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劫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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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说神仙好,我说凡间也很好。

这凡间的第一大好,便是暖乎乎软绵绵香喷喷的大床。又是一觉好梦醒来时,我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下到凡间十年,来到风火山庄五年,自从在擂台赛上赢得了这座忘忧园后,我便夜夜好梦,逍遥快活似神仙。

虽说我本来就是神仙。

阳光透过薄透的窗纱照上我的枕畔,我瞄一眼搁在其上的时盏花,不盈不缺正好开了五叶花瓣,一瓣一色散着五彩芳华。这株时盏花是九重天的太子殿下从瀛洲带回来给我的手信,说是有花灵,一生只认定一个神仙当主人,当仙主入眠时它会尽数凋谢,只剩一枝花秆儿,而后一天绽出一片新的花瓣,这样,神仙醒来时只要数数有多少片花瓣便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

时盏花是个好东西,尤其对于我这种一睡就不知今夕何夕的懒神仙来说,更是个不可多得的妙物。此时只要朝它瞄上一眼,我便知道我足足睡了五日,该是时候活动一下了。

照以往的经历来看,若我再不起床,我那帮师兄弟很快就会破门而入,一人抓手一人抓脚地将我抬去给凡人大夫急救。凡人大夫哪诊得出来我这是什么病,往往都是一边把脉一边“嗯啊,这个……大抵是身子骨虚……”几句,然后胡乱地给我抓几把贵死人不偿命的药,以忽悠我那帮同门爱泛滥的师兄弟。

一想到那药的滋味,我恨不得马上放弃治疗。

我一边唏嘘一边掀开被子,才有动作,便看到一双大眼正在床边眨巴,好不可怜地望着我。

这是一双女子的眼睛,如寒烟秋水,煞是楚楚动人。眼前的女子面容姣好,脸颊红润,唇色却出人意料地苍白,一头长发织成麻花辫斜斜地垂在胸前,颇有几分凡间十六七岁少女的俏丽模样。她一袭杏红布裙,肩上挂着一个亚麻色的包袱,看起来风尘仆仆。

我掀被子的动作一僵,下一刻,便立刻扯过被单蒙住头,倒回去继续装睡,心里暗自寻思着要掐个什么诀才能不动声色地将她送回千梧乡,又或者掐个什么诀才能让我自己不露痕迹地乾坤大挪移。诀念到一半耳边就传来她伤心的低泣,我狠不下心,只得叹一口气,作罢。

“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怎的在我床前就哭了起来?”我看着眼前这哭得梨花带雨的人儿,觉得她真是太不吉利了,若让我那帮师兄弟看到这番情景,还不被吓破胆,以为我睡着睡着就一睡不醒了?

“鲤吹……鲤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找到了神上你,一时喜极而泣。”鲤吹抹泪道,“神上,你可知道,鲤吹找了你整整十年。”

有些话我知道自己不该说,说出来就会显得很冷血很没良心,然而,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你这十年,指的是凡间的十年,还是天上的十年?若是凡间的十年,放到天上也不过是十天罢了。”

此话一出,鲤吹果然忘了掉泪,怔怔地看着我,半晌后,一张俏脸倏地涨红:“自然是凡间的十年!”末了急忙补一句,“你只是消失了凡间的十年,千梧乡和九重天就已经乱作一团,要是消失了天上的十年,后果鲤吹简直不敢想象!”

鲤吹这番话说得我有些汗颜,顺了顺胸前睡乱的发丝,我干笑两声:“啊,原来都过了十年了,难道这就是那啥‘光阴似箭,岁月是把杀猪刀’?哈哈——十年不见,你也长得这么大了,这把刀还真是锋利啊,哈哈——”

鲤吹奇怪地低头瞅瞅自己,又瞅了瞅我,喃喃道:“放到天上也不过是十天,应该没什么变化才对啊……”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眼眶泛红道,“神上你离家出走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敛去一身仙气,让怀青帝君和六位帝妃娘娘寻不着你,让莲华神君寻不着你,让鲤吹也寻不着你……”

鲤吹列出的一大串名单里,没有我想听到的那个,心底忽然有些发紧。面对鲤吹含幽带怨的控诉,我只好一个劲儿地干笑。

“你不用强颜欢笑的,你不知道,我们看着你笑更心疼……”鲤吹吸吸鼻子,眼角滚出泪珠,“就算风破神君伤了你的心,你也不用这般……”

心头猛地一震,生怕鲤吹继续说下去,我急声岔开话题道:“鲤吹啊,我说你为啥是一尾小红鲤呢,你要是一尾鲛人的话那该多好哇,依你这么爱哭的性子,我们千梧乡早就脱贫致富,快快乐乐奔小康了……”要知道鲛人一族在哭泣的时候,眼眶里滚落的都是一颗颗价值连城的珍珠。

“……”

鲤吹有些尴尬。

想来本玄女还真是造孽,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在凡间奔波多年终于寻到了我,我却要惹她哭惹她尴尬,不过,她尴尬一下总好过我花了十年来愈合的伤口又被血淋淋地撕开。

我叹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下来,坐到梳妆台前准备更衣梳洗。

鲤吹的尴尬走得倒也挺快,见我起床了,她急忙搁下包袱,咚咚地跑过来接过我手中的梳子,乖顺道:“神上可是要打扮?请让鲤吹来。”

“是要打扮,不过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打扮。”我道,“这十年我在凡间一直女扮男装,你随便帮我扎个马尾就好。”

“女扮男装?”鲤吹瞪大了眼睛,“为何?”

我掐个诀将自己变成男儿身,透过镜子对背后的鲤吹眨眨眼:“风火山庄只收男弟子,再说,我今日有个擂台要打……”在鲤吹惊怔的目光中,我对着镜子扬高下巴,左瞧瞧右瞧瞧:“唉,造孽哦,睡了几日,我竟然又变帅了……”

“……”

鲤吹嫌只扎马尾太单调,便将枕畔的时盏花取了过来,斜斜地簪在了我的发上。

一番修饰妥当,我携她来到打擂台的地方时,所有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我看着鸦雀无声的现场,再侧眼瞟一下鲤吹,心里不禁笑叹一声“无知的人哟”,鲤吹这副姿容在神界里不过平平,然而一放到凡间却能让一群人看直了眼。

此地是风火山庄里的一处桃林,桃林中央用木板架了一处擂台。如今正值初春时节,桃林里桃花灼灼绵延成红云一片,艳丽的色彩将擂台四面围合,而我和鲤吹正站在一棵桃树下,一根压满桃花的枝丫坚韧而不失柔软地延到了我和她面前,她红裙,我白衣,想必从远处看来是一番景致,也难怪擂台上对战的两人都瞬间忘了招式。

一阵忘了呼吸的寂静后,紧接着便是一阵喧哗。

“十四师兄!你身边那名漂亮妹子是哪里来的?!”

“好哇你小十四,难怪能在房里待几天几夜不出门,原来是有美人相伴!”

“呜呜……好师弟啊,你师兄我一把年纪了连女人的小手都没牵过,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把美人让给我可好……”

一时间,台上台下怒骂声哀号声乱成一片,噪声制造者皆是我的师兄弟们。

“兄弟们,淡定啊。”我潇洒地微笑,“想要美人,那也要问问美人愿不愿意,对不?”

我无辜地望着鲤吹。

鲤吹小小一惊,慌张道:“神上……不,小姐……不,少爷,对,少爷,鲤吹是万万不愿意离开你的。”

“唰唰唰——”师兄弟们射向我的眼神简直快起火了。

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瞪我吧,瞪我也没用,白蛇和许仙的故事已经告诉我们,跨界交往是不科学的,是会遭到诸如法海等人的破坏的。

我好整以暇地抬手折了一根桃枝,放在手里掂了掂,随口问道:“今日擂台赛的奖品是什么?”

风火山庄作为一个武庄,与别的武庄最大的不同便是,它每隔一个月就会举行一次擂台赛,奖品丰厚且无比诱人,引得各路绿林好汉每每都算着日子来夺宝厮杀。这番情景到了庄内弟子眼里,便是“我们家的宝贝别人都来抢了,爷能不揍丫吗,开战”,是以,每当举行一次擂台赛之后,我师兄弟们的功夫便都纷纷上了一个新台阶。

我的话刚问完毕,眼角就突然扫到一个物体朝我这边砸过来。

我真是好眼力,当那个鼻青脸肿的“物体”砸到我跟前时,我居然还能一眼就辨认出这货是我的八师兄。八师兄虽比不上神族男子那么招摇,却也是五官端正的“风火山庄十大杰出青年”一个,几天不见,他咋就将自己毁容成了这个模样?

“奖品是……是江南饕餮楼的‘任吃任喝任住免费券’一张。”八师兄喘了好大一口气,躺在地上还没起来就猛地伸手一把抱住我的大腿,激动道,“小十四,我们风火山庄就属你武功最高!你去帮师兄把那个臭和尚打得断子绝孙!”八师兄咬牙切齿地一手指向擂台。

我顺着他的手势瞟擂台一眼,看清楚了,蹲下来与他道:“师兄啊,你这话说得不对,既然是和尚,本来就不会有子嗣,又何来断子绝孙之说?”

“他是假和尚!”八师兄眼眶通红,“真和尚会来抢‘任吃任喝任住免费券’吗?江南饕餮楼卖的都是荤菜!真和尚会在比武时招招都对着人家的脸打吗?他分明就是嫉妒你师兄我的美貌!”可能是说话太激动牵扯到痛处了,八师兄说着说着禁不住淌下两行辛酸男儿泪。

我恍然大悟,难怪看他别处都没怎么伤,就脸伤得最重。

我眼风一扫,看到八师兄暗恋的那名婢女正一脸好奇兼担忧地望着这边。八师兄平日里对我还算照顾,吃不完的鸡腿都会分我一只,我不能让师兄在经历毁容后还经历失恋。回想一下小时候阿爹是怎么哄我的,我拍拍师兄的肩膀,安抚道:“师兄乖,师兄不哭,师兄好师兄妙师兄呱呱叫,师兄师兄一级棒,十四现在就去帮你把那个假和尚打下来。”

这一招果然好用,八师兄抹了一把泪,抱住我大腿的双手转而一推,狠狠道:“去!小十四你快去!把他的命根子给你师兄踹下来!”

八师兄果然英明,擂台上的这个,是个假和尚。

说是假和尚其实也不太贴切,严格说来,这位仁兄连人都不是。他是只老虎精。

一身灰色长袍,头顶剃得油光滑亮的,淡淡的眉,细细的眼,老虎精左手缠着一串珠子,右手握着一把大刀,禅味和杀气糅合在一起,无比怪异。

和尚是假的,长袍和珠子却是真的,正是因为有了这两件法器的加持,才使得这看起来不过一百来年的老虎能化作人形。这么一来他抢“任吃任喝任住免费券”也说得通了,刚出山的老虎,一般都很饥饿。

看到我跃身上了擂台,老虎精惺惺作态地双掌合十,弯腰道:“阿弥陀佛,贫道法号虚空,敢问施主大名?”

“空虚。你叫我空虚公子便对了。”我甩甩手中的桃枝,把上面的露珠清干净,懒洋洋地应道。我小时候险些惨遭白虎吞食,因此对老虎一族向来都没多大好感。

老虎精脸上僵了僵,大抵听出了我的不耐烦,却仍是装模作样道:“那么,便请施主赐教了……敢问施主的武器?”

我摇摇手中桃花依旧绚烂的桃枝。

凡人很弱小,我在凡间所有的比武一直是以树枝代剑,今日可以说是歪打正着,桃自古以来就是辟邪圣物,用来收拾这心术不正的老虎精,正好。

老虎精讶然:“施主莫非是想凭一根树枝就打败贫僧?”

我轻笑:“有何不可?”

眼前这只老虎精显然修为不够,我一眼看穿了他的真身,他却始终不晓我是九天上的朱雀玄女。晓了,或许就不敢如此“义无反顾”地杀过来了。

一开打,老虎精那满身戾气便再也藏不住,他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呀呀呀”大喝着朝我直砍而来。

这种程度,若无意外,我一招之内就能送他离开,千里之外。

坏就坏在有意外。

耳边忽然传来鲤吹撕心裂肺的一声“不要——”,紧接着,一个杏红色的人影飞扑到我面前,紧紧地将我抱住。

下一刻,耳边又接二连三地响起一声声破音的“美人不要——”,紧接着,无数个人影飞扑到我面前,紧紧地将抱住我的人抱住。

我的娘!

这种桥段,我曾在茶楼听书时听过,却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活生生地在我身上上演。若只扑过来鲤吹一个,我还能抱住她点足跃开,然而飞过来的却是我那怜香惜玉的师兄弟们一坨,要抱住他们一起跃开,恕我的手不是橡胶做的,不能随意伸长还顺带打个卷儿。

啊,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

眼看老虎精的大刀就要杀到,电光石火之际,我只来得及掌风一震,将连体婴一般的他们齐齐往外震飞。这么一轮动作下来,我已经没有任何时间躲闪。

没想到我堂堂初月玄女最终竟是死在区区老虎精的刀下,还是这么狗血的死法。这消息要是传到九重天,我肯定会被人笑掉大牙。要是传到千梧乡,阿爹肯定以生了我这么个不中用的女儿为耻,要是传回我哥莲华神君的耳里,他一定会咂咂嘴说:“月月,闯荡江湖,没哥哥我在你身边就是不行啊……”

在老虎精的大刀就要从我的天灵盖劈下之际,我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再痛,闭上眼,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然而命运这东西有时却有趣得很,它既然已经让我经历了一次说书时才有的戏码,便好事成双,让我在短短的一日内又经历了一次。

就在这一刻,背后突然有一股清雅的冷香贴近,仿佛是寒冬腊月里随风散开的白梅气息。这熟悉的味道让我心头一跳,下一瞬便感觉到有人从后方搂住了我的腰,微微使劲将我往一片温暖中带。

“锵——”

兵器交击的金属声在我耳边响起,震得我一双朱雀耳有片刻的轰鸣。我呆呆地捂住耳朵,却听见一道低沉的笑响在我身边:“小满,怎么你总是遇上各种麻烦事呢?”

我抬头望天,倒也很想反问一句:“怎么你总会在我遇上各种麻烦事的时候出现呢?”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救了我的是谁。

正所谓“人在江湖走,真名是浮云”。我本名初月,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久,我用过的假名多得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情急时甚至连“王二麻子”“张二狗子”之类极具乡村气息的名字都能搬出来顶一顶。然而,天上地下,五万年来,我却唯独没有对谁报过我叫“小满”。

因为,小满既不是我的真名,也不是我的化名,它是……一个小名。

是九重天上的太子紫朔为我取的昵称。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紫朔便是这么唤我。记得我当年年纪小,尚属叛逆期,曾经无比嫌弃这个名字,认为它一点儿也不霸气,听起来还会给人一种“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个小胖妞”的感觉,心想仓颉造了这么多字,怎的紫朔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

于是某一天,我气呼呼地跑到紫朔的故宸宫里,叉着腰对他吼,控诉这个昵称的不和谐之处。紫朔只是薄唇一勾,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发,说了句:“小满小满,这个名儿有什么不好?”

多年后我想起来,不得不感慨美色真是这世界上最犯规的东西。那时我年纪小,很傻很天真,还没修成对美色的抵抗力,被紫朔那般笑上一笑,揉上一揉,胸中的万丈豪情便嗖的一声全泄了个干净。

到头来,事情没有任何改变,紫朔还是“小满小满”地唤我,这么多年,我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耳畔又响起一声轻笑:“真不愧是你,这种时候也能发呆。”

我缓缓转回头,身后这名仔细地将我护在怀里的年轻男子,不是紫朔又是谁?

即使从小泡在神族的美男堆里长大,此刻如此近距离地看紫朔,我的小心脏还是控制不住地颤了一颤。

黑发如缎,唇若红枫,他一袭浅紫色衣袍,袖口和衣襟处用白线黹了桫椤花纹,此般容姿,俊美得天上地下也绝无仅有。记得曾有个凡人画师,以擅画美人图享誉天下,因缘际会得以在梦中上九重天一游,见到太子紫朔时只吟了一句“十分天阙美,九分在朔君”,梦醒回到凡间后,便辍笔不再绘图了。

此刻,紫朔左手拥着我,右手执着玄茫名剑——这是上一代战神胤川帝君的遗物,如今握在紫朔手里,非但没有不适合,反而连剑身都散发着淡淡光华,显得比图典中画的更为冷峻锋利几分。

顺着剑端往下看,我先是看到了断成两截的大刀,再看到一袭空荡荡的道袍,然后看到一串散落在地的佛珠。刹那间,我觉得天地万物都安静了。

天地万物确实也安静了。

只不过,众人被紫朔的容颜惊得忘了言语的安静,和我看到老虎精被斩得魂飞魄散的头脑空白不同。

四万九千三百年前,夷吾山上,一名冷漠寡言的少年,因为救我而斩杀了一头白虎灵,缘此,他被罚下凡历一世情劫。历劫结束后,他携着一名凡间女子双双跪到了天帝面前,言他要和这名女子成亲。

想起那日那幕,心口猛地蹿上一阵刺痛,我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却破碎得不成语句:“紫、紫朔……老虎,你……劫……”

紫朔把玄茫剑幻去,空出手来揉了揉我的脸,浅浅笑道:“别怕,我杀的只是一只普通的老虎精,和四万年前风破神君杀的白虎灵不同,所以,我不会被罚历劫。”

他的话飘忽地传进我耳里,我心神定了定,想起方才自己连话都说不清好像有些丢脸,就挺了挺腰,理直气壮道:“谁怕了?就算你杀的是白虎灵,你贵为天帝的宝贝儿子,天帝也是舍不得罚你的。”

紫朔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放你独自在凡间逍遥了十年,这性子倒是又放肆了不少。”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我揪住他的衣袖,急急问道:“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他抬起手在我头顶动了动,我才意识到发上簪着的时盏花歪了。他静静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半晌,叹息似的开口道:“小满,你是时候回去了。”

心中一紧,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唇:“我才不要回去呢,凡间这么多好玩的好吃的……”

“有些事情,始终是要去面对的。”他道。

我讪讪干笑两声,想着要怎么转移话题,看见四周一群表情梦幻的师兄弟,便道:“哇噻,不愧是天上第一美男子啊,你看看你的美色,把这些少年看得现在都回不了神呢,佩服佩服……”边说边急忙作揖,“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这次的擂台得主应该就是你了,奖品是江南饕餮楼的‘任吃任喝任住免费券’一张,恭喜恭喜……”

“风破的婚期,定在五日后。”他打断道。

“……哦,是吗?”

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告诉紫朔我一点儿都不介意,没想到,嘴角一动,引出的却是满眶的泪意。

我急忙捂住眼睛:“哎呀,凡间不比天上,这里的沙子忒凶残,忒凶残呀……”

“小满。”

似乎有一声低叹散在风里,我听不大真切。

我觉得自己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就是失恋而已嘛,不就是从小暗恋的人要成亲了,新娘子不是我而已嘛,我不仅离家出走,累得千梧乡上下发了疯似的寻我,还累得事务繁忙的太子殿下特地下了九重天,当神仙当得像我这么不明大义也委实不容易啊。

捂着双眼的手不敢放下,怕一放下泪水就会无法控制地漫出来,我吸吸鼻子,嗓音却哽得没理:“我怎能回去……我回去,会被笑话的。”

堵得发涩的鼻端突然闻到一丝极淡极淡的墨香,我感觉到有一片冰凉覆在我的手背上,良久良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是紫朔的手。

他说:“有我在,没人敢笑话你。”

回去之前,我去和风火山庄的庄主,我的师父岁晏道人告别。

其实,告别是假,要回我这一学年的学费是真。

岁晏道人,多仙风道骨的一个名字,一听,脑子里就不由得浮现出一位老者须髯飘飘、慈眉善目的形象。我当年怀着激动的心情跪倒在风火山庄的大堂下,抬头看向主位上那名传说中的岁晏道人时,才发现这位,年轻得离谱。

和老气横秋的名字不同,岁晏道人不过二十五岁左右的模样。

没有须髯飘飘,没有慈眉善目,犹记得岁晏那日黑发玄衣,高深莫测地坐在主位上,以醇厚似琴鸣的声音问我:“天下武庄何其多,我看你也不像没有武功底子的人,为什么要选择风火山庄?”

思索片刻,我道:“风火二字,取义于‘其疾如风’‘侵掠如火’,从这句话中就可以看出贵庄的理念,相信在此二训的指引下,在岁晏师父的教导下,我一定能获益良多。”

前半句谦虚地彰显了我的才华,后半句自然又不做作地拍了马屁,我对自己的这一番说辞很是满意。

岁晏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很合我意,不过,‘风火山庄’这名儿,只是希望多招点徒弟,多赚点钱,生意做得风风火火罢了。”

“……师父英明。”我嘴角有些颤抖。

“好说好说。”岁晏笑得依旧眉清目朗,“那么……好徒儿,你现在是要交一年的学费,还是交两年的学费?”

我当时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快就回神族,大手一挥,极具土豪气息地砸下了六年的学费,可现下我只在风火山庄待了五年,俗话说,做人要勤俭节约,这一年的学费我是必须要回来的。

此刻,大堂下站着我,主位上坐着岁晏,此情此景和拜师当日有些相似,不同的是,现在我身边还站着一个仙气腾腾一看就不是凡人的紫朔。

委婉地向岁晏说明了来意,岁晏沉默半晌,不回答我学费的事,反倒轻飘飘地飞来一句:“小十四,你身边的那位公子,是谁?”

紫朔走到哪儿都惹眼,他一说要跟来,我便知道逃不过这一问,我早已打好草稿,答道:“这是家兄。正是家兄来通知徒儿家中老母病重,让徒儿回去看看。”顿了顿,为了表示我初月玄女其实很念旧情,我又道,“若不是家母实在不行了,徒儿是决计不愿意离开风火山庄,离开师父您的。”

嗯,可能是我说得太过了,身旁的紫朔身躯一僵,眸光复杂地瞟了我一眼,索性走到厅堂一侧的太师椅上坐下,顺手抄起一杯茶,一副“你吹你吹,我且看你怎么吹”的姿态。

岁晏挑挑眉:“哦?原来是你的兄长……”尾音拉得很是意味深长,看向紫朔的目光里似乎含了一丝戏谑,末了问道,“小十四,你家兄长仪表堂堂,不知婚配了没?”

我闻言心中咯噔一响,师父您这般八卦的问法,莫不是打算为我家兄长讨老婆吧?

我忐忑地回答:“还没……”

“那便好。”岁晏脸上的笑容果真更灿烂了,“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表妹,相貌俊秀,性格娴静,若小十四你家兄长不嫌弃,不如认识一下,结交个朋友?”

好啊好啊,结交个朋友,结着结着就结成夫妻岂不是更好?我心里暗自吐槽,岁晏这居心叵测得也太明显了些。正常来说,紫朔的桃花我不该挡,然而这是凡间,紫朔若是因为来寻我而和一个凡间女子闹出了些什么,我怕天帝他老人家把账算到我头上啊。

我硬着头皮推辞道:“多谢师父美意,可惜我们家素来清贫,怕是委屈了您那一个‘相貌俊秀,性格娴静’的好表妹。”

“嗯,这个……家境清贫倒是没什么。”岁晏摸摸下巴,打趣地瞅着我,“不过为师听来,小十四你这番话里似乎有醋意?呵呵,小十四,我说你都十五六岁的人了,可不能再这么黏你家哥哥,若你不是个男子,别人恐怕会以为你在吃情郎的醋呢。”

我一怔,脸颊腾地辣了起来。若我不是个男子?天知道我本来就不是个男子!吃情郎的醋?哪来的情郎,哪来的醋!

我目光闪烁东瞟西瞟,紫朔,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天帝,我护不住你儿子的纯洁了;师父,你要下手便下吧……

紫朔却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随后慢悠悠地飘来一句:“岁晏,你逗她逗得差不多也就该收手了。”

这句话让我东瞟西瞟的眼睛顿时瞪直,那个……紫朔刚刚说了什么?

岁晏一改媒婆的神色,耸耸肩,粲然一笑:“不过刁难一下她,有人就舍不得喽。”

岁晏这句话更是让我往迷雾里坠了坠。

紫朔搁下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地问我:“小满,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翻神族名谱的时候,昆仑山上那头白泽灵兽的名号是什么吗?”

我努力回想,记忆中出现了一个隐约的轮廓,半刻后一拊掌,自信十足道:“山安!”

岁晏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紫朔唇边浮现浅浅的笑意,点缀着他那张本就俊逸非凡的脸,我被闪得恍了恍神。紫朔自顾自道:“你那时还小,遇到不认识的字总是读半边,那两个字,应该是‘岁晏’,那头白泽灵兽,封号岁晏神君。”语末,紫朔淡淡地看了岁晏一眼。

顺着他的眼风,我也看向岁晏。

岁晏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恢复了平日里那副从容的神情,轻轻松松笑道:“初月玄女,小生这厢有礼了。”

若岁晏真顶了个神君的头衔,那他的品阶和我这玄女是差不了多少的,他这一厢有礼,倒显得凡尘味十足。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我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只呆怔地问了句:“怎么回事?”

岁晏整了整神色,有些忧伤地追忆道:“昆仑山不似九重天和千梧乡那般热闹,我独个儿在上面待久了,难免寂寞啊空虚啊冷啊,便下山来开个风火山庄,收些凡人弟子来消磨一下时间。”顿了顿,他朝我一笑道,“五年前的一天,山庄里突然来了个女扮男装的仙子,虽敛去了一身仙气,但那容色却应是神族才有的,正好我听说千梧乡的一位玄女离家出走了,众仙友都急着找,又听说太子殿下对这名玄女最是关心,便私自向太子殿下禀告了。”

说完看了紫朔一眼。

紫朔不动声色地端起瓷杯来喝茶。

岁晏的这番解释恁长,我琢磨了许久,才琢磨出一些意味。我直勾勾地盯着紫朔,皱眉:“这么说,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在这里了?”

紫朔颔首,缭绕的白雾后,一双深邃黑眸似有些欲言又止。

胸口突然翻滚上来不知如何形容的一种感觉,有点像当年我不小心将莲华的如意镜摔破了,怕他知道偷偷地在梧桐底下挖个洞把碎镜埋起来,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独自在心里偷乐了好久,后来才发现原来莲华一直都知道,只是顾念我年纪小,便处处让着我罢了。

那时的心情就像现在这般,有些堵,有些难堪,闷闷地想发泄,却没有任何理由发泄出来。

毕竟是自己不对在先。

厅中一片沉默。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留在这里也只会让这种感觉膨胀。我抿了抿唇,让自己露出一个不在乎的僵笑,转身就往外走。

才刚走出大厅手腕就被人从后面扣住,紫朔声音低沉:“生气了?”

他的手指冰凉冰凉,连带着我的心也冰凉冰凉,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是冰凉冰凉的:“哪里敢?小神不过是千梧乡的一只朱雀,还是化不出原形的一只朱雀,太子殿下想怎么逗我玩儿,便怎么逗我玩儿。”

我觉得自己说这句话已经够拗口的了,谁料紫朔的比我的更拗口:“我以为你不想让人知道你在这里,便让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

我被他绕得有些发晕,也懒得和他再辩,挣了他的手就走。

“小满,大家都很担心你,我也……很担心你。”紫朔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人间十年,天上十日,这话说得轻巧,然而你可知道,这十日,那些担心你的人怎么过?”

清淡的梅花香逼近,我知道紫朔已经站到了我身后,我坚决不回头。姐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哪能那么容易就心软,就内疚,就被你哄回去?

再怎么讲,也要先好好敲诈你一笔。

我不作声。

紫朔叹息道:“不是不许你出门散心,但你怎能将一身仙气敛去?万一遇到什么危险……”

这话说得真是太不给我面子了,我撇嘴哼了一声,不太舒坦地应道:“哪能有什么危险?我堂堂九天玄女一个,这凡人堆里有谁能动得了我?”

“嗯,是,你说得对,所以,先前擂台赛上你和老虎精也是在闹着玩罢了。”紫朔的声音顿时变得凉飕飕的。

我脊梁骨一颤,呃,那个,太子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我不好意思往回看,只好眼珠子滴溜溜地往后瞄,可惜瞄到快要抽筋了,却还是看不见紫朔现在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的,正寻思着要不要回头,却突然听到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抬起手来,拆开我的马尾,就这样站在我背后,拉出我压在领口底下的发丝,一缕一缕地为我理顺。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此举说明他没真的生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姑娘家,也不知跟谁学的,性子这么野。”

他手指在我背后灵活地动作,看样子是想给我绾什么发,我心里好奇,想要回头看,却被他按住肩膀制止了。我不敢置信地惊叹问道:“太子殿下,你什么时候学会绾姑娘家的发髻了?”

他“嗯”了一声,手指在我发间穿来穿去:“刚到凡间的时候碰巧看见一个女子在湖边梳头,绾的发髻甚是好看……”

我想着那情景便觉得好笑,贼笑着打趣道:“殿下你坏哦,谁能想到迷倒天上地下无数少女的太子殿下,有朝一日竟会在湖畔偷看女子梳头。”我仰起脸,望着头上满树的桃花感叹,“想必那是一个漂亮女子?啊,如果是美人春睡乍醒,眼神酥软,衣襟单薄地在湖边绾发,那一定是极好的,就算是太子殿下,那也必须是得看上一看的。”

“是不是美人我倒不知,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惋惜,当时竟只记得留意她绾的发。”紫朔故作遗憾道。

“切!装什么正人君子……”我皱皱鼻子,鄙视他,然而鄙视不到一刻钟就又忍不住笑,他手指时不时碰到我的腰,我生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痒,不禁一边笑着一边扭来扭去,“你好了没啊,磨蹭这么久,一看就是偷师不到家……”

“嗯,好了。”

他这么说着,手指却停在我腰后,顿了半晌才收回去。

我赶紧伸手去摸,摸了老半天摸不出来是什么花样,又急忙变出一个镜子来照,这一照终于看清楚了,是一个简单却秀雅的女子发式,两鬓的发被撩到脑后松松地绾成了一个圆髻,我的时盏花从圆髻的侧旁插进,充当了簪子。我已许久没有做过女子打扮,这一刻只觉得新鲜,拿着一个镜子照啊照的,自恋地觉得我长得还不错嘛,不经意间镜子一晃,映入了满枝丫的桃花,以及桃枝底下那俊美男子的半张脸庞,嗯,还是太子长得更标致一些。

“不生气了?”

紫朔双手抱胸,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透过镜子,笑意浅浅地看着我。

我轻咳两声,僵硬地放下镜子,下巴一扬道:“本就没有生气。本玄女何许人也,岂会像无知妇孺一般耍小性子?”

紫朔含笑道:“那便好。”

“不过嘛……”我将镜子揣进兜里,贼兮兮地挨近他身边,摩拳擦掌道,“我说太子殿下,咱们好说歹说也这么久不见面了,身为一名有爱的仙友,你不觉得你该给我个见面礼?”

“哦?你想要什么见面礼?”

我笑得无比灿烂:“也没什么,你前两天不是在擂台赛上赢得了一张江南饕餮楼的‘任吃任喝任住免费券’吗,嘿嘿,大家都这么熟了……”

将紫朔袖里的那张免费券拐过来,我气郁的心情一扫而空,觉得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生活不能更美好,连八师兄那张伤势未愈的猪头脸也无比迷人。

我笑眯眯地看着戳在我忘忧园门前的八师兄,友善地打招呼道:“八师兄,近来可好?”

八师兄满脸怨气:“不好。”

我惊问:“为啥?”

“因为爱情。”

“啊,原来是因为爱情!”我长声感慨。说到爱情这东西啊,真是高僧遇到高僧还俗,神仙遇到神仙认栽,多少少男少女参了千千万万年都参不透,恰恰玄女我就是那参不透的人之一。就算身为神仙,扯到爱情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我拍拍八师兄的肩膀,开解道:“师兄哟,不是有句话叫作‘天涯何处无芳草,隔壁凤姐也很好’吗,你别绝望,终有一日你会找到真爱的。”

“隔壁凤姐也很好?”

八师兄像只鹦鹉般喃喃重复道,神色有片刻的茫然。茫然也是正常的,从本玄女口中说出来的道理,岂是这么容易就可参破?想这两句极富人生哲理的诗,我当年还是背了很久才背下来的。

八师兄想不透,干脆不想了,猛地蹭过来就要抱住我的大腿,鬼哭狼嚎道:“小十四!平时别的忙你不帮,但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我被八师兄这阵势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躲闪,身后的紫朔已上前一步,袖口虚虚一拂,八师兄便被毫不留情地扫到了一尺开外,连我半片袍角都没摸到。

八师兄愣了一愣,趴在地上倒也赖着不起来了:“小十四,师兄这次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就要看你了……”

“啥?”

八师兄眼里泪花扑闪扑闪的:“是这样的,我对鲤吹姑娘一见倾心……”

“慢着。”我惊了,“师兄你难道不是暗恋着庄里的一名婢女吗?”

“是啊。”八师兄回答得坦坦荡荡,“山庄里的春花妹妹是我的爱,鲤吹姑娘也是我的爱,我对她们俩都是真心的,有什么问题?”

我嘴角抽了抽:“……没问题。”

“可是我跑去向鲤吹姑娘告白的时候,她却拒绝了我。”八师兄讲得失魂落魄,“她说,她是你府上的婢女,只听从你的话……”八师兄猛地伸出手来抓我的裤脚,我往后一跳,险险避开,八师兄脸上的表情更悲壮了,充满凄楚地望着我,“小十四,师兄平日里对你也不薄对不对?你将鲤吹姑娘许配给我,可好?”

我不假思索:“不好。”

没料到我的拒绝如此果断,八师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我察觉自己可能说得太不近人情了,便伸手去扶起他,柔着嗓,好声劝道:“鲤吹固然是个好姑娘,但你和她并不合适,你还是忘了她吧。”

一个是凡人一个是小仙,没有结果的情,还是早日断了才好。

看着八师兄失魂落魄的神色,我忽然觉得于心不忍。说起来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才初初识得情滋味,就被我这个五万岁的老太婆虐了一遭,唉,可怜见的,造孽啊。

我叹气一声,越过他走进忘忧园。

“小十四,你当真不愿意帮师兄……”

八师兄急切地跟过来,想抓住我的手臂,紫朔却于此时姿态极为从容地往他面前一站,阻住了他的去路。八师兄奇怪地瞅着紫朔,紫朔却看也不看他,只侧眸定定地看着我,道:“她是为你好。我们的世界,你进不来。”

紫朔的嗓音甚是好听,安慰起人来效果应该不错。

八师兄生了副好八字,此生有幸拜入岁晏神君门下,和我初月玄女交好,今日还得了太子殿下一句宽慰,这积下来的福泽,够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过得顺心顺意了。

偏偏八师兄是出了名的死心眼,见我和紫朔都不搭理他,他免不了也生了几分闷气,懊恼地静了一会儿,忽然抿唇低低道:“小十四,师兄都这般哀求你了你还不肯帮,是真觉得我和鲤吹姑娘不适合,还是……你也对鲤吹姑娘有心?”我一怔,回眸讶异地望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道,“有一次,我在你房里捡到了一件兜肚……”

“什么?”

我掏掏耳朵。

八师兄目光转了开去,脸颊浮现两朵可疑的绯红:“咳咳,那时你正在睡觉,我便不吵你,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停了一停,他补充道,“当然,不止我一个人在你房里看到过,别的师兄弟也有……他们都说你金屋藏娇。”

噢,我的娘!

我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这么不和谐不纯洁的事情,竟然就在我睡觉的时候发生了?我忧伤地扶额,我积攒了五万年的纯洁啊……是要一去不复返了吗?

深吸几口气,我稳住抽搐的嘴角,咬牙问:“所以你认为,鲤吹就是我藏的那个娇?”

八师兄不说话,看他那怨而不语的小眼神,大有“你就认了吧”的意味。

很好,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再者我很快就要离开风火山庄了,也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我微笑,大大方方地摊手,认了:“师兄你误会了,不怕告诉你,其实……那是我的兜肚。”

八师兄闻言一愣,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扭扭捏捏难以启齿地盯着我,低声斥道:“小十四,我一向就觉得你长得唇红齿白的,有些娘娘腔,但我却从来没能想到,你竟然有这种嗜好!”

啥?啥嗜好?

半空中恰恰有几只乌鸦嘎嘎地飞过,我无力地揉揉额角,觉得八师兄的智商大抵是在擂台上被老虎精给踢没了,不想和他再做多余解释,我“唉”了一声,摇头晃脑地正打算走开,紫朔却在这时俯下身来,贴到我耳畔阴森森道:“原来,是你的兜肚……”

我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一边搓着手臂一边迎上紫朔的双眼,紫朔微微勾着嘴角,眼里的笑意却着实有些诡异,我被盯得全身发毛,才听见他低低问道:“你一个人在凡间入睡,非但没有用术法设禁,还让人进了你的房,捡了你的……嗯,兜肚?”

我欲哭无泪,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我一个纯情得连男人的小手都没牵过的姑娘家,竟要在两个大男人面前交代我的兜肚。

好在我脸皮比较厚。我笑笑回望紫朔:“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紫朔一双眸子黝黑深沉,似沉淀了千万年的古泉,我等着他的回答,等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枝头上的桃花已经开谢了好几度时,他才慢悠悠地抬起手,似笑非笑地揉了揉我的发,道:“这次就算了,下次若还这么不小心,我就……”

“就怎么?”我兴致盎然地把脸凑过去。

我还真好奇,难不成因为我的一方小兜肚,他还能把我打入天牢关个十年八载?

紫朔眸光闪了闪,薄唇一掀,方说了一个“就”字,就被八师兄硬生生地打断。

“真没想到两位是这种关系!”八师兄感慨道,“难怪那么多姑娘倾心于小十四你,你却从来看都不看一眼。”

我愣愣地指着自己的鼻尖,很多姑娘倾心于我,有吗?

好像想到了什么,八师兄又自言自语道:“也不对啊,也有很多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倾心于你,也不见你有什么异动……”八师兄猛地一拍手掌,恍然大悟似的,一扫之前的悲凄神色,感慨万千,随后豪气地拍拍胸口:“你们放心,我不会歧视你们的。”

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我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忙摆摆手向八师兄解释:“你误会了,我和紫朔不是那种关系……”

“不错,我们就是那种关系。”

我还没撇干净,就听到紫朔斩钉截铁道。

我生生倒吸一口凉气哽在喉头,想转过头用眼神免费送紫朔两把小飞刀,让他不要乱说话毁我声誉。我在风火山庄的五年也算品行端正,可不想在离开山庄前晚节不保,惹出点什么八卦事让师兄弟们嚼舌根。

我眼风刚送到半路,就瞥见紫朔那张俊脸蓦地贴近。我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挡,不料手刚抬起就被他扣住了手腕,他稍微一使劲,我便重心不稳地往前倾,就是这一拉一倾的光景,我的双唇已然袭上了冰凉柔软的触感。

枝头上桃花夭夭,在这个清雅园子里展现了夺人呼吸的艳红色芳华,不知哪里突然起了一阵微暖春风,叶子在枝丫上婆娑摇动起嫩绿色的波浪,几片桃花瓣无声无息地轻柔飘下。

我瞪大眼睛。

唇上的触感似花瓣摩挲而过,又似冰雪在唇上化开,一开始是极凉,而后是温热,最终便熨到了心底。

惊吓。

沧海桑田,五万年来,我从未受过的惊吓。

紫朔吻了我。

八师兄抬起衣袖,非礼勿视地遮住眼,却遮不住他幽幽飘过来的感叹:“唉,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

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我也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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