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儿子发了一个朋友圈,是一个宿舍群聊天记录的截图:一个小鬼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把前一天家族群里大人们转发的一条名为《高血压简单“七字”运动法,每天动力十足》的营销号文章发到群里,同时附赠如下一段话:
“世界很大,能走在一起是缘分;人海很深,能并肩前行是福气。
一一风雨同舟,彼此安康!”
与四个代表了友善、香甜、欢呼与祈福的表情。
随着舍长回复了一个“大家早上好”的表情包后,魔盒就再也关不住了。除还在梦中的儿子外,所有人都加入到了这场另类的斗图中,直到儿子被打闹声吵醒,打开手机一看,便彻底傻了:
“请问我还年轻该跟他们一个宿舍吗?”
评论爆了,短短五分钟便有十八条评论,其中多半是以“快逃”“笑死”“家族群”为关键词组成的句子。儿子又一次享受到了被关注所带来的欢乐,直到他划到最底下,忽然就不吱声了。
“好可爱的一家人!”
“年轻人要多注意身体!”
儿子把手机面朝下,放到了自己手心上,热量通透了整个手掌,之后整个身子热了起来,连心都被热化了。几滴水珠自然而然地滴落下来,越过床梯,不知落在了哪里。
儿子倍感空虚。类比人生的前二十年里,没有任何一个时间段会因为感动而落泪,即便是谈恋爱,感动也只是因为舒心;即便是看电影,感动也只是因为深入人心。但刚过了二十岁生日后,儿子便学会因为感动而落泪了。母亲曾躲在房间里哭被儿子冒失闯入时看见,她就一边快速擦抹红透了的脸庞一边辩解道“人老了就爱哭。”可现在看来,母亲连伤心时说出的话都没骗人:
老了,或年长了,真的会因为感动而哭。
可这是为什么呢?人不应该越大越成熟,越成熟便越不会哭吗?
于是儿子拿起来手机,有种迫切的原始力量想让他去问问母亲。当儿子点开与母亲的聊天框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周没回过母亲的消息了。儿子数了数,在这一周里,母亲发了十七条消息,其中七条问吃得好不好,三条是有关爱党爱国的文章,有四条是问清明节出去玩得怎么样,剩下的三条则是在问:
“钱够不够啊宝,不够妈再给你转点。”
儿子满心的话一个字也打不出来了,他不知道该发些什么。如果这是一个漂亮女孩,没有回她消息自己还有点自责;如果是一个互有好感的女孩,儿子还会担心她会不会生气,但面对这个女人的消息,儿子却茫然了,手不停地点击按键又不停地删除,反反复复,心头总觉得落回得太多,却又不知该如何打开话匣。而就在这时,母亲发话了:
“儿子,是不是网不好啊,为什么只能显示你在发消息,但就是收不到啊。”
他终于忍不住了——在一片欢呼声中,他的哭声显得那般旁若无人,犹如扎根在火山口的歪树,只有旁人空目中的盎然。
(二)
母亲准备换头像了——“新年新头像”是母亲一年计划的开始,而今年又不知从哪个营销号里学到了知识,说“头像”是当代人类的门面之一,由于选择自由,所以不会屈服于时间。
换言之,只要头像足够“时尚”,人便足够“青春”。
虽然儿子并不看好母亲所换的每一个头像,在他眼里,母亲的头像无非是荷花、饼干或是玫瑰,为此还受过一些不屑。倔强的母亲所认的唯一死理便是“若被人轻易看衰,那就去证明自己。”这个道理支撑母亲历尽三年高考最终考上大学,为自己亲手打破了“女人不该上大学“的谬论。而如今,她又要证明自己了,只不过与三十年前不同的是,这次面对的质疑来自儿子。
为此,她还花钱买了节“永葆青春”的课。根据老师设定的步骤,她先观察了儿子的头像:云朵铺在下面,小车驶向穹顶,活脱脱一个超现实画像。可仔细斟酌了半天,母亲觉得不能按着儿子的套路来,首先是因为自己并不能领会这样的画风,对“艺术感”的理解她还停留在以“绣满红花的黑衣服”为美的层次,而自己也曾尝试过接受新鲜的美丽,当她看见了只剩下遮胸的衣布裹在身上的女孩满大街欢腾时,她忽然觉得自己踏入了澡堂:白花花的身子在四周肆意摇荡,水束打在肌肤上发出炙烤的尖叫,而水雾成了这座伊甸内唯一的遮羞。
母亲斟酌一番,决定再去看看其他孩子的头像。看看表姐的:一个用来恶搞的泥塑;看看堂哥的:一个发呆的熊猫背影;再看看弟弟妹妹的,头像中包含最多的元素是:宝莉、佩奇与奥特曼。
每点开一个,母亲就愈发觉得不妥。恶搞太儿戏,熊猫又太珍贵,剩下的儿时玩伴倒还可以,但又回想一番,自己的童年好像并没有能称得上“陪伴”的形象,到葫芦娃问世时,自己初中都快毕业了。
眼看新年临近,母亲必须要改变策略了。她采用了课程里最后的方法:旁敲侧击。但她实在装不成一个扭捏的人,尤其是对自家儿子,于是思索半天之后,她还是直接问了。
隔了一天后,儿子回应了。他发了五六张女孩的头像,多一句话都没说。母亲暗自窃喜,立马开始了研究。她发觉这些头像有些共同点,除去身段的妩媚外,无非就是好看的自拍。即便出现了几张外国面孔,母亲也不会怀疑自己的结论,她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是“儿子的英语不用发愁了”。
母亲是如何理解“好看”?在她看来,“好看”的要素归结于“景美”与“服装美”,而在欣赏完年轻人的头像后,母亲又加了两点:“艺术感”与“创意”。于是,她特意挑了一个暖阳冬日,为了捕捉晚霞慵懒在山头的景色,她便找了个山脚下的公园;为了满足艺术感,她便遵循了旧时文人的山水情怀,寻得了公园里为数不多的泉池。母亲特意穿上了自己的红花黑衣,站在了池水前,她把将一切美的元素彩印成画的权利托付给了父亲,当父亲按下快门之后,母亲与山水林霞便定格在了相册里。
最后一步是创造艺术感。母亲翻遍了所有的滤镜特效,最终选中一个自己认为最鬼怪的一款,一键按下,整幅画面便只剩黄绿相间的轮廓。她心满意足地完成了心中的莫奈,并将它珍藏起来,设置好的十三位密码是母亲为画作定制的皇家保护,甚至为此每日默念:
“别在清内存的时候误删了它,千万别。”
……
我不知我是抱以怎样的心态去看新头像的,我深知母亲就在面前,哪怕我没与她对视都能感受到那真挚的期许。我该做出怎样的赞美才能弥补我半分的沉默,然而沉默已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再多的赞美都只不过是浮夸的讽刺。
我已挽回不了了,当我重新抬起头时,我已准备好迎接母亲刻意装出的大度了。
但这次不同,母亲并没有刻意而为,她只是抿着嘴,眼皮快速交合了几下,目光便消沉了。她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从沙发上滑落。穿好拖鞋后,她便径直走向了厨房;厨房里奶奶与大妈正为中午的团圆饭交流着什么;父亲躺在沙发的另一侧磕着瓜子看着春晚重播;姐姐在卧室里教弟弟收好自己的压岁钱;卧室外的小城正在轰鸣,午夜至此从未停歇……
母亲没有回头。
(三)
我想当母亲的骄傲,然而自己掂量了掂量,发现自己好像只是母亲的骄傲。
母亲是跟着我发朋友圈。每当我在平台上发了一篇文章,母亲便会转发到自己的朋友圈。她是我第一个读者,从开始写作起,母亲给我发得最多的消息便是:
“注意下自己的错别字啊。”
之后沉寂了数天便开始催促道:
“最近为什么没有写啊。”
我不是个自信的小孩,母亲也不是个自信的妈妈,有时我们在一块吃饭时,母亲会半开玩笑地说道:
“腾,你的文章有没有人看啊,我看给我点赞的人好少的。”
我也不知该回些什么——我也没人点赞?听起来些许自卑。于是我也半开玩笑地回应:
“没事,在朋友圈里,福克纳与我一样没人看。”
“那福克纳也好可怜。”
母亲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拿筷子搅动着萝卜拌菜。或许她心中的福克纳①,也是个满目忧伤的丧小孩,也会在二十岁的年纪踟蹰未来,于是她在沉默半晌后,夹起了几块沾有菜沫的萝卜,放进了嘴里:
“……以后也给我发几篇他的文章吧,我也去转发转发。”
by 佐也
注释:
①:美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意识流文学在美国的代表人物,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获奖原因为“因为他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