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家里的土炕上,热烘烘的,烙着我,硌得脊梁骨又疼又舒服。闻着被子里有新晒过的秋天的干草的味道。睁开眼,那没有拉窗帘的窗子,一轮皓月挂在上方,月光洒在炕上我们四人身上。闭上眼,一室安静。
家里从北炕换到南炕,我们四个人的睡觉位置确一直没有换。父亲睡炕头,母亲其次,妹妹睡中间,我睡炕稍。
小的时候,这铺炕地方还算宽敞,夏天的时候我的脚底下还可以放一盆老母鸡抱鸡崽,或者躺两只大肥猫,妹妹一只,我一只,谁都不打架。
现在炕变小了,而我们长大了。
母亲吃了安眠的药,早已经睡着。我、妹妹、父亲,闲聊着。
01
我祖上三代贫农一代土匪,翻来倒去就没有出过一个做生意的人才,但是父母确奔波着做起了小生意。屯子里的人送外号“黑牡丹”的女人,天天背着小米去大城市里去卖,听说挣了不少钱,年轻的父亲母亲也加入了卖粮大军。
父亲母亲一人背一小面袋小米,赶早上的火车去城里,当天卖完卖不完再赶夜里的火车回来。我和妹妹自己在家,有时候能等到父母回来,有时候睁开眼来,发现枕边已经多出了两块麻糖,一只小梨。不记得糖果持续了多久,起早贪黑的卖粮,在后来成为的我小学同学的李路的爸爸,因为火车逃票,不幸摔下火车去世了,卖粮行动才暂停了。
02
大一些,还是穷啊,母亲烙的黄滋滋的油饼才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比糖果还要好吃。此时,我和妹妹开始上了小学,家里除了几亩地,仍旧没有什么靠谱的营生。
再看村子里的黑牡丹,捣腾了几年,黑牡丹如今已经摇身一变成了金牡丹了。黑牡丹开始全村收炕席,一种当时农村手工编制的铺在土炕上的芦苇席子。这个席子价格还不错,景气的时候7-8块一个,平常也5块一个。芦苇没有成本钱,一家男女老少都上、手脚麻利点,一天能编个2个,净赚10块。
那个年代一天10块,真不是个小数目了,能买2斤豆油,一家四口吃两个月;能买双棉鞋,踏踏实实过个好冬;再攒158块钱,都可以给我交学费了。
我家同样加入编席子的队伍中。母亲白天编席子,我大一点,放学回家,开了门就能闻到席子收边,在干燥的芦苇席子边上洒水的潮湿的气味。父亲忙着收尾工作,我也帮着母亲打扫灰尘,将边角料抖落在地上,重新抱起一捆席子条放在炕上。
晚饭后,漫长的冬季夜晚,也是赶工的好时候。母亲在结束一天的编织,会休息一下。到了晚上会加入我们一起制备席子用的条子。
将圆圆的芦苇穿进针里,破出来的芦苇经过石磙子的碾压,变成了条子。这样的条子还不能用,芦苇灰色的皮还附着上面,那么暗淡和粗糙。
父亲一个人破芦苇,看着不同粗细的芦苇破成宽窄不一的条子在地中间堆成一大簇的芦苇花,而我们娘三个,就拆这个芦苇花,拆除每一个条子,拔掉每条身上的皮子,将光滑、干净的条子整齐的码放在一起,等着母亲她明天编席子。
那么多冬季夜晚,一家人在沉默中扒着芦苇皮子,期间有人手指被扎了细刺,拿起针挑出来,眉头都没皱一下,流了血,血就滴在芦苇皮子上,但很快就被新皮子淹没了。
03
上了初中,九年义务教育开始免学费,我终于不用烦心交不起学费了,日子稍稍快乐了一点。父亲母亲也不再编席子了,编席子并没有给我们家带来发家致富,反而感觉越来越穷了。
又是寒冬的夜晚,漫长和寒冷的冬季夜晚,好像总是蕴藏着无数商机,对于年轻的父亲来说,当一家人熟睡,凌晨3点,他就要起来开工了。
我能听到父亲吭哧吭哧起床的声音,那声音夹杂着困意、寒冷、挣扎。
去哪里呢?又干什么呢?
父亲要去到离家20公里的外地,拉货。拉的什么货,不巧,还是芦苇。
从结成冰的苇塘里,冰面上的芦苇被收割下来打成捆,父亲就将他们装上车,载到芦苇交易地点,往返50公里的路途,连装带运,一趟能挣几十块钱。
我看过父亲穿的鞋子,以及鞋子里面垫的保暖的袜子。父亲走后,家里炕头上会炕着上一次脱下来替换的袜子。白色的棉花袜子被汗水浸得是一条条黑褐色的污渍,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条玉米棒子的叶子,母亲说也是父亲垫进鞋里保暖使用的,那一条条单薄的玉米棒皮子,被炕烤得干干的,拿起手来,瞬间就变了凉,这个要怎么保暖呢?
冬天的家常便饭,是黄米豆包搭配大葱腌制的咸菜,头天晚上,母亲会蒸一大锅豆包,预备好第二天凌晨父亲的早饭。隔夜的豆包父亲会自己再蒸一下,热一点,软一点,吃进肚子里,才会有点热乎气。有几次,我也爬起来,在父亲检查车子的时候,我将豆包压扁了,放进油锅,把它们炸成金黄的。
滋滋冒油的豆包比那些年的油饼少了很多吸引力,但他像极了父亲出发了以后,刚升起的太阳,黄彤彤的。
太阳升起了,父亲要出发了。太阳落下了,父亲才会回来。
母亲还会蒸一锅豆包,比早上的煎豆包,早上的日出,甚至比晚上的日落,都更圆,颜色更加鲜艳的黄米豆包。
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金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