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儿时的记忆
父亲的老宅子,是爷爷留下的一间两层楼的土坯房,低矮房子,用木板隔出上下两间房,楼梯转角的地板是活动的,上楼的时还得掀开防止碰头。
楼上放着父母结婚后多年才添置的几件老家具,记忆起,他们就掉了漆。晚上,母亲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口述,我趴在煤油灯下,给在远方的父亲写信,歪歪斜斜“顽童体”夹杂着拼音,可谓“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字里行间,饱含母亲的思念与埋怨。
楼上只有一间房,屋顶是叠瓦的斜坡顶,有一小块玻璃做的天窗,这样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天亮,如果听到鸡叫,那就是该起床了,老百姓用最朴素的方式来记录时间。
朝北的墙有个小窗,白天透过一点点光,南面有个弧形顶的拱门,拱门上几根生锈的铁栏杆,没有外伸的阳台,这是楼上唯一能照进太阳的地方。印象里的母亲,扎着两个小麻花辫,在这里卡哒卡哒地踩着缝纫机。
那架闽江牌缝纫机,是70年代母亲的结婚时添置的贵重物品,我们姐弟仨四季衣服就靠这个老伙计出货。记得母亲离开平潭时卖给了一个伯母,后来又花了100元买了回来,至今陪伴母亲已经快半个世纪。
二伯母家就在隔壁,屋顶是有斜坡顶的,两户人家用方形木板隔断,上面是相通的,晚上,燥热的夏夜,母亲一边给我们摇扇子,一边和隔壁的伯母拉着家常。
楼梯下放着一个椭圆形的,用木板片箍“框桶”,可以装下并排站的七八个孩子,大人用来装干粮,孩子用来躲迷藏,在我看来,那就是一个巨大的藏宝阁,冷不丁就能变出一块油饼或者一个麻花来。
墙角的灶是用砖头砌的,左边放着风箱,得不停拉动,灶膛里才能持续生火烧饭。拾回来的干草,烟很大,把粥熏得有股奇怪的味道,呛得奶奶边抹眼泪边咳嗽。
后门口的大水缸,是用来储存井水的,就是一家的饮用水,木盖子有点小。有次我趁奶奶去挑水,踩在桶盖上,够不着碗柜顶的冰糖,刚踮起脚,盖子翻了,“咚”地一声掉进一人高的水缸,奶奶挑水回来,吓得扁担一扔,捞起我这个浑身哆嗦的泪人儿……
屋后是一条蜿蜒小路,通向山脚下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上覆满青苔,一不小心就能滑个大屁股墩儿。大人在洗衣浇地,孩子在捉虾嬉戏。路边有一口井,村里人都在这里挑水冲凉。不知哪个族亲,在这周围垦出了一块地,得天独厚的滋养,使得这里的地瓜又大又甜。
小时候,除了发烧,才能吃上一个鸭梨或者枇杷罐头,在我看来那就是退烧神器,嘴馋的时候,好期待一场说来就来的发烧……。平时的零嘴,除了村口小卖部的5分钱一根的麻花,冰糖,就是小地瓜了和野果了。奶奶把新鲜小地瓜放在石厝墙外面花岗石上风干,等地瓜皮有了皱褶,再放到灶上蒸,那个松软香甜,至今都在心底挥之不去……
实在嘴馋了,就背着小箩筐到山上去拾点柴,满山遍野的映山红,野草莓,能吃个撑肠拄肚地回家。
村头有棵非常大的桑椹树,长在一个猪圈里,结的果子紫到发黑,个头也超大,至今我都不知道堂哥堂姐们怎么背着我,淌过一堆猪粪,爬到树上的。我坐在最大的树杈上,裙子撑开,哥哥姐姐们扔下的桑椹果,把裙子染成暗紫色。甜到心里的味道,至今想起,仿佛在嘴角还能舔到余味儿……
那时候,不懂离愁是“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也不懂思乡是“蝉发一声时,槐花带两枝“,只知道:无蝉鸣,不夏天。
天很高,云很低,知了在枝头叫着,阳光慵懒地撒落在身上,有风吹过,斑斑驳驳的树影轻轻晃动,自带暖色滤镜,一切都是那么轻盈通透……
儿时家乡是这样的:“月出先照山,风生先动水”,没有车辕马辙,没有喧嚣嘈杂,白天听虫鸣,黄昏听蛙声。那时候,东西很少,时间很慢,路途很远,思念很长,微小的满足,就是爆棚的幸福。
1985年,我被父母接到了永安生活,离开了奶奶,直到奶奶1993年去世,也没见过她,成了我心里永远的遗憾。
(二):寂寥的过去
平潭岛,光长石头不长草,风沙满地跑,房子像碉堡……。古老的民谣,记载海岛寂寥的历史。
1996年,我毕业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大巴到了福清小山东码头等轮渡,车还未停稳,一群包着头巾中年妇女蜂拥而上,手臂挎的竹篮子里,装着海蛎饼、光饼、八宝粥、矿泉水,候船的人们,不知道要等候多久,到了饭点,个个饥肠辘辘,这成了两岸港口妇女们的营生之一。她们长期在海边打渔织网风吹日晒,手指关节粗大,黝黑的脸上,生活的艰辛,一览无遗。
载着十几辆汽车的大渡船过了平潭海峡到了娘宫,五脏六腑翻滚到感觉错了位。出了县城车站,唯一的马路,是粗砺的青石条铺就而成,被风化得露出宽大的缝隙,稀稀拉拉的人力三轮车夫在大街上费力地蹬着轮子,路面无力地指向灰濛濛的天际,路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海。
父亲把我安顿在一个好友家里,这是一栋县城近郊的渔村,三层小楼,我住在顶楼,一卧一卫,还有一个大露台,房主阿姨对我关爱让我有了一丝暖意。
每天出门,风是刺骨的,头发是粘腻的,嘴角是咸涩的。 海风大的时候,还夹着细沙,站在门口刷牙,牙没刷完,杯底已经全是沙……,一抬头,一排的村里娃娃,看着我这个早上刷牙的怪物。
生活单调又寂寞,每天上下班,要骑车穿过乡间小路和防护林,到5-6公里外的县城去上班,春去冬来,我的身影在黄沙地上时长时短……
有次遇上台风天,自行车轮胎卡到地面石缝里,我被大风甩出去,砸在马路边的护栏上,门牙断了半颗。
站起来后,我被四面八方的来风裹在原地无法动弹,难过得直想哭,年少的我觉得入世艰辛,生活太难。
父母不在身边,“故乡”成了“他乡”,时常有“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的漂泊感。
后来,慢慢地,我开始喜欢这片似曾相识的故乡,我喜欢早市上活蹦乱跳、鳞光闪闪的虾蟹鱼,看到这些渔民,我就会想起早贪黑出海捕捞的娘舅们。我喜欢远亲近邻待人接物毫无保留的热情……
日出时,我喜欢“雄鸡唱尽生红日,半露曚妆半梦中”的清凉;日落时,我喜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丽;
月圆时,我喜欢“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欢喜;月缺时,我喜欢“江干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头照人”的怅惘……
因为工作变动,2004年,我离开了平潭,虽然时常惦记,除了红白喜事,极少回去,故乡日渐模糊。
(三):沸腾的现在
京台高速通车,家乡有了梦寐以求的高铁,为了体验欣喜与自豪,我从福州坐动车到平潭,经过这段全长19公里、总投资近90亿元的跨海公铁两用大桥时,心种感慨万千,为了这50分钟的路,几代人走了很久很久。高铁出站口就可以看到那些散落在村落里碉堡般的石头厝,不同的是,石头厝周围,不再是麦田和菜地,是规划合理的水泥路和植树,成了风情浓郁的独特民居,犹如画中景物。质朴亘古的古老身姿与气势恢宏的现代高铁车站,辉映成趣,见证着古老海岛的跨时代的发展。
和两位老同事叙旧,其中一位大姐,我刚毕业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姐姐,娃娃刚牙牙学语,现在已经是做婆婆的年纪了。另一个妹子,年纪与我相仿,出嫁的时候,我曾是她的伴娘,如今女儿已经上高中了。孩子是唯一能见证时间的计时器,久别重逢,感慨万千,真可谓:“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顺路看望了阔别二十年的婶婆和叔公,二老快90岁了,生活自理,身体硬朗,耳聪目明,叔公简直是复制版的外公,神形俱似,我想起过世20年的外公,不禁唏嘘不已。外公古稀之年,随着母亲在永安生活了一段时间,印象里,年逾古稀的他,把后院的菜地打理得井井有条件,瓜果蔬菜种得风生水起,鸡鸭鹅兔养得活泼健壮,葡萄架搭得四平八稳,还有戴上老花镜拔猪毛的认真劲儿,恍如跌入时光机走了一遭……
婶婆给我煮了3个荷包蛋,放了很多白糖,热乎乎的蛋香扑面而来,盛满了对我这个久违的不速之客的热情。
“树高千尺,叶落归根。倦鸟知还,游子思亲。”父亲70年代跟着建设兵团离开家乡,80年代,用所有积蓄在老家盖了两间平房,资金缺乏,屋顶都没盖上,只有四面墙的“房子”,杂草丛生,被村里人拴了牛羊,直到前些年,才盖了水泥屋顶,成了名副其实的房子。2010年后,父亲对爷爷留下的那个老宅地修了又修。我之前一直不能理解:老房子了,也住不了人,修了也是空置,何必费时呢。年岁渐长,我开始渐渐理解父亲了……。
故土难离,是因为这片热土上,承载了我们儿时的记忆,安放着无解的情结,链接着旧盟的情谊,守望着亲情的羁绊。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