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念,残鬼百年

(一)

她是七魄俱灭三魂不全的鬼,已经死了一百年,在鬼域游荡了一百年。

一百年来,她从不曾被人祭拜过,自然就无任何香烛纸马可收,因此也就一直孤孤荡荡,受尽万鬼欺压。与她一样境遇的鬼魂,不是饮了忘川水,就是被恶鬼花钱顶替去了无间地狱,或者落入魑魅魍魉的藏污池,化为死地的一缕死灰。唯独她,靠着临死前的那份执念,虽游魂零落终是百欺不灭。

她也不知道那执念是什么。

三魂不全者大多是前世有什么孽债未清,或是怨气太盛,极少数是六根已净心却未空,以至死时三魂不能归一,只能做个残鬼。

残鬼不能转世,侥幸投了的,也多半是死胎或畸形。所以,如若不是权财通天,能贿赂四方阎罗的,断不会有这个侥幸。最好的归宿是寄生于植物或牲畜,于正常人的寿数间,不断生死轮回,直到散失的离魂归位,可重新择世为人。而这个正常的寿数,即为一百年。

在此之前,要么做个残鬼,被鬼践踏,要么自饮忘川水,焚为焦土,永无声息。

她是在此之前的前者,是个死了一百年的残鬼。

说起她的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人间无数男女中的一个。如果她能记得她的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就会明白她这一世的死实在是俗套至极,只不过是一个模板式死法中一个微小的案例而已,而死于这套模板中的人,只上下五千年的中国,就已经数不胜数了。

(二)

她生前家贫,行三,自幼乖巧伶俐,聪明可爱,十分讨人欢喜。但贫寒之家,父母自有其不堪负重的生活压力,对子女的怜爱除用尽其力护持其三餐温饱之外,并无多余的心思空闲一一关照呵护。好在当时民风淳朴,邻舍相亲,也时常照拂。因此她读过几年学堂,识得一些文字。

随着年岁的增长,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她,貌美贤慧之名可谓传颂十里八乡,执意求娶的公子书生亦是不可计数。

但她有心上人,是读学堂时认识的少年。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俩人从总角之好的青梅竹马到青葱年岁的互定终身,这原本可以是一段良缘。但少年执意的远游,还是让变故发生了。

少年走时,深情款款地对她说,“等我两年,两年之后我一定回来,我需要有谋生的手艺和自信,那时,我就娶你,从此白首与共,再无分离”。

漫长的交织着甜蜜期待和蚀骨思念的两年之后,少年的信回来了。信写得直白而冷静,“远游之途,幸遇贵人,招之为婿,得施抱负。你素知我心怀大志,不是囿于儿女情长、碌碌于家室之人。今机缘难逢,委实不愿失之。我知你爱我之深,必能体谅个中之无奈。负你之情份,待来世再报之。愿你早日忘情于我,另觅良配,共度余生“。

她攥着信呆呆地看了好几天,直到信上所有的字被泪水洇成模糊不清的一团团污渍。面对这段原本笃定的姻缘必须重新洗牌的命运,她除了深深的无奈,还有满腹的悲哀。

都说时间是治愈情伤的良药,但于她,只是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沉重冰冷地锁着一个灵魂被推倒尚不知如何重建的信念。得知消息的媒人又开始忙碌起来,整日为乡里那些适龄未婚的男人奔走不停。

她终于不再抗拒,只是凡本乡男子一概不允,执意嫁去外地。父母拗她不过,只能含泪送嫁。自此,故地所有被打碎的或已缝补的,都归于故地。在外乡即将开始的,都可以不做准备的全盘接受。

她夫家,家道算得上殷实,新婚的丈夫,魁梧,精明,能干,对她也十分欢喜。俩人于婚后着实过了一段称得上幸福和睦的日子。

流言无论是公元前两千多年还是公元年的现在,都有着催枯拉朽之势,其所到之处,城毁国灭都是寻常事,何况一个蝇头小家。

她和少年的旧事,不知被哪阵风重新提起,轻飘飘地落到了丈夫的耳朵里。从此,由某个深夜开始,短暂的幸福彻底谢幕,凌迟的人生闪亮登台,一直持续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丈夫每天都会禽兽一般地糟蹋她,像糟蹋一块破抹布。喝醉了骂她荡妇,清醒时叫她婊子,公婆明着背着说她破鞋。她绝不能跟任何除丈夫以外的男人说话,连眼光不小心撞上也不行,否则就是变本加厉的摔打和辱骂。

刚开始,她还会解释,痛了还会喊,后来,就变成了默默的承受。没有人会救她,即便这种暴行全村人都知道。最初挨打时她凄厉的呼救曾惊醒过四邻八舍的狗舍和屋棚,但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家家户户的灯火也曾一盏盏地亮过,只是又都灭了;黑夜喧闹过一阵,重新归于平静,万物又死一般沉寂。

人们暗地里议论她,或可怜或嘲笑;对着她时,只蒙昧地笑,一无所知的样子。她明白这是家事,一切丑陋伤痕都是不可外泄的罪过。于是她也笑,也一无所知的样子。

一年后,她有了孩子,一出生,半张脸挂满殷红的胎记,像是她受难的证据。

又过了两年,她倒下了,一病不起。医生诊断说是不治之症,寿限最多三个月。这消息使她忽然间觉得踏实起来,人也异常平静,就像过往无数个接受暴力的日夜那种平静,安稳地,沉默地。

有一天,家中无人,她空荡荡的躺在那里,像一条干瘪的麻布口袋,周身是虚无的空气,无限地张开着。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地朝着那虚无走去,慢慢在被空气填满。她坐了起来,身体朝着那更深的虚无更多地探过去,终于脱离、溢出、羽毛一般轻快飞升。

就在这个飞升的虚幻中,她起身、梳洗,换了干净的衣服,散开盘着的头发,出门,然后消失在山林中。

丈夫带着村子里的人在山上搜索了半个多月,始终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她高兴这样的死亡方式,可以将她在世间留存过的痕迹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抹去,再也不会让人厌倦。

而关于她的执念,据说,是因为出门前的一次回头,那个半张脸长满暗红胎记的娃娃,从虚无的暗道里挤进来,盯着她叫了一声妈妈。

六根清静处,终还是有半分心未空。只这一念,就是鬼域寂寥的一百年。

(三)

是年,鬼王为了解决鬼域近百年来鬼满为患的危机,又适逢人间二胎全面开放,特赦游荡百年及以上的缺魂少魄之残鬼,在七月半月满至八月初一月隐之间,于转生门特殊通道补齐三魂,转世为人。

她终于有机会来到忘川河畔,走向横亘阴阳、众鬼趋之若鹜的奈何桥。孟婆汤伸手可取,只要饮下,一个未知的充满诱惑的新生之旅便可以重新开始。

但她停下了,朝着暗黑无涯鸿毛不浮的三千弱水张望了许久,然后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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