体还扛得住,家境略有起色。

但父亲打我哥很凶,常常拿着扁担满村追着我哥跑,逮到什么就拿什么打,鞭子抽,扁担砍,父亲脾气来了是没有轻重的。我不记得我哥哭没有,我经常在一旁吓得大哭,妈妈拼死护着:你要打就先打死我算了,这日子我也不过了。我哥自小就俊儿,有对下放在我们乡的上海夫妻,落实政策返城时想带走我哥做儿子,我妈死活不同意才算了。父亲这样暴怒,只因哥哥淘气,打牌,打桌球,逃学出去玩,放着聪明脑子不念书。我后来才明白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爷爷奶奶一共生了4个儿子一个女儿,父亲8岁时爷爷生病去世,裹着小脚的奶奶实在养不活一大家子,唯一的女儿送给人家做童养媳,二儿子过继给到别人家,小儿子干脆远远送走了,家里只剩下老大和老三,就是大伯和父亲。只念了二年级的父亲很早就出外打零工,受够了没文化的苦,他一门心思只想两个孩子读书考学校。

我和哥哥念初中吃的米,都是父亲背着十几里的山路送到学校食堂去换饭票。有一天,父亲破天荒到学校接我放学,一路都是喜滋滋的,但没说什么。第二天晚上,整个中学的老师都到我家来了,父亲买了两匹狗,请人杀了,妈妈用了一天时间烧了一大桌菜,请全校老师的客。那一晚,家里灯火通明,热气缭绕,人声鼎沸,比过年还热闹。妈妈手艺不差,两匹狗吃得汤都没剩下。只为着我在县里作文比赛中拿了第一名,创了学校有史以来的记录,父亲高兴啊!他和妈妈对老师的尊重和感激,那是掏心窝的。我们念小学时,正月开学后请的第一餐酒,一定是老师。平时菜园里菜出新了,妈妈是摘好洗净先送给老师的。那是什么年代呢?我们住校,米是家里送,菜呢,两罐咸菜一个星期,咸菜生霉长白毫了也不扔,吃的时候掀起来,挑没生霉的吃,吃完用生霉的盖好,免得下面部分再生霉就没得吃了。

我初中毕业,顺风顺水考上师范。那时成绩好的走中专,先录取;成绩逊一点上高中,后录取。隔壁班的语文王老师特意跑到我家,说:这孩子文科有悟性,念师范可惜了,让她进高中考大学吧,能考个好大学呢!我在家哭闹了一个暑假,不肯去上学。妈妈跟我对着哭:我口袋里要是能摸出10块钱,我不让你去念高中,我就不是你妈妈。父亲在一旁叹气,不做声。我工作很多年后,父亲有一次突然对我说:你再去念个大学文凭吧,学费我出!那时我已经通过自修,三年一口气拿下了大专和本科文凭,这个结,其实已经放下了,但父母,一直没有放下。

我念书算是没走弯路,但哥哥却是山路十八弯,高中没考取,父亲求爷爷拜奶奶花钱将哥哥送进望江二中——我们县里最好的高中,但哥哥依然没能考取大学。父亲又千方百计送哥哥去当兵,啰里啰嗦、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考上军校!哥哥在部队吃了很多苦,也改了性子,终于考上军校,毕业分配到省军区。父亲连续去了十年九华山,有一年还带上我跟女儿,我看着他从山脚开始,一个庙门一个菩萨地拜到九华山顶。

我们求学的路告了一段落,父亲跑学校的脚却从里没停过。放着家里的事不管,小店的生意没人照顾,他又为堂侄孙、堂侄孙女、表侄孙、表侄孙女、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家孩子、甚至熟人的孩子跑开了,进哪个班,转哪个中学,一趟趟去学校,进县城,自己不怕麻烦,也不怕麻烦别人。平时沉默不语,谈起四里八村哪家孩子念书好,考了什么大学,他总是眉飞色舞,喋喋不休!

……

今天回去看妈妈,她说:再过几天你大就走3年了,你们都回来烧点纸钱啊!父亲在我两岁左右就患上了牛皮癣,全身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长年吃药打针,几次在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女儿刚念高中时,父亲还说:我现在只望我身体好一点,能看到大宝上小学(哥哥的女儿)、媛媛考大学,我就死而瞑目了。

父亲还是死不瞑目。走的时候大宝还在幼儿园、女儿才念高二——2014年农历2月14日,离他63岁生日还有7天。父亲被牛皮癣、肝硬化吞噬得只剩皮包骨,哥哥在他眼睛上轻轻顺了好几遍,都合不上。妈妈哭诉:老头子啊,我知道你舍不得走啊,生苦了病啊,有什么办法呢!

头七,我们去上坟,黄土拢的新坟,已是青草蔓生、野花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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