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售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杜小月转了转有些发酸的手腕,掏出手机刚好有一条微信发过来。
活动该结束了吧?我向我妈学了你喜欢的毛血旺,来尝尝看。另外,恭贺你活动圆满结束。
她莞尔一笑,立即回了消息。
已经结束了,我这就过来,半个小时后见。
坐上车给司机报了地址,杜小月抱着手里崭新的书,看着窗外飞快后退的大楼,一时间有些恍惚。
1.
五年前奶奶生病,立志要做一辈子自由撰稿人的她慌了神。在这之前,那些稿费足够和奶奶两个人生活,可拿到奶奶的缴费单后,她知道自己必须得要一个足够稳定的工作了。
幸好之前做撰稿人的时候一直有经常合作的编辑,有几个还非常熟,他们一听说杜小月要找工作,纷纷发来了邀请面谈的邮件。
那天她刚从医院出来,也像现在这样坐在出租车的后面。只是那时的心境完全不同,根本没有心情看车窗外的风景,一心只想着奶奶的病以及该怎么谈薪水的事。
这些事她实在没有经验,虽然已经毕业好几年,凭着不错的文笔,她始终没有去货真价实地上过一天班,当然也没有面试的经历。
不过好在总编辑晓雯姐已经和人事的同事打过招呼,认为杜小月很有潜质,没有工作经验这种事可以慢慢来。入职手续办理很顺利,几乎是第二天,她就出现在了杂志社的办公室里。
看着面前还未开机的电脑,她深呼吸一口气,暗自告诉自己不可以再由着性子懈怠下去了。
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医院,杂志社,家里来回奔波,奶奶总劝她不要太累,还说自己活够了,这辈子没什么遗憾,要是能看到孙女终身有托,她就更放心了。
她没有接话,要是在以前,她一定会说我才不结婚呢。而现在,她只是抱住奶奶的脸蹭一蹭,撒谎说自己正在努力。
真心话就是她根本不想要什么终身伴侣,也许是因为文字的原因,写了太多故事,对于现实生活中的感情总是挑剔的。她已经将全部的感情投入到故事里的每一个角色里,说每部作品都是作者的孩子,这话绝不夸张。她实在没有什么欲望再去谈一场恋爱。
工作渐渐进入正轨,夏天到来之前,杜小月接到一个访谈栏目,对方是一个业内很有名的作家季云。他的作品自己也读过一些,晓雯姐发给她一份书单,要她仔仔细细看一遍再写采访大纲。
那些书她抽空看了一个星期,里面有她读过的,也有陌生的书名。看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书页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躺在床上杜小月眼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来。
这个人需得是花白的头发,额头有细细的纹路,戴一副金边眼镜,嘴唇永远是紧抿着,神情专注,坐在台灯下握笔疾书。
大纲提上去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季云老先生家的地址,临出发前晓雯姐拉住她神秘兮兮地说:据说这位先生脾气古怪,你可千万得当心。
自古以来,有才华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怪脾气,这点她能理解。敲门等人来开门的时候,她对着手机屏幕第九十九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2.
来开门的人是季先生家的阿姨,进入客厅后她有些紧张起来,甚至眼睛都不太敢四处乱看。
进门斜对着一套米白色布艺沙发,有一个老人正在喝茶,她走过去开口道:
季先生您好,我是杂志社的编辑杜小月,负责这次和您的访谈。
没想到对方竟像没有听见似的,只是慢悠悠品着手里的茶水,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她一时有些尴尬,虽然已经料到不会太顺利,但这种完全不接话的场面,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阿姨端来待客的水轻轻放在木茶几上。这会儿老人才放下手里的杯子,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坐吧。
又转头向阿姨道:去把季云叫下来,就说杂志社的人来了。
这时候她才发现这间房子是复式的,还有道楼梯直通楼上,片刻后楼梯上才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深蓝色居家服的男人慢慢走下来,身后还跟着刚刚的阿姨。
她看了书,先入为主地认为对方的年龄一定不年轻了,进门看到沙发上的人,所以便下意识以为老先生就是季云。
直到看到真正的季云本尊后,她才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季云并不老,硬挺的五官,肤色很健康,透过合身的衣服隐隐可以窥见锻炼的痕迹,年龄估计也就三十来岁。
他很客气地和杜小月打了招呼,邀请她到书房进行访谈,还转身吩咐阿姨将还没有动过的茶水也送过来。
他的书房在楼上,上楼的时候季云很抱歉地说:
刚刚我爸的事,我向你道歉。他本来是个很好的老头子,不过从我妈生病以后他就开始脾气不好了,不是特意针对你,你别在意。
原来这个家里也有病人啊,看来那句话是对的,痛苦千奇百怪,只有幸福的家庭才如出一辙。这痛苦,就源于来势汹汹的疾病。
她暗叹口气,回道:
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世间的悲喜本不相通。
自然,她也并没有开口问他母亲生的什么病,也没有试图宽慰一番。他们还没有熟到可以彼此剖开伤口的程度,只今天以后,大抵就各不相干。
按照提纲,访谈很顺利。季云侃侃而谈,就算是提到获得的奖项,语气中也没有半分得意的神色,这很难得。
这个男人,沉静得犹如一汪古井。这是杜小月第一次见面后对季云的评价。
03.
本来以为稿子发出去以后这件事就结束了,几天后她得知杂志社和季先生谈定了专栏,因为杜小月前期写的稿子反响不错,也有和先生打交道的经验,所以这个专栏就交由她负责。
这是她工作以来第一次单独负责一个栏目,更何况对方还是知名的作家,所以她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此后也偶尔因为谈工作去了几次季云家里,真正开始像朋友一样往来还是因为一个菜。
那天她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在里面很大声地说话:
这个算什么毛血旺?连你妈煮的一半都及不上,她就是没有用心做,没有把我这个老头子放在眼里!
间或还夹杂着季云低低的声音:
是,阿姨她没吃过真正的川菜,所以才很难做出来,她也尽力了。我去外面给您买成吗?
季云一开门看到站在走廊里的杜小月,神色有些不自然,片刻之后他说:
杜小姐,抱歉,我今天不太方便。您先回去,我们再另外约时间。
杜小月了然地点点头,说了句“好的。”转身向电梯走去,在电梯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按住门伸头对还没有回去的季云说道:
我之前在四川上过学,毛血旺我会做。要不,你让我试试?
半个小时后,她看着刚才还一脸怀疑的老人此刻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张罗着让阿姨添饭,一边咝咝吸着气。
她问:是不是太辣了?
老头子摇摇头说:这算什么,当年你阿姨做的上面一层红艳艳的剁细的辣椒,我还不是眉毛都没皱就吃光了?
旁边尝了一口被辣得流眼泪的季云拆台道:那我怎么记得你之前总是吃一口灌一大杯水,最后还因为肚子痛进了医院?
你这小子!瞎说什么?
老人有些气急,一说话被辣椒呛到了嗓子,立马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喝水顺气折腾了半天终于不咳了。季云转身将剩余的一小半菜收回了厨房不让继续吃了。
眼看老人要发火,杜小月赶紧打圆场。
叔叔,辣的吃多了的确对胃不好。您要喜欢吃,我可以再给您做。
真的吗?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还堵在厨房门口的自家儿子,看到对方无奈地点了一下头,才放下心来。
走的时候季云将她送到了小区门口,说老头子是心情不好才想吃这个菜,因为他妈妈是四川人,做的菜总是喜欢放辣椒。老头子一边埋怨她只顾自己喜好,一边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这些年也吃惯了辣。
直到他妈妈病倒,家里找来的阿姨只会做一些清淡的上海菜,加上妈妈的病情一直不容乐观,老头子心情不好才会发火。
今天谢谢你在我家做饭,工作的事我再约你。以后我们还是约在外面吧。
杜小月明白他担心太麻烦自己,只是一想到老人吃饭时那样满足的神情,她就有些不忍心。
下次叔叔想吃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吧,做饭的人是很高兴自己做的东西被吃光的。我想你妈妈也是。
他顿了顿,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来。最后只是感激地说了句:
那要麻烦你了。
4.
去季云家做了几次饭以后,季叔叔突然提出想带她去见医院里的阿姨。
自从查出生病以后,阿姨一直住在医院里没有回过家,所以杜小月一次也没见过。
还没等她开口,季云很严肃地叫了一声爸,脸色生硬,颇有几分责怪的意思。
老头子自知理亏,也没生气。只是低声地说:我跟你妈说了这丫头的事,你妈说这么多年没回去过,就算只是在四川待过,也想见见她,和她说说话。你知道的,你妈生病之后精神就不大好……
空气慢慢安静下来,季云也抿着嘴没有说话。
周六可以吗?
是杜小月的声音。我这几天可能会很忙,周六方便的话,我和您去医院看看。
老人有些惊讶,继而红了眼眶。
那麻烦你了,丫头。等见了就知道了,你阿姨她,特别好,她肯定也会喜欢你。
她转头看着欲阻止的季云。
我去不是因为要和你合作讨好你,我也想见见阿姨,我是因为好奇,你不必有心理负担。
果然如季叔叔所说,阿姨性格很好,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只是因为久病脸色有些苍白。一去就拉着杜小月说了好多话,最多的是故乡的饮食,还有一些四川特有的风俗。
到最后可能是有些累了,被劝着休息了一会儿,杜小月走的时候,她趁其他人都不在身边,说了一些让她很意外的话。
她说:医院建议我化疗,可是我的病我自己清楚。得了我这种病的,哪个最后不是被折磨得枯槁地死去?
她撩起半截袖子,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我不想治疗了,你帮我劝劝季云,我想有尊严地死。
您为什么觉得他会听我的劝呢?
杜小月有些惊讶。
你帮阿姨试试吧,丫头。
像是累极了,她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傍晚的阳光透过玻璃伏在她消瘦的脸颊上,走廊里传来护士们推着药品经过的声音。
应该又要到打针吃药的时间了吧。
那我试试吧。她轻轻地说。
季云等在走廊的窗口,他刚从医生办公室回来。夕阳的余光裹着晚风吹得他的风衣外套不停地上下翻飞,杜小月走过去的时候,他正出神地望着远处一群归巢的鸟。
他们谁也没说话,一直到楼下的路灯亮起,吹过来的风也带了一些凉意。
你也觉得,我坚持治疗是在让我妈受罪吗?
他突然开口。
阿姨刚刚一直提到四川的一个地方很像阿尔卑斯山,你知道吗?
她答非所问。
那个地方……我知道吧,几年前我们还一起去徒步过,后来妈身体情况不太好,就再也没去过了。
他皱了皱眉头还是回答道。
我猜,阿姨想去那儿。
想去一个美好的安静的地方度过余生,那里没有医院冰冷的天花板,没有无休无尽的药,也听不见深夜里的痛苦呻吟。
她将下巴放在栏杆上,冰凉的触感让她很舒心。
阿姨说,她想走得更有尊严一些。
又过了好久,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他笑了笑,很认真地看着她。谢谢你。替我自己也替我爸妈。
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放在心上。
那天晚上,她想了很多,想到在病房里郁郁寡欢的奶奶,想到她最近总是念叨着落叶归根。
奶奶,她应该也很想离开医院吧。
尽管她私心地想要借助医院的药物和器械留住她,可是奶奶已经很老了。
尽管她不愿意承认,老家和奶奶一样大的老人都先后去世了。奶奶总说再想不到她这样长寿,说自己是活够了。
临睡前,她也做好了一个决定。
5.
再见季云是三天后,她正忙着交接手上的工作,听到前台说有人找她。
带话的同事带着吃瓜的笑意。是个挺帅的男人哦,有眼光嘛,杜小月。
一出去他就看到季云正坐在大厅角落的沙发里翻看着一本杂志,他今天穿了简单的体恤牛仔裤,很清爽也很好看。
走过去才发现他看的正是自己的采访专栏,嘴角有明显的笑意。
季先生。她开口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找我?
之前谈工作都是她上门,他一次也没有自己来过,所以公司的同事不认识他。
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打算带着爸妈去四川养病,一个星期后就走了。听说你要辞职?他将手中的书放回原位,抬起头来看着她。
是的,已经在交接了。她在他对面坐下来,我奶奶也生病了,我想带她回老家住。
他有些惊讶,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你家里的事已经够多了,我再来添你的烦恼做什么?
杜小月转头,窗外的马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眼光照在眼睛上,晃得她有些分神。
我能去看看你奶奶吗?
他有些局促地看着她。我们现在,可以算朋友了吧?
当然算。她笑。我奶奶早就想看我领个男人过去给她看了,到时候她要拉着你家长里短,你可别不耐烦。
怎么会。
破天荒地,他竟然抬起手挠了挠头,像极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杜小月按捺住漏跳了一秒的心,借口工作忙逃开了。
那天下班后,她就带着季云去了医院。
奶奶一见到他就开心地不得了,抓住手就不肯放开,还和旁边的老太太炫耀:
他可是个作家,写了好多书,还获了奖呢!
那神情,活像炫耀自家的孩子。她以为这是她的孙女婿。
杜小月在旁边笑笑不说话,季云也任由老人拉着自己的手,时而乖巧地回答着问题,一瞬间,她都有些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她认识的季先生。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他们刚好都要回去,杜小月也就顺便搭了季云的车。
在路上她打趣地说:要你假扮一次孙女婿,权当我给你做了那么多饭的回礼啦!
奶奶很好,很和蔼。是我自己愿意陪她说话。
他正开着车,眼睛平视着前方。
我爸妈……也很喜欢你……
我负责专栏的事,是你提的吧?
她没有接他的话,只顾着自己说。
虽然我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他们也不至于将那么重要的栏目交给我一个新人来做。
离职的时候,晓雯姐很惋惜,她知道原因后,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可惜了,季先生执意要你和他洽谈才肯和我们开专栏。季先生对你,可是神交已久啊。
这番谈话,在季云来找她之前。
说是不感动,好像不太可能。毕竟他这样优秀,又这样小心翼翼地顾及她的自尊不肯直接帮她,但是这份感动究竟代表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对不起,我……他把车停在路边,想要解释。
你别误会,我没有不开心。相反很感激你,奶奶生病这段日子我很需要钱,你的决定让我赚了很多薪水。
只是现在我好像不需要那么多钱了,带奶奶回老家,我也继续做我的自由撰稿人,足够了。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他沉默了半晌,轻轻地问。
会的吧。毕竟,我知道你家在哪里。
她看着他笑。
好,那我在家里等你。他也笑。
6.
一个星期后,杜小月带着奶奶回了老家,季云也和爸妈一起踏上了去四川的路。
路上奶奶一直很开心,雀跃得像个孩子。她看着奶奶的样子,眼睛有些发酸。
对不起。她说。我应该早点带你回家的。
奶奶像小时候一样将她揽进怀里。
我知道,现在回也是一样啊!都会好起来的。
回去的第二年,在一个清晨,奶奶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去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好像从没有经过病痛的折磨。
杜小月意外地没有和旁人一般声嘶力竭地哭,看着照片上奶奶的笑容,她的脑海里,只有和奶奶在一起快乐的样子。
奶奶去了一个没有疾病的地方,在那里她会以最年轻的样子拥抱曾经的朋友。
三年后,她又重新回到了城市,因为她的新书即将发售。
奶奶去世后这几年,她一直在写作,竟然也断断续续写了几百万字,也渐渐有了一些粉丝。
季云的妈妈,长眠在那个像阿尔卑斯山的地方,据说,最后的日子,她很开心。
又到了熟悉的门前,她伸出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打开了,季云穿着围裙站在门口。几年不见,他的头发留长了些,不过依然很耐看。
你来了。
他说。他身后的桌子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是一屋子的人间烟火气。
嗯,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