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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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鱼

文:宁远

我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姚余说:子非我,安知我非鱼。

一、

海面上漂了些绿藻和些许垃圾,虫子样蠕动着,让我看着胃里有些不舒服。其实这种恶心的感觉,也有可能是午餐生鱼片的味道勾起的,但没办法,好友姚余极好这口。

姚余参加了市里举办的海上马拉松,赛程大致有近五十海里,要从市里的进海口出发,跨过海峡,游到对面的海岛上。

比赛快开始时,我才想起包里的面包,翻出几片递给姚余,毕竟午餐生鱼片没啥热量,我有些担心这家伙体力不足。

“生鱼片味道的嘛?”姚余正在摆弄纯色的定位环,从手腕移到脚踝,又取了下来,“这玩意扣哪都不舒服!”

“去你的,面包哪来生鱼片味的!”我觉得姚余这家伙有些魔怔了,“有信心吗?我在终点给你加油。”

“我肯定是第一个到的。”姚余笑着裂开一嘴白牙,“我是鱼,他们是人,在水里,人怎么可能比鱼游得快。”

我还想说点啥,后面的工作人员拍了拍我肩膀,示意我后退,因为比赛要开始了。

裁判再三确定了选手携带的东西,定位环,救生浮标和少量急救淡水,姚余不正经地把救生浮标顶在脑袋上,被裁判夺走,强制装在了背上。

“各就各位,三,二,一,出发。”

口哨噪音极为刺耳,计时器秒针开始狂奔,选手像下饺子似得跌进海里,救生船慢悠悠地跟在最后。

比赛时长大约有六、七个小时,但我觉得姚余需要的时间可能会少很多。那个家伙极为擅长远距离的游泳,况且他总是夸自己返祖了,因为人类的祖先都是从海里来的。

比赛开始之后,我搭上了主办方提供的小船,花了半个小时,到海岛北面沙滩的比赛终点处。主办方在这里拉起了横幅,立了块屏幕,屏幕中挤满了圆点,每个小点都是通过定位环得到的选手位置。不出所料,姚余果然游在最前面,第二名与其距离很远,这比赛,对于姚余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

守着屏幕看了会儿,下午的太阳晒得人有些乏,我困极了,打了个哈欠,但并不想在这里睡着,于是试图分散注意力,拿起了一旁堆叠的报纸。最近的新闻头条都在报道一件事:南部海域的海上钻油平台出事了,原油泄露,大规模污染了海面,严重危害了当地生态。

具体在哪我也没详看,反正这些事和我没啥关系。视线继续向下,看到了一条相关的内容:因为漏油重创了当地渔业,生鱼片的价格也跟着被抬高。

这对姚余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报纸翻得差不多,我又扫了眼屏幕,似乎姚余慢了下来,仔细瞅了下,他居然被甩到了队伍的末尾。我还没想明白,一位工作人员就从侧旁慢跑过来。

“您是姚余的朋友?”

“是,怎么了?”我感觉有些不妙。

“他失踪了。”工作人员脸色有些惨白。

二、

浮漂在海面上孤零零的立着,我瞅着快艇上的定位环和救生浮标,手指不断摩挲着手机外壳。

“报警了吗?”我问工作人员。

那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点了点头,“在第一时间就报警了。”

“然后呢?”我试图缓解下心里的急躁,手指规律地敲击着板凳。

“救生浮标和定位环都检查过了,没有损坏的痕迹,是选手自己打开的。”中年人态度倒是诚恳,“我们和警方都派人去找了。”

之后,我就没啥可说的,只得等待结果。直到天色彻底暗了,比赛结束,搜索也没有停止,主办方给我安排了酒店,以便有结果随时告知我。在宾馆的房间里我没开灯,耳畔是海浪声,窗前是汹涌的大海,我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远方。

搜救一直未有结果,等到了凌晨,警方叩响了我的房门,他们找我询问姚余家人的联系方式,准备通知他们此事。虽然现在搜救还没停止,但所有人都认为机会渺茫了。

“再等等!”我提议道。

那警察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同意了。

没等第二天太阳完全升出海面,警方打来了电话,“找到了。”

“人没事吧?”我有些紧张。

“估计没事。”听声音电话对面像是个年轻小伙,吐着绕口的方言,“昨晚我们将消息通知给了当地渔民,让其协助,今早有渔民出海时,看到了他。通过泳裤上的标识认出了姚余的身份,还说姚余当时跟他们打了招呼,精神挺好的。”

挂断电话,我套上衣服,急忙出了门,但还没上车就又接到了另一个电话,是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里面是姚余的声音,估计是借的手机,“哥,这终点怎么没人啊!”

“CNM。”我咆哮了几句,挂了电话,松了口气,眼皮倒开始沉得慌。

等见到姚余时已经快中午了,主办方把他接了过来,一顿胡吃海喝之后,他中气十足地和主办方吵架。

“不是说游到X岛吗?我怎么就游错了。”姚余扯足了嗓子。

中年人面带黑眼圈,说话有气无力的:“终点在岛北的沙滩上,你都游到岛的南面去了。”

“只有那儿才能上岛啊!”。

没人清楚姚余是怎样的逻辑,中年人也无力与他争执,反正人回来了,大家都可以补一个好觉了。

“你去哪了?”我黑着脸问道。

“游了一晚上。”姚余神经兮兮地笑着,找到地图,在海面用铅笔补上了条歪歪扭扭的航线。

三、

姚余出名了,他创造了一项突破人类体能极限的壮举。可即便这样,这家伙依旧时不时地打电话向我抱怨:一是喜欢猎奇的家伙和记者如同蚊虫般的聒噪;二是生鱼片上涨的价格。

“要不你就搬个家?”我当时忙于加班,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姚余就还真听进去了。

他卖掉了市中心的房子,加上最近攒的钱,在市里临海的镇上买了栋别墅。那里临近港口,因为少了些运输成本,生鱼片价格也要便宜不少。

上个周末我去找姚余时,他正住在酒店,和老板讨价还价。他把那栋别墅改造了,暂时居无定所,我说我能给他提供住处,他说市里看不见海。

聚餐后和他去看正在施工的房子,路上我还嘲笑他,一栋房子还能改出什么花样来。

然而,结果有些打脸,工期在三个月后结束,姚余还真做到了。

别墅仅二层,一层的门窗被水泥填上,修了个楼梯,直接到二层的窗户。屋面从白瓦换成了透明的玻璃,四壁裹上防水材料之后缀上了小石块和水草。一、二层又拆掉地板,家具的四周都装上了大致三米高的撑杆,沙发,电视,床都被高高顶起,然后从海滩上泵来足够的水,灌进屋内。

我觉得地板的纹路颇为眼熟,一问姚余才知道,是海图。地图在水光荡漾中缀上了歪歪扭扭的线,是海域洋流的方向,也是鱼的航道。

其中近海部分有条线看着格外眼熟,离开后才想起,这条线就是上次姚余在比赛中的路线。

“花了不少钱吧?”有些惊讶于姚余的大胆创造,我在门口杵着。

“市里房子卖出后赚了很多差价。”姚余从沙发上跳下,纵入水中,游到冰箱前拿了罐啤酒,抛给了门口的我,“你不进来吗?”

“等会儿我还有事。”我看着水浪就在脚下的门槛上起伏,摇了摇头,“衣服弄湿了没换的。”

“那下个月你有啥事没?”姚余又起身坐在沙发上,浑身都在滴落水珠。

“没!”

“我有个公益环保的项目。”姚余又说道,“陪我一起去。”

“好。”我应了下来,视线挪到了沙发边角的些许青苔上,“成天泡在水里,关节还受得了吗?”

“我可是鱼。”姚余自信地说。

四、

姚余越来越像鱼了。

告别他后的一周,这家伙来到市里做了纹身,我接到电话时,他已经到我家了。表面上看平淡无奇,可他脱了衣服,惊得我差点咬到了舌头。

姚余除了头部,从脚掌蔓延到脖颈,都纹上了细小的鱼鳞花纹。我没有密集恐惧症,但也不喜欢这种审美,不过他爱极了,纹身师警告他接下来一小段时间不能碰水,所以他得在我家暂住几天。

那段时间恰好朋友出差,把猫寄养在我这儿,原本姚余一脸嘻哈地拖着行李进来,但看到那只从窝里钻出来的小花猫时,脸色却有些难看。

“怎么,你害怕猫?”猫是吃鱼的,我还以为他们之间有这层天敌关系。

姚余摇了摇头,“不久前看了篇关于猫的文章,书里说猫身上寄生虫很多的。”

“放心。”我拖了拖猫下巴,小家伙柔软地翻了个身,“它经常洗澡、做检疫的,而且你不是很喜欢吃生鱼片吗,那东西寄生虫也不少。”

姚余毫不在意地撇了撇嘴。

当晚我把床让给了姚余,自己在客厅打起了地铺。市里下了很大的雨,电闪雷鸣,把客厅照得通亮,我打算去房间里拿眼罩和耳塞,却看见姚余也坐在床上没睡,他呆呆地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

“被吵醒了?”我问。

“这里看不到海。”姚余说。

第二天这个家伙便告辞了,赶上清晨的第一班高铁奔向了海边。我忙于打理那只猫,也没去送行,电话里,他说:“鱼是不能离开海洋的。”

五、

等我再次和姚余见面时,又过了三周。

这次是姚余一个月前和我说的公益活动。他打算帮助环保组织做宣传,宣传的重点是海洋生态环境问题,就是快被人遗忘了的那次原油泄漏事件。

视频拍摄就选在了那片海域,原油污染问题远没有消退,这次灾害大概会影响今后的许多年。而这次拍摄的主体是姚余在被污染的海上游泳的画面,本来双方早就说好了的,可是在另外的方面出了些问题。

环保组织提供了氧气瓶、潜水服和足够的安保措施,但被姚余拒绝了。

短暂的争执后,由于本来姚余的拍摄就是无偿的,环保组织作出了让步,让姚余先试试。

在镜头中,姚余脱下了衣服,露出流线型的身材和鱼的纹身,像只健硕的枪鱼,“噗”扎进水里。

小船跟进,众人紧随其后,但姚余的动作在完成第一次换气后混乱了起来。随后动作也乱了套,像被原油沾到了翅膀的海鸥,拼命张开翅膀和喙,在水面垂死挣扎。

“救他,快救他。”我朝着负责人大吼着。

情况比想象中的糟太多了,粘稠的原油几乎蒙住了姚余的面部,所幸众人很快把他救起来,医生帮他做了简单的处理,姚余才得以缓过神来。

负责人问姚余还拍不拍,姚余点头,但他们强硬地要求姚余把潜水服、氧气瓶统统带上,不然就放弃这段视频的拍摄,姚余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同意了。

黑色的潜水服盖住了他的纹身,背上氧气瓶,扣上眼罩,他转过头来,我只能看见他的眼睛,这家伙眼神阴郁得很,显然很不高兴。

接下来的拍摄也算是顺利,原本是很简单的动作,姚余却完成得相当生疏,笨手笨脚的,像是初学者。但负责人却对这样的效果极为满意,他就是在追求这样的效果。

晚上,姚余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没有出席饭局。我在街上买了几串烤鱿鱼敲开了那家伙的门,他正站在窗前,巨大的落地窗之外是那片被污染的海。

“觉得愤怒还是心痛?”我以为这个家伙是在厌弃被污染的环境。

“鱼为什么不可以在海里游起来?”姚余倒是反问了我一句。

“海水被污染了呗!”我觉得这家伙情绪不对,急忙转移了话题,“来来来,我带了夜宵。”

“不饿。”姚余依旧没有转过身子。

我知趣地离开了屋子。

六、

还是太阳没升出海面的时候,环保组织的人把我叫醒,姚余又失踪了。我迷迷糊糊地给那个家伙打去电话,那头提示手机关机的声音彻底驱散了我的睡意。

由于姚余才失踪不久,我们无法求助警方,倒是在酒店的监控里,看见姚余大概是在凌晨的时候独自离开的。

我站在沙滩上,望向那片墨色的大海,心里有些发憷。

我们乘快艇在被污染的海域找了一天,依旧没找到半点踪迹。二十四小时后,我们求助了警方,在污染海域的搜索力度进一步加大,但是依旧没有任何踪迹。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慌、无助,在他失踪的三天后,我才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家人。听到电话那头姚余母亲痛苦的哀嚎时,我才意识到这位好友也许真的不会回来了。

我觉得大海是无法吞噬姚余的,毕竟他如此擅长游泳,和鱼一样擅长。

那件事过后半个月,我还在帮他家人处理丧事,又接到了警方的电话,说是尸体找到了。那是被出海捕鱼的渔民捞起来的身体残骸,核对DNA后确定了身份。他的家人急忙奔向警局去要回尸骨,我却找到了警官,因为想知道姚余是在哪里遇险的。

“很难想像,那片海域条件很好的,少风少浪,没有大型肉食性鱼类出没,也没有被泄露的石油污染。”中年警官带我上了艘渔船,说是局里的船在维修,这艘船顺路。

“原来我们从一开始就找错方向了。”我原本以为姚余又去挑战被污染的大海,原来他是去了片干净的海域,估计是为了宣泄心中的不快吧!

“他不是世界一流的游泳健将吗?”轮到了警官反问我。

“当然。”我苦笑道:“善泳者溺,他那天本来心情不好,没吃什么东西,可能是在水下抽筋了。”

“真是可惜了。”警官摇着脑袋,“尸体都被鱼类啃食的不成样子了。”

“鱼还吃尸体?”

“或许吧!也有些食腐鱼类。”

我没再说话,渔船拖着沉重的发动机噪音缓慢前行,而那警官似乎看我无聊,递给我一本自然杂志。

我随意打开了一页,上面介绍的是种是铁线虫。

这是种相当聪明的寄生虫,他们会藏匿在蚂蚁经过的路上或者食物旁,感染蚂蚁。可怕的是,被感染的蚂蚁会变成被操纵的傀儡,脱离蚁群的控制,尾部也会慢慢肿胀,变红,像果实似的。随后这种铁线虫会操纵它的宿主,让其爬到树枝的高处,每当有鸟类经过,看到这些“果实”,就会把它们吞入腹中。

铁线虫会从鸟类的粪便中获取营养,随后等待下一只经过的蚂蚁。

“哐!”

渔船猛地晃动,我急忙扔下书扶住墙壁,渔民们熟练地用网从水底搅起鱼群,还有条活蹦乱跳到了我的面前,我想去捡,看见鱼锋利的牙口,便收回了手。渔民跑过来把鱼捡起来,像捡着宝贝似的,呲着黄牙,“小伙子,这是新鱼种,肉质最适合做生鱼片了。”

我猛地意识到,如果那些被铁线虫感染的蚂蚁有思维,它们会不会想:我不是蚂蚁,我是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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