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九)

    夏天真的来了。

    它不再怯于展露自己过于明亮的一面,把一整年累积的燥郁灼焰一股脑地倾吐,将太阳更为神秘的另一方脸庞逐渐转向大地,散发的热气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另一颗星球。

    那个周四以后的每一日,我比以前更全身心地投入到备考的战场中。但这次不是逃避,我在明白我并没有能力去改变十三班的风貌之后,伴随着不甘心,只得接受了这个事实。同时黎之露帮助我唤醒另一个本该更早派上用场道理,没有任何人可以停留在我的世界,没有人可以永驻,他们总会经过,然后离开,速度快得会和当初走进我的视野一样。如果我有意抛却过往,那便没有一丝风会记住他们的模样。总有一日我会发现这些留有阵痛的回忆都一点点模糊,消失。

    指针在钟表里疯狂地转动,定格在翻越题海后的最后一个昼夜轮回。

    我和黎之露一同漫步,走到艺术楼门口。

    其实黎之露和我算是很特殊的一种朋友。我们在最初认识对方时只维持着堪堪称作能朋友的关系,对对方无甚多的感情,即使在同宿舍住了一整年也没发掘出什么共同的兴趣爱好。只是从这学期返校伊始,我决心认真去食堂吃早饭避免胃痉挛复发后,我们在早晨的交流时间简直成几何倍增长,在吐槽役方面都有不少的心得,于是将没有交换过的经历全盘托出。

    我们止步艺术楼一楼的西门口,隐隐约约听到悠扬的钢琴、小提琴合奏声,一束微弱的光线点亮了即将入夜的城市一角。

    “好像又有一场合奏比赛,”黎之露突然说,“时间就在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海滨歌剧场已经发了海报,我们学校的演奏团入选决赛了。要不要去听?”

    “我可能没时间了。”我简短地作出回答,微微摇头。

    我仔细聆听着悠扬的乐声,熟悉的、剧烈的、遗憾感钻进了脑海,把原来裂缝似的一道记忆缺痕奋力扳开,令我落入被起伏不定的心绪包围的场景。




    若我有机会好好回溯我三年里曾做过的事,无论成功或失败,选出其中留有遗憾的,再通过遗憾程度的大小进行一次排序,艺术节、歌手比赛等词将瞬间跃入我的排名表,高居上层。

    第一次参与艺术节活动,我还太过天真,凭着一首毫无亮点的歌,和舍友组队想要杀入决赛。我们只把它当成了娱乐活动,在尚且陌生的校园中四处碰撞,对一切规则有强烈的好奇。我想,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候。可惜我亦和大多数人相同,在失败落选后才后悔没有付以百分之百的努力。此后,我每听到一首新歌便不禁想象自己站在未曾到达的礼堂舞台上,真正拿起一支话筒,开口出声的情景,很快又恍然回到现实。我这才发觉我错过了怎样的机会,丧失了怎样的机会。而舍友在阴影中垂头道出的那句“大概是怕我们镇不住场子”,时刻铭刻在我心里,让我在筹备第二年的参与项目道路中摇摆不定,试图寻找最好的展示效果解法。

    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为一个比赛筹备最久的一次。

    我熬过了冬天,然后是度日如年的春天和夏天,我看着秋日落叶,知道我的机会就在前方,正朝我接近。我提前了三个月开始询问其他同学组队的意愿,思考后绕过了因我们团队合作不力而致使第一次尝试败北的两位室友,我很谨慎,最终绕了一圈还是找了艾宁,以及另一个十分擅长钢琴演奏的同学。她甚至会在我们选定的最佳曲目上偶尔做一些惊艳我们的改编。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居然又一回败在了团队合作上。

    我几乎不能回忆起那最后一个星期的更多细节,只有零星的疲惫如火星散落在残破的画卷上。我能看出艾宁没有参赛的主观意愿——这显而易见。她出于我朋友的身份说要全力支持我,我也想尽量为她腾出时间,压缩我们排练的时长。但另一位负责伴奏的同学有一点使我感到极其崩溃——她太不擅长与人沟通了。

    拉扯在两人中间的我已经产生了自己在拖着两辆火车拼命前行的错觉,我横亘在铁索之间,时而绝望。超负荷的大脑早就叫嚣着放弃,苦苦纠缠着另一个还在勉力坚持的我。

    我最终对声乐老师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她难言的失望似是有形地包围了我,我不敢抬头和她对视,只能盯着地面,久得像过去了一个世纪。

    她在我初赛未过时给了我复赛的资格。她说,好好调整一下,她相信我这一次一定能获取资格上台。

    没想到,我亲手铸就了我最大的遗憾。

    我忘了自己如何走出的演练室,悄悄躲在最偏僻的楼梯里,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到有人过来才离开。

    黎之露和我很像。

    她说,她和我一般,两次艺术节的演唱活动都有参加,却两次败在和另一个同学的分工。

    初闻她的经历,我直呼:“天哪,我也是这样!”

    于是这段不美好的记忆成了我们共同的不美好的记忆,顺便促进了我们对彼此的了解。

    我曾安慰自己,没有谁的十几岁不会剩下遗憾,我用最平常不过的方法麻痹自己,说服自己照常玩笑,说着“不过是一个比赛往后这样的情况多了去了”,却不能否定,我的尝试从来没有成功过。从更早的竞赛到现在,我总是想在下一次弥补遗憾,却不再为这一次而尽力。

    这也许是我最大的弱点。

    “想象不一定是件坏事,但过度的想象反而会阻止你真正的行动。”

    我和黎之露说,如果我们能上同一所学校,不管在不在一个班,我们都一定要一起完成这个愿望。我们一定要在艺术节里表演一次,一定要。

    她笑了,说,好啊,我会监督你的。




    我和施应岑盯着堆了一整个房间的杂物犯难。

    “不行,我要申请外援。”我多次压缩物件无果后转头向她,无奈地说。

    “我来帮你!”她积极回答问题般高举右手,冲我跑过来。

    过了一会儿,我们费了极大的力气,把箱子合上了。

    “……它承受了太多。”我总结道。

    “我以后,要写一本书,名字就叫做《散装的艺术》。”她认真地说。

    的确,打包过程中,我们所有不能放在箱子里的东西,要么撕开包装,一个一个填在箱子的空隙里,减少空气占用的体积;要么为了节省空间,把组装在一起的东西全都拆开,可以说是把箱子利用到了极致。

    我们完成大致的收拾工作已是十一点,却仍然没有困意,坐在堆满了货物的床板上,继续翻看着每一科修订的考前要点,尽一切可能将它们刻在脑子里。

    十二点入睡前,我睁眼瞪着天花板,问:“你觉得我们会有一个好成绩吗?

    我的意思是,对得起自己的结果,能说服自己的结果?”

    她轻声回答:“会有的。”

    我们互道晚安,便闭口不言。

    我回想着已经成为历史的两个月,感到无比奇特。十四班的班主任曾对全体十四班同学说过,所有艰难困苦,当你身处其中时,时光踟蹰前行,无比煎熬;可当你越过这座山,回头一望,惊觉这些都已化作短短一瞥,分给它们的目光只剩下一点留恋。

    或许未来的我再回顾和我曾共处的人和事,也会对它们产生欣赏之类美好的情感。我不能否认,客观上,它让我成长,让我长出新的坚硬外壳,让我更懂得我自己。




    等待三年的升学考试就这样到来了。

    这是一个暴雨不绝的夏日中久违的晴天,白云被清爽的晨风清扫得干净,青葱的叶闲闲飘摇,路上大片大片赤红珠白活橙鲜绿与深不可触的海蓝洋溢在两侧,有些已是最盛的夏花如标兵整装等候行人检阅,有些高傲昂头自成一气。六月末的沿海城市竟比之春天还要艳丽,鳞次栉比的高楼反射的白芒亦不似其他时节那般冰冷,而是闪烁着生机勃发的晶莹。

    老师们统一换上红色的衣衫,语文老师则全都身着复古款式的旗袍。他们在入校门处铺了一条红毯,站在红毯两侧准备和走向考场的同学们一一击掌助威。

    “人难我难,我不畏难;人易我易,我不大意。”老师在备考室的黑板上缓缓写下这些文字,我闭眼又跟随他默念了一遍——这两句富有神奇力量的话总能带给我稍许平静。

    施应岑就坐在我旁边。我看见她的腿一直在抖,这通常是她焦虑的表现。

    我说:“我们已经做了足够多的练习,别怕。”

    她稍扭过头瞧见我也在抖动的手,眼中略带笑意,好像在作出回应——你不也是吗。

    怕归怕,当我踏实地坐在28号座位,整理好准考证及必用的文具,深呼吸放松神经时,紧张劲也松弛下来了。我拿起最惯用的黑色签字笔,如同战士拿起独属于他的弓箭,坚定地走进战火纷飞的原野,冷静地分析遇到的难题,过关斩将,发誓不放过每一次出招的机会。

    ——这是我的最终之战。

    我一定会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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