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告诫过莱丝,千万不要把泰勒拿海军的传统误认成泰勒拿海军的制度,毕竟制度是书面的,更容易改变。她正思考着这个问题,尼克利和他的助手就把她带上了“徘帆”号。这是她的船,同时也不是她的船。
这是一艘十分惊人的全帆装船,用塑魂术变出的木材打造,轻而坚固,航速很快。船上装有带火箱的投石机,可以引燃敌舰。如果遇到同样情况,船帆能迅速降下,船员也能用船桨划船。这艘船在战争中是令人生畏的,在贸易中则是迅捷便利的,莱丝的一部分意识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就是船主。
而她的确是船主,不过泰勒拿商船的所有权可能会变得很复杂。她的老师兼朋友乌斯提姆命令建造了这艘船,却接受了他人的投资基金。由于乌斯提姆当上了贸易部长,他就把这艘船转让给了莱丝,同时依然是主要投资者。
大部分利润归投资者所有,包括乌斯提姆或他的继承人,但他还是把船的产权证交给了莱丝,还有象征性的船长绳,需要用个人的代表色把它包起来。船长绳是最严格意义上的产权标志,没有人会提出异议。
然而,莱丝却从来没有碰过船舵。她还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能够掌舵,但在先前的航行中,乌斯提姆通常会在启航前的一小段时间内获得掌舵的机会,这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他似乎总是乐在其中。
在上个月的首次航行中,莱丝也要求过同样的特权,只是她没有意识到,她的巴布斯是靠多年来对船员的照料才赢得这项特权的。船长向莱丝明确解释了其中的区别,同时不允许莱丝再提出要求。
莱丝可以命令这艘船驶向目的地,却不能掌舵。她理解不了其中的区别。至少在航海传统上,这意味着“徘帆”号不属于她自己,哪怕文件规定她拥有产权和指挥权。
传统比塑魂术变出的木材更牢固。如果有办法直接用传统来造船,他们就不会害怕风浪了。
船长德勒万是个矮个女子,长着尖鼻子和一头别具一格的金发。莱丝直到最近才发觉,女性军官在其他国家的海军中还是极不寻常的。虽然泰勒拿海军的大部分水手都是男性,接受操纵投石机的训练和击退登船者的训练,但女性船长也很常见。此外,军需官和领航员历来都是女性。
在“徘帆”号上,士兵由船长的兄弟、船上的警卫克斯特雷德领导。当莱丝被抬上后甲板时,船长和警卫双双向她正式鞠躬。尼克利和他的助手抬着坐在轮椅上的莱丝来到她的新座位旁边,那个座位很高,用螺栓固定在甲板上,带有遮阳蓬,不在船舵附近,但可以让她看清主甲板和周围海域的情况。
“有什么想法吗?”她问尼克利。
“看起来很不错,光明女士。”尼克利揉了揉下巴,“可以在边上放一张桌子,放一个上面是平的、抽屉能闩上的台子就更好了。”
“好主意。”莱丝说。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把您的一个床头柜从船舱里搬出来。”尼克利说,“这只需要做一些基本的木工活儿。安装的时候,我们尽量不打扰您。”
莱丝点头致谢,让尼克利把她从轮椅上抱到新座位上,而轮椅可以绑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新座位有一根安全带,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很受用,别人还根据莱丝的要求加装了几根绑带,把她的腿固定住,但她不打算在普通的航行中使用。
莱丝系上安全带,尼克利也收起了轮椅。这名魁梧的脚夫一言不发,却在船长走过去时瞪了她一眼。尼克利显然不满意莱丝在船上受到的待遇,但他没有做任何评论。
“雷布斯,”船长用正式的头衔称呼莱丝,这个词意为“船主”或“主人”,“我正式欢迎您上船。”
“谢谢。”莱丝说。
“我还是建议您留在港口。”德勒万说,“您不需要参与这次任务。”
莱丝立刻感到一阵沮丧。“船长,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您的工作是进行贸易谈判。”德勒万说,“这次航行可没有这种需要,我们是去调查的,可能会有危险,让您平安地留在港口才是明智的。我们可以通过对芦向您转达航行中的经历。”
“你对我的安全的关心是值得称赞的。”莱丝努力控制着声线,“但这次任务是指派给我的,我要亲自完成。”
“好吧。”船长转身离开,回到了岗位。按照传统,她不需要莱丝同意,也不会等着莱丝同意。
尼克利走过来,把正在打瞌睡的奇里奇里递给莱丝。“我觉得船长根本不关心您的安全,光明女士。”他轻声说,“她只是不喜欢你。”
“我同意。”莱丝看着船长和警卫谈话,无所事事地抓挠奇里奇里的脖子。
“您觉得……这是您身体状况的原因吗?”
“有可能。”莱丝说,“但人们通常只会对我这样的人感到不舒服,或者会降低自己的姿态,没有人会完全带着敌意。他们与我交流时,不是所有的事都和我的身体状况有关。”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么多船员怨恨她?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忍受一路上都被他们盯着看的感觉。
“推迟行程,再找一群船员或许会更好,我们也能有更多时间替您安装桌子。”尼克利说,“这件事我本来不想提的。”
莱丝摇摇头。“我需要学着跟这群船员合作。他们由我的巴布斯最信任、本领最熟练的水手组成,而且他们是在这艘船上接受训练的,在这艘船正式投入使用之前就参加过试运行了。”
尼克利点点头,退到台阶附近站着,等候莱丝的命令。莱丝继续抓挠奇里奇里。下方,纳瓦妮王后的队伍抵达了,包括两名风行骑士、一名虔诚者文员,还有一名年轻的吃角族女子,可能十几岁或二十岁出头,莱丝觉得她准是随行的侍从。水手向他们致意,有几个人欢呼起来。
“好奇怪的反应。”莱丝嘟哝道。尽管她的座位很高,但船中的栏杆还是遮挡了她的一部分视线。可惜,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很常见的经历。“我没想到会有人欢呼。”
“有一两名风行骑士在身边总是好事,雷布斯。”船上的警卫说,走了过去,“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们。”
这场战争已经证明,船只在会飞的敌人面前是多么脆弱。从极高处落下的大石块甚至可以击沉最坚固的船只。但船员这么激动的反应……是不是在掩盖什么?莱丝学过如何在买卖中观察过度兴奋的状况,有时是会有人过于努力地推销某种产品或概念。这些水手的举动让她想起了这一点。
“船长?”莱丝再次呼唤德勒万,“发生什么事了?水手为什么这么激动?”
“没……没什么,雷布斯。”船长说。
莱丝眯起眼睛。她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毕竟船长可能是个爱炫耀的女人,但德勒万今天穿着正式的制服,一身雪白,奖章闪闪发亮。她还戴着一顶威风凛凛的三角帽,卷曲的眉毛在帽檐底下垂荡着。虽然她已经退役,但军舰和商船其实是同一张牌的两面,军衔和军功是通用的。
今天,这套制服彰显着力量,是一种象征。
“还是告诉我吧。”莱丝说。
德勒万叹道:“今天早上,有人发现船上的宠物死了。”
船上的宠物是一条用来捕捉老鼠的飞鳗。莱丝在上一次航行中得知,很多船员都很喜欢这条飞鳗。
“不是个好兆头。”克斯特雷德在后面嘀咕道。
德勒万瞪了他一眼。现代泰勒拿人并不像祖先那样迷信,或者至少不该如此,如今他们是虔诚的沃林教徒。虚渡的到来并没有给旧日的信仰带来任何好处,因为虚渡的行为方式和崇拜的对象似乎很接近于泰勒拿的激神和盛典仪式,而这令人不安。莱丝也渐渐远离了这种思维方式,想要更加注意自身的信仰。
不管怎么说,泰勒拿人在形式上并不理会预兆,书上都写着这种事是无稽之谈。但传统的力量是强大的,在出海的时候,论灵看起来确实是很遥远的东西。
“但船上来了个风行骑士,”莱丝说,“这不是好兆头吗?”
克斯特雷德点点头,油亮的眉毛梳到耳后。“可以说是……那条死飞鳗的替代品,一个与今天早上的预兆相对的预兆。”
“都是胡扯。”船长说,“我已经和船员讲过很多次了,我无法忍受这种说法。”
“你确实很明智。”莱丝说,“告诉我,船员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吗?”
“知道。”
“有人表示过担心吗?”
船长嗤之以鼻:“他们在做简报之前就得知不能发问或抱怨了。芬恩女王亲自签署文件支持这次任务,所以我们要尽心尽责。”
“我明白了。”莱丝说,“把我的愿望传达下去,就说如果有人对我们的目的地有疑虑,可以留下来,不受任何惩罚,等我们返程再上船。”
德勒万抿起嘴巴。她不喜欢莱丝对船员下令,但这的确是莱丝的权利。“行,雷布斯。”德勒万对她兄弟点点头。警卫向莱丝鞠了一躬,跑去传话。
“这可能会推迟任务。”船长说。
“推迟就推迟吧。”莱丝说,“我知道,考虑到我缺乏经验,船员还是不确定要不要追随我。”
“您是乌斯提姆精心挑选的,能得到这艘船也说明他对你很青睐,没有水手会公开反对你。”
这和我说的并不矛盾,对吗,船长?
在那一刻,她有了一个想法。她收下乌斯提姆的船,被提升为雷布斯,在整个过程中一直是亲眼看着的,但她也学过要用不同的方式来看待彼此的交流。船长有什么目的?她为什么不满意?
你刚才都想到答案了,莱丝告诫自己,这艘船早在交给你之前就投入使用了。这群船员已经航行了几个月,然后……
“船长,”莱丝说,“你知道乌斯提姆要退休了吗?”
“他……他对我和其他船员说起过。”
“但他还是托人造了一艘新船。这艘船很昂贵,是舰队的至宝,也是航海的极品。他叫你指导船员,练习驾驶这艘船。”
“那又怎样?”
“你以为他要把这艘船交给你,对吗?”莱丝的语气缓和下来,“你没想到他打算把这艘船交给我。”
船长浑身一僵。“没有水手敢认定乌斯提姆那样的人会直接把一艘船交出去。”
“可他提到过自己正在进行投资,对不对?”莱丝说,“他知道女王要来见自己,航行无法继续,所以他提前让你们做好了准备。他总是很照顾自己雇佣的人。”
船长没有正视莱丝的眼睛,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风操的,就是这个原因。莱丝忽然得到擢升,作为新船主上了船,一定让所有船员大吃一惊。至少在不确定莱丝会接受任命的时候,乌斯提姆不会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这天,莱丝一直在想这艘船并不是自己的,而德勒万一路上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
“这就是您需要我做的吗,雷布斯?”船长问。
“是的,”莱丝说,“谢谢你。”
船长走开了,看着她兄弟召集船员转达莱丝的命令。一向热心的尼克利给莱丝端来一杯温和的橙酒。
“你听说了吗?”莱丝问。
“听说他们是娇生惯养的小孩?一看到有人敢爬到自己头上就觉得不爽?”
“这么想就太肤浅了,尼克利。”莱丝啜了一口酒。
“对……对不起,光明女士,我只是想支持您。”
“那也用不着诋毁别人。”莱丝说,“不如设身处地地想想他们的感受。你是新人,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声。”
“我听说您是个很难相处的学徒。”
“很难相处?”莱丝笑道,“我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尼克利,每次出行都会抱怨个不停,哪怕我的老师是国内最有名的商人之一,给了我最好的待遇。为乌斯提姆效劳的水手亲眼见过那时的我是什么样的人,要么也都听说过。”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有点自以为是。”
“没错。”莱丝说,“可那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得到了自认为属于自己的船,却还是不高兴。”她又挠了挠奇里奇里的脖子,奇里奇心满意足,轻轻发出几声鸣叫。
“那么……我们怎么办?”尼克利问。
“我会像乌斯提姆那样,”莱丝说,“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赢得周围人的信任。船长很可能以为自己能胜任商主的工作,但她会发现谈判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得多。乌斯提姆信任我是有原因的。我只好通过自己的行动向船员表明,我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我不明白,光明女士。”尼克利扭头看着船员围聚在警卫身边,警卫高声对他们说话,“我觉得您太相信他们了。我还记得这些水手在上次航行时是怎么对待我的。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有奇怪的文身,又是外国人。我想和他们聊聊,但……”
“船员亲得就像一家人,”莱丝说,“可能会对外人抱有敌意。如果你真想融入他们,就去问问弗兰德是不是见过水手灵吧,他在飞鳗巢那儿值日。”
“这有什么用?”尼克利皱着眉头问。
“这应该能让他照例欺负一下新来的水手。他们喜欢用这种老招数戏弄新人。”
“欺负?”尼克利说,“光明女士……我觉得这个主意让人反感。我们不应该鼓励这种行为。”
“也许吧。”莱丝说,“一开始我也觉得很残酷,后来我听说了他们以前是怎么欺负新人的,方法通常很让人难堪,有时还很危险。和我的巴布斯谈过后,我开始意识到,有时人们会做不想做的生意,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
“在理想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被欺负。可当我读到军队试图杜绝欺凌的行为时,我发现这还是会引发事故。由于船上下了禁令,水手害怕被发现,却得不到警告,他们就偷偷行动,把事情搞得更危险。所以,军官只能视若无睹,鼓励他们采用安全得多的做法。”
“这是对道德的妥协。”尼克利说。
“这是针对不理想情况的不理想解决方案。”莱丝说,“我当然不会逼你,但如果你想了解别人,就不妨听听我的建议。只要你配合他们的恶作剧,不管他们从你手里骗走多少钱,我都会加在你的薪水里。其实没有多少钱,他们不会玩得太过火。”
尼克利退了下去,若有所思。克斯特雷德终于回到后甲板向莱丝汇报,船长也来到他身边。
“只有三名船员接受了提议,雷布斯。”他说,“我觉得没有他们也能成行。最近船上的编制扩大了,以免遭到袭击,而且这两位光辉骑士足以弥补损失的三个人手。不过,决定下船的人还包括厨子尼兰。”
“那就麻烦了。”德勒万说。
“我也这么觉得。”克斯特雷德说,“但那些光辉骑士说,他们有一个同伴厨艺很好。我们可以用上她。”
“我想这就够了。”莱丝说,“船长?”
"船员都准备好了,雷布斯,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那就开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