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志

很多人年纪大了都喜欢怀旧，我也一样，今天想讲讲阿志的故事。

阿志比我大两岁，但辈分和我爸一样，若论辈分我得尊称阿志叔。只是我总觉得，叫阿志叔好像关系就生分了，少了同龄人之间的那种亲近随意感。所以，我总是叫他阿志。

阿志是个命苦的人，有轻微的智力障碍。请注意，我这里说的是轻微，他为人处事都出于本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会圆融世故，更不会阴谋诡计，但他绝对不是傻子。

小时候，我们两家很近，我家出入通常需要经过阿志家。听我妈说，虽然阿志比我大两岁，但我学走路和说话都比阿志早。在我已经学会走路和简单的说话后，妈妈出去挑水都会牵着我，经过阿志家门口，阿志就坐在门槛上，我总会颤颤巍巍地走过去说：来，阿志叔，我牵你行行（方言发音，小孩子说的走路的意思）。

上学前班的时候（那时候没有幼儿园，小学一年级之前却有个学前班），我和阿志是同桌。我家境不富裕，买文具是一件需要量力而行的事情，削铅笔一般都是用两毛钱一把的小刀，那种旋转的铅笔刀属于相对奢侈品，我一直很渴望拥有一个。阿志后来知道了，竟然送给我一个兔子头的旋转铅笔刀，我惊喜之余一直舍不得用，珍藏至今，在老家的抽屉里。

其实，阿志的家境也不是很好，但他有个很疼他的大伯。阿志的大伯是个老光棍，终身未娶。在农村，穷苦人家娶不起媳妇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阿志的大伯是个苦力，每天的工作就是帮别人劈柴，虽然挣得不多，但是很疼爱阿志，经常会给阿志一块几毛的零花钱。那时候，一块几毛钱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是很多的了，一根冰棍一毛钱，阿志送我的兔子头旋转铅笔刀要一块钱。

这件事让我记忆至今，是因为那时候我很不懂事，我觉得阿志很笨，很嫌弃他，经常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欺负他，骂他傻子。但阿志似乎从来没有怪我，只是因为我们的嘲讽和欺负，让他被孤立了，没人和他玩，在我们热闹玩耍的时候，阿志经常是孤单落寞地一个人远远看着。即便如此，每次我打架，阿志都是帮我的，还送了我兔子头的旋转铅笔刀。所以，我很内疚，很羞愧，觉得自己很卑鄙，越是长大越是自责，每次过年回去看到阿志，我依旧悔不当初。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家盖了新房，离阿志家就远了，但阿志和他妈妈都还会经常来我家坐坐，聊聊家常。那时候我是留守儿童，奶奶一个人在家照顾我和妹妹的起居饮食。阿志妈妈和我奶奶的关系很好。阿志的爸爸妈妈关系却不太好，经常吵架。每次吵完架，阿志妈妈都会哭哭啼啼地来我家向奶奶控诉。大约好像是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记不太清了，阿志的爸爸妈妈某天又吵架了，阿志妈妈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因为农药性烈，距离医院又远，等喊来人用摩托车拉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法抢救了。

阿志从此就没了妈妈。

阿志的爸爸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对于阿志妈妈的死，他并没有什么难过的表现，对家里也是不管不顾，后来干脆去了外省打工，听村里的老人议论，说是没有一分钱给回家的，在外面和鸡婆（方言，指妓女）混在一块，钱都被鸡婆骗光了。

阿志其实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阿志是排行最小的。阿志的哥哥姐姐们，智力都算正常的，至少比阿志“聪明”很多，但都是不成气候、让人恨铁不成钢的东西，不单给予不了阿志照顾，还经常坑阿志的钱花。至少，在做人做事方面，他们都不如阿志。

阿志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幸好长得身强力壮，到处帮人打工，攒下一些钱，却总被哥哥姐姐们哄去花了。据说阿志也好赌，喜欢玩和买零食，容易被人哄骗。直到后来，好心的亲戚把阿志带出去打工，每个月帮阿志把工资攒存起来，这样过了两年，才攒下一笔钱，在亲戚的主持下，阿志和哥哥才盖了一层新房，搬离了破旧的泥砖瓦屋。阿志的新家就在我家边上，和当年的旧屋一样，我们两家又成了邻居。

后来我大学、工作，回老家就很少了，基本是每年春节回去一次，最多住一个星期，和阿志的见面就更少了。每年回去，阿志远远看到我都会打个招呼，或者来我家坐一会，只是我们很少聊天，因为我不知道和他聊什么。最近两年，阿志就不来我家坐了。

前年，在亲戚的介绍和帮助下，阿志结婚了。阿志的老婆有点微胖，也是有点轻微智力障碍的，但见了人都会热情地打招呼，愿意主动帮邻里们干活，也爱憎分明，知道谁是好人谁比较坏。一年后还生了个儿子。今年春节回家，经常可以看到阿志的老婆抱着孩子，去我大伯家玩，或者在自己家门口喂孩子。

最近一次见阿志，是上个月。我堂哥结婚，整个家族的人都从各地回去了。筹办婚礼，千头万绪，农村风俗礼节，琐事很多。阿志和他老婆也没少出力，帮着忙前忙后，跑腿打杂。婚礼结束，开车返回广州，小姑和我妈聊起阿志。小姑说，看着阿志一家觉得很可怜，邋里邋遢的，小孩子也脏兮兮，早就过了学走路的时候，却迟迟还不会走路。我妈感叹道，可能是像阿志小时候一样，很迟才学会走路，有什么办法呢？家里没个主心骨，乡里乡亲的，能帮衬一点是一点，也没法再做更多了。

车里一阵沉默。

我把着方向盘静静地听着，高速公路上，刚刚下过雨，两旁的青山密云飞速后退，前方的路却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