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
今天中午,父亲打来电话,问我重阳能否回家拜山。我告诉他要加班,请不到假,只有等明年清明再回去了。父亲似乎有点儿失望,说:“你都两年没回来拜过山了呢。”我挂了电话,望着窗外远处的青山,故乡的满山油茶花骤然在记忆里盛开了。
记得十二岁那年的清明节,我和父亲、大伯父、堂哥、堂姐等一起去祭拜祖父。祖父去年刚去世,葬在大山深处的黄泥岗上,路途遥远,而且山路陡峭,十分难走,所以母亲当天一大早起来烧水杀鸡,买鞭炮香纸,清洗器皿,搓糯米饭团……忙得不可开交。忙完之后,我帮忙把熟鸡、猪肉等东西装进饭箩里,然后便出发了。大人挑着饭箩在前面带路,我和堂哥、堂姐拎着水壶、鞭炮等跟在后面。
暮春三月,山上草木丰茂,山道两旁开满了各色野花,红的野牡丹,黄的蒲公英,白的芥菜花,紫的二月兰……
山风袭来,松涛阵阵,松针簌簌落下。
由于这小条路向来鲜少行人,路边生满了荆棘,一不留神衣服便会被勾破了。我脖子上被勾破了几道口子,又痒又疼,苦不堪言。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终于来到了祖父坟前。放下东西后,来不及休息,便开始铲草、培土、叠纸钱、清理排水道……末了,端出肥鸡、猪肉等摆在坟前,摆好酒杯、茶杯,斟满酒水,烧过香,化过纸,大家一齐跪拜,然后放鞭炮,放完鞭炮再拜一次,才总算完事。父亲和大伯父立在坟前,指着山外遥远的一个白点对我们说:“看,那就是我们家。”然后又说此坟地风水如何的好,后代要出贵人云云。我却无心听他们说什么,因为走了半天山路,此刻早已饿得肚皮贴背了,而按照往年的规矩,拜完山后便可以吃糯米饭团了,所以眼巴巴地望着父亲,一面等他示下。父亲后来大约也觉察到了,瞟了我一眼,说道:
“馋猫,想吃就自己去拿,看我干什么?”
我们一齐欢呼起来,各自抓了一个糯米饭团,拿刀割鸡肾、瘦肉下饭,口渴了便喝茶。吃饱喝足之后,收拾好东西就离开了,走到放牛坡时,天空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由于临行匆忙,忘了带雨伞,大家不及多想,一头钻进松树林中避雨。树林里漂浮着乳白色的雾霭,如一团团棉花糖,后来雾气渐浓,五尺开外不辨人影。大伯父嘱咐我们呆在原地,不要乱走,否则迷路就麻烦了。周围很寂静,唯闻雨声沙沙作响。大约过了半个钟,雨越下越大,我半个身子被淋湿了,感到浑身发冷,连打了几个喷嚏,便想提议冒雨下山,却不敢开口,这时浓雾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这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不如先回去吧。”
我们一致赞成,彼此舒了口气。浓雾里难辨路径,而且道路泥泞,很容易打滑,所以我们每迈一步都小心翼翼。父亲和大伯父在前面探路,却没有沿旧路下山,而是引我们走上了另一条山路。这条山路大约刚开不久,泥土还很新,带着点儿土腥气,却很平整,大约两米来宽,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悬崖。我站在悬崖边上往下看去,只见雾气流动,不知其深几许,隐隐听见下面传来流水声。
“别看了,”父亲说道,“当心掉下去。快走吧。”
由于山路的泥土还很松,一遇雨水,立刻变得泥泞不堪。父亲走下一个斜坡时,突然滑了一跤,把饭箩打翻了,酒水洒了一地,肥鸡也滚了出来。我急忙跑上去扶他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捡肥鸡,拾酒杯,收拾完之后,走到路边一棵杉树下休息了片刻,然后又上路了。清明下雨,已使我们没什么好心情,如今归途遇阻,更令人觉得扫兴了。我们一路上都不说话,垂头丧气走下山,没想到后来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但见满山油茶花争相怒放,如铺了一层雪,一阵清风袭来,又像浪花翻滚,好不壮观。这时雨停了,我们站在山道上欣赏茶花,忘了走路。我心中的怨气此刻已被茶花的清香全部冲散了。一缕炊烟从山脚下袅袅升起。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浓绿深处露出几抹白墙。
“这便是茶花山了。”父亲说,“过了茶花山,出了茶花村,走上大路,再走一个多钟就到家了。”顿了顿又说,“反正离家不远了,我记得阿桂家就住在山脚下,咱们顺便到他家里歇歇脚,烘干衣服再回去吧。”
阿桂是我们远亲,因路途阻隔,平常不大走动,但他每到山外办事时,常会到我们家坐上一会儿,所以我们之间不算怎么生分。阿桂祖辈以务农为生,这片茶花山便是他家的祖产。如今村里人大多已搬到了村外,只剩下三四十户人家,阿桂没念过书,也没什么谋生的手段,况且自从七年前摘茶籽时摔断了腿,手里多了一根拐杖后,更注定要死守这片茶树林了。他有个儿子,叫做火土,大我三岁,可惜是个傻子,还有个女儿,是捡来的。
大家继续赶路,越往前走,山路越平坦,视野也越开阔。这时,一阵清越的歌声忽然从茶树林里传了出来,我们都听得醉了,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进茶树林中,看到残花遍地,像积雪一般;前面有个汉子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下山;一小姑娘拎着一个朱漆圆篮,扎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右耳边插着一朵油茶花,不紧不慢的跟在他后面,口里正唱着山歌:
“三月鹧鸪满山游哎
四月江水到处流
采茶姑娘满山走
茶歌飞向白云头……”
“阿桂!”父亲喊道,“去拜山回来了?”
阿桂回过头来,脸上立刻现出惊喜的颜色,然后和父亲寒暄了几句,还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做客。我们跟着他从一条小路下山,穿过茶树林,跨过小溪,走上一条小石路,便来到了他家的地坪上。阿桂家住的还是瓦房,一排五间屋子,中间是堂屋,两边是房间;左耳房是厨房,门口挂着一束蒜头,几串红辣椒,阿桂嫂正在里面烧火;右耳房是柴房,里面堆满了柴草。地坪外有片菜地,种着韭菜、番茄、丝瓜……一条黄狗从里面冲出来,冲我们狂吠。我一向怕狗,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急忙躲到父亲背后。小姑娘喝住了狗,拍了拍它的头,冲我一笑,说:
“你吠什么,吓破了人家的胆子怎么办?”她一笑,脸颊上便现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忙把头别了过去。小姑娘轻笑几声,欢快地冲进了厨房:
“妈,我回来了!”
我们走进堂屋,放下东西,坐在竹椅上歇息。我看到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案一桌,几张竹椅而已。左墙角有一担箩筐,叠在一起,里面有几根大头竹笋。
“小兰,”阿桂叫道,“客人来了,还不快去端茶?”
不一会儿,小兰端着茶进来了,大黄狗也跟在她后面,它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在我们腿间钻来钻去,嗅个不停。
父亲问起火土,阿桂说他一天到晚不在家,这会儿不知到哪儿去了。阿桂嫂拿了几个火笼进来,让我们先烘干衣服,然后让小兰去拿几件衣服来给大家换上。小兰带堂姐到隔壁房间换衣服去了。父亲看到我衣服湿透了,便帮我把衣服脱下、拧干,放到火笼上烘烤。一会儿,小兰拿着几件衣服走了进来,说:
“这是我爸爸的衣服,你们将就着穿吧。”
父亲连声道谢,接过衣服,然后和伯父各分一件穿了。我光着身子,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便躲到了父亲背后。
“给。”小兰把一团衣服扔了过来,我急忙伸手接住,抖开一看,衣服上绣着一朵石榴花,不由得愣住了。父亲见我发呆,说道:
“还不快穿上?”
“你看。”我扬了扬衣服。
父亲皱起了眉头。
“哎哟,这不是小兰的衣服吗?”阿桂嫂笑道,“小兰,一定是你这死丫头捣的鬼,还不快去拿件你哥的衣服来?”
“没有了。”小兰双手一摊,无奈地说,“现在是回南天,外面晾的几件衣服还在滴水,你不是看到了吗?”白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又说,“我的衣服生刺儿,穿不得吗?这是我过年时买的新衣服,前几天小芳想借它穿去喝喜酒,我怕她弄脏了,还不肯借呢,没想到现在还被人嫌弃了!”
我见她似乎生气了,急忙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这件衣服小了点儿,怕撑坏了。小兰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颇有几分鄙夷似的说:
“我看你瘦小伶仃的,像条小豆芽,身材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怎么会穿不了?”
我刚想说什么,忽然鼻子一痒,连打了三个喷嚏。
“快穿上吧,”父亲说道,“别着凉了。”
我怕惹父亲生气,只得扭扭捏捏地穿上了衣服。小兰立刻双眼发亮,围着我转了两圈,像在打量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我感到很难为情,垂下了头。
“这衣服我穿嫌大了点儿,”小兰抿嘴儿笑道,“你穿刚好合身。你要是肯把饭箩里的肥鸡留下,这件衣服就送你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羞愤欲死,瞪了她一眼,气冲冲地躲到了屋外。远处青山云雾缭绕,一片朦胧,山风轻轻吹拂,细雨纷纷扬扬。屋檐滴水如注,织成了一张流动的雨帘。一群芦花鸡卧在柴房外的过道上,慵懒地梳理着羽毛。大人在屋里谈笑风生,我独自在外面生闷气,后来觉得有点儿冷,却又不好意思进去。一会儿,小兰端了一碗姜汤来让我喝,我想到她刚才拿我取笑,心里便来气,因此赌气不接,背过身子,装作眺望远处的景致。这时雨停了,烟雾渐渐散去,屋檐还在滴水,一缕阳光从云层里射了下来。
“喂,你怎么不喝,是不是怕汤里有毒啊?”
我被她一激,立刻夺过碗,吹了几下,一口气喝光了。我把碗还给她,便听到父亲说:
“雨停了,广生,咱们回去吧。”
我如蒙大赦,飞也似的冲进堂屋,拎起水壶便往外走。刚出大门口,小兰从后面追了上来,说道:
“喂,等等,还我衣服,你还没穿够哪。”
大家一齐笑了。
我不由大窘,急忙脱下衣服扔还给她,然后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衣服刚烘干,浑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阿桂拄着拐杖把我们送到大门外,目送我们过了小溪,说道:
“以后有空常来啊。”
当年重阳节,我和父亲去拜山,回来时又在茶树林中遇见了小兰。她还是扎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穿着那件上次我穿过的衣服,拿着一个蛇皮袋,蹲在地上捡茶籽。她大约听到了脚步声,回过头来,冲我们笑了笑。
“小兰,你不去拜山吗?”父亲问道。
“昨天就拜完了。”小兰拿石头砸开了一个油茶果,用力抠出里面的茶籽,扔进蛇皮袋里。
“肥鸡可吃完了?”父亲笑道。
小兰笑了笑,装作没听见,站起来拍拍膝上的泥土,拎起蛇皮袋,然后邀请我们到她家里喝茶。我们来到她家里,看到地坪上晒满了茶籽,却不见她父母,小兰说他们进山打柴去了。父亲问她今年榨得了几斤茶油,家里还有没有茶油和茶枯饼卖,小兰说还有很多,但她不清楚价钱,要等父母回来后才能做主。父亲没办法,便放下担子,坐在堂屋里等他们。小兰献茶之后,大约觉得和父亲无话可说,便拿了一个耙子,走到地坪上翻茶籽。我觉得屋里沉闷,也走到了外面。小兰翻完茶籽,放好耙子,故意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想起往事,不禁一阵羞愧,掉头跑进了屋里,站到父亲身旁,姑且做一回狐狸,借借父亲的虎威,让她不敢前来放肆。
“广生,”父亲掀开饭箩盖子,从里面抓了一把刚才在山上摘的野桔子,说道,“喝了人家的茶,也不舍得送几个桔子给人家吗?”
我犹豫了片刻,终于接过了野桔子,拿出去给小兰。她很不客气地接了,拿起一个桔子放进嘴里,闭眼一咬,皱着眉头说:
“好酸!连牙齿都酸掉了。”
“酸掉了最好,”我说道,“不然你牙尖嘴利,以后不知还要占别人多少口头便宜呢。”
“怎么,你还在生我的气呀。”小兰笑道,“真是个小气鬼!好了,上次是我不对,我在这里给你道歉啦。”
我哼了一声,佯怒而去。小兰似乎觉得无趣,又来逗我说话儿,我存心气她,一味装聋作哑,不理不睬。
喔——喔——屋后传来一阵鸡鸣声。
小兰放下桔子,辫子一甩,人已到了屋后,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大鸡蛋。
“你捡热鸡蛋,不怕脸红吗?”我说道。
“你以为谁都像你脸皮那么薄,动不动就脸红啊?”她揶揄说,拿着鸡蛋走进了厨房里。
我被她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犹豫了片刻,也跟了进去,看到厨房里堆满了柴草,四壁乌黑一片,灶台却抹得干干净净,细看之下,竟有几个小小梅花印。小兰踮起脚尖把鸡蛋放到橱柜上面的笸箩里,然后抓了一把松毛,把灶台上的梅花印擦掉了,一面说道:
“该死的野猫又来了,幸好腊肉昨晚已拿到房间里去了。”
我们离开厨房,走到屋外,坐在屋旁一株油茶树下,欣赏满树盛放的茶花。我打听了她家里的一些情况:每年到了秋天,他们全家一起去摘油茶果,榨油,然后卖给来收购茶油的商人。小兰和我一样在读四年级,她学校学生多,教室少,去年六月下了一场大暴雨,又冲塌了一间教室,直到现在还没修好,估计明年就要到我们学校去读五年级了。我听到这里,心里隐隐高兴起来,说道: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好什么?”小兰瞪了我一眼。
我自知失言,赶紧闭上了嘴巴。小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道:
“喂!我到你们学校读书,你真的那么高兴吗?”
“这……”我不知如何回答,生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又要惹她生气。
她“嗤”地笑了,说道:
“傻瓜!”
我脸又红了,急忙扯开话题,问她一个人在大山里觉不觉得寂寞。一个油茶果“啪”地从树上掉下来,滚到了她脚边,她把油茶果捡起来,用力掰开,抠出里面的茶籽,装在衣兜里,然后谈起山里的各种趣事:春天挖竹鞭,采蕨菜、马齿苋,摘野花编花篮;夏天钓鱼,游泳,捉知了;秋天摘桔子、桃金娘,捡栗子,药鱼;一到冬天就更有趣了,霜降之后,她和爸爸去装夹子捉野鸡、野兔,晚上围着火炉烤地瓜,吃兔肉……我从没想到大山里的生活如此丰富有趣,不禁有点儿心驰神往了,便和她约好了明年寒假一起去药鱼。
过了一会儿,阿桂拖着一枝枯柴枝,阿桂嫂背着一捆柴草从山上下来了。“爸!妈!”小兰飞跑上去,顺手将茶籽洒在地坪上,“有人来买茶油。”
阿桂放下柴枝,拿起搭在肩头的旧毛巾擦了把汗,进屋和父亲寒暄了一番,然后走到房里提了一桶茶油出来,问父亲要买几斤茶油。父亲说二十斤就够了。阿桂拿出一个十公斤装的空酒箱,往里面倒满了茶油。父亲又问他买了几个茶枯饼。我把茶枯饼放进装鞭炮的袋子里,挂在父亲的扁担上,然后拎着茶油离开了他们家。小兰似乎依依不舍,送我们过了小溪,拉了拉我的衣襟,悄悄对我说道:
“记得明年寒假来我家,我带你去药鱼啊。”
我点了点头,跟着父亲走了,走到岔路口的大松树下时,不经意回头一看,发现小兰还呆呆地站在溪边目送我们呢。我心里好不高兴,感觉浑身轻飘飘的,脚不沾地跑下山去了。
“看路!”父亲叫道,“你慌什么,当心打翻茶油。”
2
9月1号,是小学开学的日子,从此我就是五年级的学生了。
开学第一天,因为还没发课本,要过两三天才能正式上课,而且还要搞卫生,所以很多同学没有来。我本来也想偷懒,可既然来了,又身为班干部,不得不以身作则,带头扫地,擦黑板,抹桌子……学校周围长满了荒草,水井边上布满了青苔,这些也需要铲除。校园里一片忙碌景象。我们班来了二十多个同学,大家多日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教室里叽叽喳喳,笑声不断。班主任露了一下面,清点了人数,交代完工作后,又忙她的事情去了。搞完卫生后,我去交学费,交完学费出来在操场上遇见了阿桂嫂。她戴着一顶草帽,手里还拿着一张收据单子。我问她小兰来了没有,但不等她回答,便听到了小兰的笑声。她和几个女生从一间教室里走出来,看到我们后,对同伴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撇下她们朝我们跑了过来。
“你在哪个班?”小兰问我道。
“五一班。你分到哪个班呀?”
“你猜。”她眨了眨眼睛。
“该不会和我同班吧?”
“当然不是,”她摇了摇头说,“我被分到了五二班。”
“哦。”我不禁感到有点儿失望。
“你听她瞎说!”阿桂嫂从旁说道,“她和你一个班。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学习上要互相帮助,生活上要互相照顾。——小兰,时候不早了,妈要回去了,你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有什么事情就找班主任,晚上早点儿睡觉,不要出去瞎逛。”说完替她理了理头发,含泪走了。
小兰似乎也有些伤感,红了眼圈。我刚想安慰她几句,恰好被同学叫走了。
正式开学后,由于添了许多新同学,班上自然更热闹了。小兰活泼开朗,学习也好,还肯为同学出头,所以很有人缘,不久便成了班上女生的头儿。班主任也很喜欢她,让她做了文娱委员。但我和小兰却显得疏远了,因为班上的男生大多不爱和女生玩儿,谁要是和女生走得近了,便会遭到嘲笑、排斥。
由于路途遥远,来回不便,若遇上雨天,山路湿滑,还多了几分危险,所以茶花村的同学有的住在本村亲戚家里,没有亲戚的便只能住校了。我们学校虽简陋,却多的是教室,多出的教室有的做了厨房,有的当了柴房,还有的成了学生宿舍。住校生一般周末才回家,每学期要交几百块钱伙食费,学校煮饭烧的是柴草,也要学生从家里背来,还规定他们每周背一捆。学校后面是一片松树林,柴草极多,所以我常看到小兰放学后和几个同学上山打柴。
一天放晚学后,妈妈收工回来了,正在厨房做饭。我闻到一阵阵粽子的清香,才想起今天是冬至。冬至杀鸡、包粽子,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妈妈中午包好粽子,放在大铁锅里熬了半天,现在才刚熟,拿火钳一个个夹起来放到了菜篮里。我拿了一个小粽子,坐到屋外石榴树下的石凳上,一边剥粽子吃一边写作业。太阳刚落山,火烧云涌了上来,天空好像打翻了红墨水,连门前湖水也被染红了。
“不要乱扔粽子叶,”妈妈看到满地粽子叶,皱着眉头说道,“一不小心踩到了黏住鞋底怎么办?”
我捡起粽子叶,拿进厨房烧掉了,然后帮忙烧火炒菜,忽然看见窗台上多了三个茶枯饼,心中暗暗高兴。妈妈平常喜欢用茶枯饼来洗头,说是能使头发乌黑浓密,柔顺发亮,远胜洗发水。我呢,却爱拿茶枯饼去药鱼,把茶枯饼碾碎后倒进湖中,搅拌几下,让药效发挥得更快,不一会儿,便可以看见许多小鱼儿晕头转向的浮上来了。我常偷妈妈的茶枯饼去药鱼,一旦被她发现,总免不了要挨骂。
“妈,这茶枯饼哪儿来的呀?”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妈妈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没好气地说,“你要是再敢偷我的茶枯饼去药鱼,看我不打断你的手!”
“我随便问问而已,你干嘛生那么大的气?”我一边说一边想,就算偷去药鱼了你也拿我没办法。
妈妈告诉我说,阿桂嫂今天到圩上买东西,顺便到我们家坐了会儿,还送了她几个茶枯饼。她这几天刚好头又痒了,决定今晚好好洗个头。做好晚饭,妈妈拿了一个饭盅,装了半盅饭,又夹了许多鸡肉、猪肉进去,然后让我拿去给小兰。
“什么?”我愣了一下。
“阿桂嫂没少送咱们茶油、茶枯饼,咱们可不能白要她的东西。小兰不是在学校开饭吗,食堂的饭菜那么难吃,又没油水,怎么吃得饱?我前几天看到小兰,见她瘦得皮包骨头,真是可怜,你快拿去给她吧。”
我拎着饭盅出了大门,妈妈又把我叫住了,跟着拿了两个粽子出来,说:
“差点儿忘了今天是冬至。”
我拎着饭盅,拿着粽子,急匆匆地往学校走去。刚走到半路,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我想加快脚步,又担心汤水洒出来,急得不得了。赶到学校后,看见许多学生正坐在厨房对面的教室里吃饭。我走到窗外,一眼就看到小兰坐在讲台上一边吃饭,一边写作业。
“小兰!小兰!”我轻轻叫了几声。
小兰抬起头,看向窗外,我冲她招了招手。她立刻放下饭盒,走了出来。
“你怎么来啦?”她惊讶地看着我,“你看你衣服都被雨淋湿了。”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衣服全湿了,急忙一摸饭盅,还是热的,这才放下心来。
“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晚饭和粽子,我妈叫我送来的。”我说着把东西一股脑塞给她,“你快趁热吃吧。”
“你……”小兰看看东西,又看看我,“你担心我在学校吃不饱吗?下这么大的雨,你还巴巴地……”
“你快进去吧,”我见教室里的同学全在盯着我俩看,还窃窃私语,感到好不难为情,生怕他们误会,急忙打断她说,“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我还没吃晚饭呢,得先回去了。”说完不等她答话,一头冲进了雨中。我跑到小河边时,回头看了下,发现小兰还站在教室外,便冲她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此后每当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不必等妈妈吩咐,我也会主动带点儿去给小兰,班上的同学便捕风捉影,说我和小兰“好上了”,背地里闲言碎语,关于我们的“绯闻”层出不穷,后来终于传到了班主任耳朵里。班主任大约担心我们“早恋”了,一天下课后把我们叫到办公室,给我们讲了半天关于早恋的危害。我听后哭笑不得,说道:
“老师,你误会了,我们是亲戚。”
“真的吗?”老师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小兰点了点头。班主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挥手让我们走了,当天开班会时还特意讲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澄清了误会,让大家以后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但同学们不肯相信,背后说小兰是我小媳妇儿,还常拿我们取笑,让我深感无奈。小兰大约为了不落人口实,开始刻意疏远我;我虽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为了避嫌,更为了不让小兰难堪,也只好有意无意地回避她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表面上好像是疏远了,实际上却更亲密了。
寒假来了。
村里的稻田收割完了,放眼望去,一个个稻草人站在田里,像站岗的哨兵一样。我们每天在田里赛跑、踢球、窑地瓜……但踢倒了稻草人,踩实了土地,使来年不好翻耕,常遭到大人的训斥。一天中午,我从外面回来,听到妈妈在厨房里和人说话,以为家里来客人了,走进去一看,原来客人是阿桂嫂和小兰。小兰身穿一件黑色羽绒服,脚上穿一双白色棉鞋,扎着马尾辫,头绳很新,大约是刚买的。桌子上放着几袋东西,搁着一顶草帽,看样子她们是赶集归来,顺便到我们家里坐会儿。阿桂嫂坐在灶前一边帮忙烧火一边和妈妈聊天。
“平时干活儿不见人,一到吃饭就冒出来了。”妈妈一边切菜一边说道。
我也不答话,”嘿嘿“地笑了几下。阿桂嫂拿火钳夹了一把松毛,塞进灶膛里,笑着问道:
“你吃了什么,牙齿这么黑?”
“还不是吃烤地瓜,”妈妈接口道,“他哪天不偷家里的地瓜去烤?家里一共才挖得一担地瓜,我还想留几个过年包粽子做馅儿,现在看来不到过年就要被他偷吃完了。”
小兰站在阿桂嫂背后,偷偷拿手指划自己的脸儿,替我刮羞。我故意不睬她,反驳说家里还有很多地瓜,做馅儿能用得了多少?大家聊了一会儿家常,妈妈便让我们去洗手吃饭。我走到天井去洗手,小兰也跟着走了出来。我问她去买什么东西,她说去买点儿年货。她打开水龙头,把手伸到水龙头下,我看到她手指修长,指甲洁白,修剪得整整齐齐。小兰回头看了下厨房,忽然凑到我耳边,悄悄说道:
“你以前不是说想去药鱼吗?现在机会来了。前几天下大雨,我们村山上的鱼塘冲开了个口子,许多鱼儿逃到了溪里,我们正准备明天药鱼呢。”
我听了很高兴,因为这几天在家闷坏了,正想找点儿事情干。
“吃饭了!”妈妈喊道,“你们不过几天没见,就有说不完的话儿?”
小兰脸一红,急忙跑进厨房去了。
午饭是些家常菜:一碟大白菜,一碗炒黄笋,一盘清蒸鲤鱼。妈妈一个劲儿给小兰夹菜,让她多吃点儿。大家边吃边聊,其乐融融。阿桂嫂提起我们常给小兰送饭菜的事情,一个劲儿向我们道谢。妈妈连说不必客气,还说学校食堂的伙食不好,宿舍又挤,让小兰下学期搬到我们家来住。
“这太麻烦你们了,……”阿桂嫂很不安地说 。
“不麻烦,不麻烦!”妈妈急忙说道,“我看小兰又听话又懂事,我就当多了个女儿,广生也多了个伴儿——小兰,你愿意住在我们家吧?”
小兰看了看阿桂嫂,低下了头。
“既然这样,”阿桂嫂顺水推舟道,“以后就麻烦你们了。”
我不觉松了口气,偷眼看小兰时,她嘴角边也泛起了一丝笑意。阿桂嫂给我夹了一块鱼肉,劝我多吃鱼,有助于长身体,我便趁机说这鱼是饲料喂大的,一点儿也不好吃。
“现在哪儿还有河鱼卖?”妈妈说道,“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阿桂嫂便说起前几天下大雨,山上鱼塘被大水冲垮,鱼儿逃进溪里,人们打算药鱼的事情来。我问她允不允许外村人去捡鱼儿,如果允许的话,也想去凑凑热闹。
“怎么不允许?现在村里人少,鱼虾又多,你一个小孩子,谁还会计较你呀?”阿桂嫂说道。
我听了好不高兴,便说和她们一起去。阿桂嫂答应了,但让我先问问我妈同不同意。
“我的腿是长在她身上吗,为什么要她同意?”
“不是这么说,我们药鱼要等时辰,早上水太冷,一般中午才能下药,捡鱼儿也要捡一下午,还不一定捡得完,那时候天都黑了,你怎么回去?所以你去的话,要在我们家过夜,只怕你妈不放心。”
我一想也有道理,便征求妈妈的意见。妈妈大概知道我从小喜欢捉鱼摸虾,此时放假在家,每天除了窑地瓜便无事可做,实在无聊,况且家里的地瓜不多了,又有大人照顾,自然不会出什么意外,所以同意了,说道:
“你要去也可以,但不能在山里到处乱跑,闯祸捣乱,给别人添麻烦。”
我和小兰见她同意了,一齐欢呼起来。吃过午饭,我收拾了一套衣服,便和阿桂嫂她们进山去了。这条山路我以前上山打柴、拜山,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次了,却从没觉得像现在这样有趣味。我们走在山阴道上,听着林间唧唧啾啾的鸟鸣声,谈论着明天药鱼的事情,不知不觉就到了小兰家里。阿桂正在地坪上的几口大水缸前捣鼓着什么,一股刺鼻的腥臭味随风飘来,令人欲呕。
“爸,我们回来了。”小兰走过去放下东西说。
阿桂抬起头,看见我后,一愣,说道:
“广生,你也来了,是来买茶油吗?”
“他是来捡鱼儿的!”小兰抢着说道。
我走到大水缸前看了一下,只见满满一缸水,墨绿浓稠,臭气熏人,便问这是什么。阿桂说是鱼藤做的毒药,明天把这药水从河上游倒下去,一条溪的鱼儿就全浮上来了。我看了看门前一丈来宽的小溪,将信将疑道:
“这点儿药水够吗?”
“放心吧,便有几百斤鱼儿也一起销帐,明天你们就等着捡鱼儿好了。” 阿桂一边拿铲子搅拌一边说。
我好不高兴,早已心痒难挠了。阿桂嫂把东西拿进屋里后,便走到菜地去摘菜,我也想去帮忙,小兰却跑上来把我拉走了。大山里山峦层叠,树木参天,此时已看不见太阳,一抹阳光穿过树林,洒进小溪里,反射在溪边一块大石头上,波光不停地晃动,耀得人眼都花了。我和小兰坐在溪边大石头上聊天,看小虾在水里游动,听画眉在林间唱歌儿。
“我们来玩过家家吧。”小兰提议说。
“好啊。”
小兰从家里拿了几个小木碗来,分别装了些水和沙子,又放了几根青草进去,摆在一块大石头上,说道:
“这碗是鸡蛋丝瓜汤,你尝尝好不好喝?”
我拿起一碗水,往后一泼,假装喝掉了,冲她竖起大拇指,咂着嘴儿说道:
“好喝,好喝,小兰,你的手艺真是顶呱呱。”
小兰很开心地笑了,顿了顿,说道:
“那我以后天天做饭给你吃,你愿不愿意啊?”
咚——
一颗小石子飞进河里,水花溅了我一脸,愕然抬头,看见大石头后面有人影一闪,紧接着就不见了。
“你没事吧?”小兰一边拿袖子替我擦脸一边问道。
“是谁在暗中捣鬼?”我满腹疑惑道。
小兰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一会儿,阿桂嫂走到崖边喊我们回家吃饭。我们回到家里,饭菜已摆上来了,一碗青菜炖豆腐,一盘野兔肉,一盆鸡蛋丝瓜汤。火土拿着一个匙子,大大咧咧地坐在饭桌旁边,气鼓鼓地瞪着我,似乎很不高兴。阿桂嫂给我夹了一块野兔肉,一个劲儿地劝我多吃菜。我还是头一次尝到野兔肉,觉得很美味,吃完再去夹时,火土很不客气地用匙子格开了我的筷子,早把我看中的那块野兔肉抢走了。小兰见状,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然后夹了一块野兔肉放到我碗里。
吃完饭后,阿桂嫂催我去洗澡,说是山里天黑得快,还常停电。我洗完澡后,外面已伸手不见五指了。我拿着衣服走到天井上,正准备洗衣服,阿桂嫂走过来说:
“你去玩儿吧,我来洗。”
小兰家里还没有电视机,今晚刚巧又停电了,我们想打牌都不行,实在无聊得很,真不知他们平时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晚上月光很好,地坪上一片银辉,像铺了一层霜。我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地坪上听阿桂讲故事。小兰点燃蚊香,放在脚边驱赶蚊子。周围寂静无声,唯闻菜地里秋虫唧唧地叫个不停,更添了几许冷清寂寞。阿桂讲了几个故事,又说山里的趣闻、鬼怪传奇,我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已月升中天。
“时候不早了,”阿桂嫂站起来说,“大家睡罢。今晚养足精神,明天还要去捉鱼儿呢。”
由于房少,不够地方睡,阿桂嫂便安排我和小兰同住一房。大家年纪尚小,也不避讳。房里很黑暗,我差点儿被门槛绊了一跤,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昏黄,原来小兰点亮了煤油灯。我看到她房里只有一张床,不由吃了一惊,说道:
“我今晚睡哪儿?”
“你当然是睡地上了。”小兰抿嘴笑道。
我正在踌躇,阿桂嫂已拿了一个枕头进来,赔笑道:
“真不好意思,我们家房间少,本来想让你和火土一块儿睡,可他半夜常尿床,又不爱洗澡,浑身臭烘烘的,怕你受不了,所以你就将就一下,今晚和小兰睡一张床吧。——小兰,你晚上睡觉老实点儿,不要踢……”
“我什么时候踢过被子了!”小兰大声说道。
阿桂嫂不理她,叮嘱我说:
“山里晚上风大,冷,要记得盖好被子。”
我含糊答应着,伸手接过枕头。
阿桂嫂交代我们睡觉前记得吹熄煤油灯,然后掩上门出去了。我站在床边,犹豫着要不要上床,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阿桂嫂提着一个尿桶走进来,放在门后,笑道:
“晚上冷得很,把尿桶放在房里,你们夜里起来撒尿就方便多了。”
我看到小兰皱起了眉头,急忙说自己一般没有夜尿,让她赶紧把尿桶拿走。阿桂嫂似乎没听见,只说了句“早点儿睡吧”,又走出去了。我脱了鞋子,正准备上床,听见小兰说道:
“喂,你睡那头,我睡这头。还有,你晚上睡觉老实点儿!”然后“噗”地吹熄了煤油灯,屋里立刻被黑暗吞没了。
我隐约看到小兰爬上了床,钻进了被窝里。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听见房梁上窸窸窣窣,叽叽喳喳,吵得人睡不着。
“有老鼠。”我说道。
小兰没有搭腔,只学猫“喵”地叫了一声,随后响声大作,“梁上君子”们似乎在慌不择路的逃命,突然扑通一声,好像有一只老鼠掉进了尿桶里。它在尿桶里扑腾不已,爪子抓得木桶吱吱作响,让人牙齿发酸。小兰踹了我一脚,说有老鼠掉进尿桶里去了,让我爬起来看一下。我懒得动弹,便假装睡着了,大声打起了呼噜。
“喂,你别装睡!”小兰坐了起来,用力拍着我的腿说,“我知道你没有睡着,快起来!”
我把脚缩了回来,拉被子蒙住了头。小兰哼了一声,猛地掀开了被子。我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夺回被子道:
“你干什么,想冷死我呀?”
“谁叫你装睡?”小兰嘻嘻笑道,“还不快起来去看看。”
我拿她没办法,披上衣服,一面慢吞吞地爬下床。
“快点儿。”小兰催道。
“黑灯瞎火的我怎么快得了?”
“桌上不是有煤油灯么?”
我摸到桌旁,找到了煤油灯,却找不到火柴,便问她放哪儿了。
“唉,还是我来吧。”小兰一边说一边爬下了床,拉开抽屉,拿出火柴,连擦了三根才把灯点亮了,身后墙壁上便多了两个高大的黑影。
我拿着灯盏走到尿桶旁,看到里面果然有只大老鼠,它沿着尿桶不断地转着圈儿,爪子“吱吱”地扒着桶壁,正努力想要爬上来。
“怎么办?”我皱眉道。
小兰夺过灯盏,说道:
“你在这儿看牢了,我去厨房拿个火钳来。”轻轻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
周围又暗了下来。我站在尿桶旁,一边闻着尿臊味儿,一边冷得瑟瑟发抖,心里直叫苦。一会儿,小兰回来了,她把火钳递了过来,让我先把老鼠弄死,再夹到外面丢掉。我用火钳夹住老鼠,按进尿水里,等它不再挣扎了,夹起来一看,死了。我夹着死老鼠走到屋外,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三步作一步跑到菜园里,手一扬把它扔到了悬崖下。回到房里,看到小兰正双手托腮坐在窗前,问我外面冷不冷。
“你出去感受一下不就知道了。”我打着哆嗦,没好气地说。
“快睡吧,别着凉了。”
我爬上床,钻进被窝里,看到小兰吹熄了灯盏,还呆呆的坐在窗边,望着窗外,迟迟不肯去睡,便问她在看什么,为何还不睡觉。小兰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道:
“今晚月亮好圆。”
我听后也无心睡觉了,一骨碌爬起来,拿了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坐到窗边陪她一起看夜景。窗外月光如水,夜空纯净似碧玉,远处山峦一片朦胧,草丛里萤火虫忽明忽灭。此时万籁俱寂,只听见屋后蟋蟀吟唱不绝,门前流水哗哗絮语。
一颗流星划破了夜空。
“呀——”小兰轻唤一声,急忙在衣服上打了个结,口中念念有词。
“你许了什么愿?”我忍不住问道。
“不告诉你。”小兰说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山上夜猫子“咕咕——”地叫了几声,随后一切都沉寂下去了。
第二天,我们吃过午饭便去药鱼。阿桂嫂和几个大人挑着一担担药水,沿着河流往上游走去。大伙儿早知道今天药鱼的事情了,所以无不放下手头的活儿,拿着网兜、水桶成群结队的赶来捉鱼儿。我和小兰各拿了一个网兜和篓子,一起来到河边。岸边早已挤满了人,大家正焦急地盯着河里。小孩子在人群中间钻来钻去,说不出的兴奋。秋天雨水稀少,河流水位下降,许多石头从水中冒了出来。一只灰雀落在一块石头上,翘动着尾巴来回踱步,不知是谁朝它扔了一块小石子,惊得它振翅飞走了。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我有点儿着急了,说道:
“怎么还不见鱼儿浮上来?”
“还早得很呢,”小兰说道,“你急什么?”
此时已入冬,白天太阳依旧毒辣,烤得溪边石头滚烫。我热出了一身汗,便躲到了河边树阴下。又过了一会儿,人群忽然骚动起来,隐约听见有人喊道,“浮上来了!”我急忙奔到河边,果然看见几条小鱼儿浮了上来,一个大叔拿网兜一捞,便尽数到了兜子里。小孩子已下水了,大人们还站在岸边观看,似乎不屑于捞这些小鱼小虾。几分钟后,小兰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道:
“预备。”
药水终于发生了效力,河中的鱼虾遭了殃,晕头晕脑的浮了上来。我们跳进河里,争着去捞,令人不快的是有几个下流胚子专往女人堆里乱挤乱钻,趁机揩油。我身子瘦小,好几次差点儿被人撞倒,衣服也被水溅湿了,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家一边捞鱼一边大声欢呼、叫骂:
“五叔,你捞了半桶了,还不肯停手,是想让别人空手回去吗?”
“癞头三,你瞎了眼了,踩到老子的脚了!”
“哎呀,大鱼,快捞啊!……”
……
鱼虾越浮越多,我们几乎捞不过来,小兰的篓子早已装不下了,她飞快跑回家去拿了一个水桶来。最后我们手都捞酸了,鱼儿还不断的浮上来。太阳落山后,大人陆陆续续回家做饭去了,河边只剩下一些小孩子在捡小鱼小虾。小兰看了看天色,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我恋恋不舍地上了岸,看到水桶差不多装满了,一股满足感油然而生。小兰拿袖口替我擦了擦汗水,说道:
“看你累得满头大汗。”
我刚想开口,猛地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身子往前一扑,扑通一声摔进了河里。
“你想干什么?”
我听到小兰在大声骂什么人,然后被她拉了起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往村里跑去了,心里一动,说道:
“是火土吗?”
小兰点了点头,满脸歉意道:
“他是个傻子,你别往心里去。你浑身都湿透了,快回家换衣服吧。”
我们回到家里,小兰父母已先回来了。阿桂正蹲在地坪上杀鱼,他旁边的大木盆里装满了鱼虾;阿桂嫂在厨房里煮饭,看见我们回来后,便让我们先去换衣服。我们把捞来的鱼虾倒进大木盆里,回房换好衣服,小兰去帮忙烧火,我撸起袖子去杀鱼。当天晚餐的主菜自然是鱼虾,煎鱼、蒸鱼、炒大虾……阿桂嫂把活鱼养在水缸里,死鱼都杀了,腌好,挂在梁上。
当天夜里,我们又累又困,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后便说要回家。阿桂嫂一再挽留,要我多住几天,我怕妈妈在家担心,执意要走。她便拿了一个塑料袋,装了十几条大鱼给我带回家。小兰把我送到岔路口的大松树下,拉住我的手,依依不舍地说:
“明年药鱼的话,你一定要再来呀。”
我心里也很不舍,点了点头说:
“好,我答应你。”
“拉勾。”
我伸出小指和她拉了拉,看到她笑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便拎着鱼儿独自下山回家去了。
3
第二年春季开学的时候,小兰便住到了我们家里,从此我们每天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写作业。小兰听话懂事,手脚勤快,常帮妈妈洗衣煮饭,喂鸡喂鸭。妈妈很是过意不去,说她本是客人,我们却拿她当苦工。但小兰总闲不下来,每天做完作业便帮妈妈做家务,为此妈妈常挤兑我说:
“你要是有小兰一半勤快就好了。早知道生个儿子这么懒,当初倒不如生个女儿。”
“既然这样,你干脆认小兰做干女儿好了。”我很不快地说。
妈妈含笑看着小兰,她立刻会意了,叫道:
“干妈!”
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搂住小兰亲了亲。
“妈,我撮合你认了个干女儿,你该怎么谢我呀?”我说。
“赏你一个毛栗子。”
一天吃过晚饭后,我们坐在地坪上纳凉。小兰刚洗了头,弯腰站在石榴树下,拿妈妈的木梳梳头,那满头黑发几乎拖到了地上。妈妈走过去捋着她的头发,一脸羡慕地说:
“这一头的好头发!小兰,你平时在家都是用茶枯饼洗头的吧?”
小兰点了点头,说她妈妈从来没买过洗发水,一直要她用茶枯饼来洗头,她平时和妈妈去赶集的时候,常常一条街没走完,便先后有三四个女人在背后扯她头发,表示愿意出五十块钱买下来,可她舍不得卖。
“妈,”我说道,“你这么羡慕她的头发,也可以用茶枯饼来洗头啊。”
“你还好意思说哩,”妈妈剜了我一眼道,“家里仅有的半个茶枯饼,前几天都被你偷偷拿去药鱼了,叫我拿什么来洗?”
小兰“嗤”地笑了,说道:
“干妈,你别生气,我家里多的是茶枯饼,改天我拿几个来给你洗头吧。”
妈妈这才转怒为喜,假意推辞道:
“这怎么好意思呢?”
“几个茶枯饼算得了什么,这东西又不值钱。”
过了几天,小兰果然从家里带了五个茶枯饼来,妈妈大约担心又被我偷去药鱼,不知道把它们藏到哪里去了。
我们家屋后是片竹林,推窗望去,翠色逼人,清风徐来,竹影婆娑。一天,小兰告诉我说,她看见有小鸟衔草入林筑巢,我便飞跑到楼顶上去看。
“你看,”小兰指着大路边一株棕叶树说,“它们在那儿!”
我看见棕叶树长满了灰白的穗子,如一个个小扫把,一对麻雀站在穗子梗上,倾斜着身子,伸长脖子用嘴巴去撕扯茫花,费了老大的劲儿,终于撕下一条,立刻衔着飞进了竹林里。它们在林间一株竹子的竹梢搭窝,刚搭好一半,远远看去像一个碗似的。我说等它们搭好了窝,下了蛋,孵出了小鸟,就去掏回来玩儿。小兰却不同意,以为这样太残忍了。我很不以为然,说它们是害鸟,专吃谷子,此举也算是为民除害。小兰没再说什么,但看上去似乎有点儿不开心。
从此,我们一有空便去看麻雀搭窝。它们终日飞来飞去,不知疲倦地忙着筑巢,鸟窝从碗状变成了木瓜状,已接近完工了。它们很聪明,懂得就地取材,一般在路边寻找茫花、枯草,既省时又省力。我却暗暗替它们感到担心,因为路上人来人往,万一被其他小孩子看见就不好了。为争一窝小鸟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小孩子之间常有发生。但麻雀终于顺利地搭好了窝。它们的窝很特别,上窄下宽,像一个木瓜,口略朝下,风雨进不来,里面舒适又温暖。后来只看见一只小鸟飞进飞出,另一只则不见踪影,估计是在窝里孵蛋。我们屋后不常有人来,况且麻雀养不熟,不大有孩子喜欢,我也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不怎么担心被人抢先下手了。
大约过了半个月,隐隐听见巢里传出稚嫩的鸟鸣,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我估摸小鸟已差不多长齐了羽毛,以为不能再等了,万一它们羽翼丰满,一旦学会飞翔,就很难捉住它们了。由于竹子又细又高,无法攀爬,只好忍痛把它砍倒了,小鸟躲在窝里毫发无损。一共三只小鸟,羽毛已丰满,小小的脑袋,乌黑的眼珠子,模样甚是惹人怜爱。我把小鸟拿回家后,因为喂食不便,就把它们掏出来放在小兰叠的一个纸盒里。小兰很爱它们,整天守在纸盒前喂米喂水,清理粪便,忙个没完。哪知道第二天,它们父母竟找上门来,围着鸟笼不住地叫唤,声音甚是凄楚。我听了有些不忍心,小兰也有好几次想把它们放了,但究竟舍不得,所以终于没有放。一天放学后,我们回到家里,发现鸟笼空空如也,而鸟笼的门敞开着,地上还有几滴血迹,已经凝固了。不用说,肯定是今天早上忘记关鸟笼的门,小鸟被野猫叼走了。小兰伤心不已,我也难过了很长时间,但此后不再听到大鸟的哀鸣,心里反觉得宽松了似的。
后来,妈妈不知怎么知道了小鸟被野猫叼走的事情,她大约见我们郁郁不乐,一天去赶圩的时候,特意买了一对相思鸟回来给我们养。相思鸟可比麻雀漂亮多了,鲜绿的羽毛,红艳的嘴巴,还会唱个歌儿。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我们这回不再粗心大意,每晚睡觉前都会记得关好鸟笼门,并把鸟笼拿进房里,确保万无一失。相思鸟爱吃荤,我们除了给它喂饲料以外,还时常到菜地去捉蚂蚱、蝗虫等小虫子回来给它改善伙食。一天,我们又在逗鸟儿,小兰忽然问我道:
“你知道它们为什么叫相思鸟吗?”
“为什么?”
“书上说因为它们一旦被分开,彼此思念对方,日夜哀鸣,叫破了喉咙,咳出血来,连嘴巴也染红了。”
我听后不以为然,却没说什么。
这年清明节,我和父亲去拜山,回来时下起了大雨。我们像往年一样,又到小兰家去避雨。阿桂嫂让我们进屋烤火,又送来刚蒸熟的发糕。我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便问小兰去哪里了。
“她和她爸爸去拜山还没回来呢。”阿桂嫂说道。
我感到有点儿失落,闷闷的吃着发糕,全不知道什么滋味儿。这时,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从外面走进来,问阿桂嫂蒸好了发糕没有。阿桂嫂说早蒸好了,她要是来迟半步就没份了。那女人摘下斗笠,甩了几下,挂在屋外墙上,走进屋里和我们打招呼。阿桂嫂给她送来几片发糕,又回厨房忙碌去了。父亲便和她攀谈起来,说的是关于拜山的一些事情。我觉得好不无聊,刚想去帮阿桂嫂烧火,一个人像阵风似的从外面飞进来,掀开饭箩盖子,抓了一个糯米饭团便往嘴里塞。我们都吃了一惊,看那人时,只见他十五六岁,身材高大,手脚粗壮,头发湿漉漉的,流着鼻涕,一面啃着糯米饭团,一面望着我们嘻嘻地傻笑。正是火土。阿桂嫂听见动静后,急忙拿烧火棍来把他赶走了,还一个劲儿向我们道歉: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他是个傻子,你们不要介意……”
父亲盖好饭箩盖子,轻描淡写地说:
“没关系,他想必是饿了,让他吃吧。”
火土跑到大门口时,忽然折了回来,偷偷溜进了厨房里。阿桂嫂拿毛巾给他擦干了头发,又盛了一大碗鸡汤饭,撕了一个鸡腿给他,一面低声嘱咐着什么。那女人往厨房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说:
“唉,小兰好好的一个姑娘,以后就要嫁给一个傻子了,真是可惜。”
“啊——”我惊叫了一声,急忙问她怎么回事。
那女人解释说,由于火土生下来是个傻子,阿桂夫妇怕儿子将来讨不到老婆,便捡了个弃女回来当童养媳。这“童养媳”自然就是小兰了。
我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连发糕也吃不下了。这时雨停了,小兰还没回来,我们起身告辞,阿桂嫂拿袋子装了几片发糕给我带回去,送我们到大门外,说道:
“有空再来啊。”
“有空再来啊!”傻子端着饭碗走出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鹦鹉学舌地说。
第二天下午,小兰来到了我们家,还从山里带了不少东西来。我想问她关于“童养媳”的事情,却不知如何开口,此后也屡次想问而终于没有问。这件事情像一根刺扎在了我心里,虽然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忘了,偶尔想起时还是会隐隐作痛。与此同时,我们都忙着应付每学期一次的抽考,也没工夫想其他事情了。对于此次抽考,学校非常重视,因为我们镇第一初级中学附属的中心小学,设立了实验班,每年组织抽考,从镇上各小学的五年级中选拔人才,达到分数线的便可以进入实验班。老师从五一班和五二班中各选了八名同学,安排到学校的图书室里,由教学经验丰富的李老师和王老师专门培训,我和小兰都入了选。
我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连周末也要来学校补课,所以小兰周末不能回山里,一直住在我们家。妈妈也知道这次抽考的重要性,所以家务全包了,要我们专心学习。末了,抽考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早上,妈妈特意给我们煮了米线,祝愿我们考试顺利。我们在校长和老师的带领下,踏上了开往镇上的班车,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镇中心小学的大门口。进入考场前,老师一再叮嘱我们不要紧张,先易后难云云。我走在小兰前面,回头和她说话,却发现她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考完试之后,校长带我们到河边粉摊吃午饭。小兰好像没胃口,只吃了半碗就把筷子放下了。吃过午饭,大家集中在桥头等班车。小兰对老师说要去买点儿东西,说完睃了我一眼。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早已心有灵犀,有时彼此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所以我立刻说要和她一起去。
“快去快回。”老师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
今天刚好是圩日,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我问小兰这次考得怎么样,大概有几成把握。
“你呢?”她反问道。
“我发挥得还不错,”我不禁有点儿沾沾自喜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前十名吧。”
小兰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说道:
“明年你就要到镇上小学读书了。”
“你不也一样,以你的成绩……”我忽然看见她脸色不对,心里“咯噔”一下,忙住了口。
“我是没指望了。”小兰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以为她考砸了,不愿触及她的伤心事,急忙扯开话题,问她来买什么。小兰说她爸爸的风湿病又犯了,所以顺便来给他买药。我们买完药,不敢逗留,急忙返回桥头,看到班车刚好开过来。我们相视一笑,又踏上了回家的班车。
一个星期后,考试结果出来了,我如愿考上了实验班,小兰却名落孙山了。但不知为何,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后面老师在讲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见。下课后,我看到小兰坐在座位上发呆,走过去想要安慰她几句,没想到她反而安慰起我来了:
“你不必替我感到难过,就算我考上了实验班,我也会放弃的。”
“为什么?”我愕然。
小兰手里玩弄着一支铅笔,沉默了半晌,轻轻说道:
“我家里农活儿多,爸爸腿脚不便,妈妈身体又不好,他们都舍不得我一个人到镇上读书……”
我此刻才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考试当天小兰心不在焉了。如此看来她也不是发挥不佳,而是有意放水。我想到今后要独自到镇上读书,不禁心乱如麻,情绪一落千丈。
放学回家后,妈妈问起考试结果,我不愿提起此事,小兰却抢着说了。妈妈很高兴,连夸我聪明,逢人便说我考上了实验班,还打电话把这一喜讯告诉了爸爸。
“广生,你爸爸说过年回家后给你买一辆自行车哩。”妈妈放下电话后,笑容满面地说。
这自行车我渴盼已久,此刻听到这个消息,却没有原来预料的那么开心,反而觉得心里堵得慌。吃晚饭的时候,妈妈还在念叨着下学期到镇上读书的事情,提前叮嘱我努力学习,注意身体……我好不烦躁,放下饭碗说:
“妈,我不去了。”
“什么?”妈妈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你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考上……”妈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兰,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不再往下说了。
第二天,我去学校之后,对班主任说不去实验班读六年级了,她似乎很惊讶,问是什么原因。我扯了个慌,说妈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她也不勉强,只叹了一口气,现出很惋惜的样子。
第二年六月,我们小学毕业了,小兰也回到了山里。她在我们家住了一年多,早已和我们成了一家人,此时骤然离去,我和妈妈都感到很不舍,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失掉了什么,叮嘱她以后有空常来玩儿。
一天,阿桂嫂顺路到我们家里,像往常一样坐在厨房里和妈妈聊天。我问她小兰怎么没来,她说小兰生病了,一直咯血,吃了好几副药都不见效,所以她到镇上的寺庙去烧香,求菩萨保佑她平安无事。妈妈劝她带小兰到镇人民医院去检查一下,又问她还送不送小兰读初中。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认识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就行了。”阿桂嫂淡然地说。
我明白她是怕小兰读多了书,长了见识,以后不肯嫁给她的傻儿子,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心里很替小兰感到惋惜。大家又聊了会儿,阿桂嫂说天快黑了,要回去了,临走时对我说:
“小兰在家时常念叨你,有空的话进山去看看她吧。”
我当然很想进山去看望小兰,可惜没有时间,因为第二天就要和妈妈去东莞找爸爸了。
我在东莞长安玩了一暑假,直到开学前几天才和妈妈回家。上初中后,由于换了个新环境,小兰又不在身边,刚开始很不习惯,直到一个多月后才慢慢适应了。学校每周放一次假,但我进的是重点班,学习格外紧张,周六晚上便要上自修,所以当天下午就得去学校了。因此我想进山去看望小兰,一直得不到机会。这年的重阳节,刚好遇上周末,学校放假两天,我和父亲去拜山,终于见到了小兰。她明显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的样子。由于父亲在跟前,我不便和她多说什么,便示意她到外面去,一起来到了屋旁的油茶树下。
“你病好了吗?”我问道。
小兰瞪了我一眼,冷哼一声,背过身去说:
“亏你还记得我生病了。我病了几个月,你也不来看望我。”说完眼圈红了。
我解释了半天,又向她保证今后若有时间,一定来找她玩儿,她才原谅了我。她问起我的初中生活,我不愿惹她伤心,避而不谈,反问她近来过得怎么样。没想到这一问,反使她更伤心了,原来她身边的同龄人都读初中去了,她在山里没有玩伴,每天过得很无聊,几乎要闷出病来。我理解她的苦恼,却无法替她分担。
“广生,该走了。”父亲挑着饭箩走了出来。
我忙和她告别,约定了放寒假后再来看她。
我读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放假回家,刚跨进大门口,便听到屋里传出一串铜铃般清脆的笑声。我一听这笑声,就知道是小兰来了。原来他们村里昨天药鱼,她想起我爱吃鱼,便特意送了几斤鱼儿来给我们。数月不见,我们似乎有些生疏了,以前想对她说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妈妈看到我回来后,又和小兰聊了一会儿,便去烧火做饭了。我和小兰在房里一边逗相思鸟一边聊天。小兰说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一直渴望自由,却始终飞不出去。我明白她有心事,相询之下才知道她想去打工,离开大山,可是爸妈不允许,理由是不放心。
“你还不满十六岁,”我说,“哪个工厂敢要你呢?笼子里的鸟儿虽然失去了自由,却衣食无忧,你离开了父母,能养活得了自己吗?”
小兰不说话了,低下头去,似乎在想心事。
“吃晚饭了。”妈妈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兰在我们家吃过晚饭后,一个人默默地回山里去了。
从此之后,小兰再也没有来过我们家,我想进山去看她,也一直没时间。这样过了一年。一天我放学回家后,看到饭桌上摆满了梅菜扣肉、糖醋排骨、白切鸡、鱼肉、杂烩……
“妈,今天是端午节吗?我还以为……”
“你想吃粽子还早着哩。”妈妈笑道,“今天是小兰和大傻的大喜日子,这些菜是……”
我一霎间觉得天旋地转,后面她说什么一个字也听不见了。过了好久,我才回过神来,听见妈妈自言自语道:
“可惜啊,这样一个好姑娘竟嫁给了一个傻子……估计是她爸爸快不行了,想早点儿抱孙子……”
我看着满桌的喜酒菜,觉得难以下咽,便放下饭碗回到房里,看见鸟笼里的相思鸟只剩一只了,去问妈妈时,才知道今天早上无缘无故死了一只。我独自坐在窗前,遥望大山,雾霭沉沉,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笼中的相思鸟不断地哀鸣。
这年重阳节,天气反常的冷,我们拜山归来,在半路上遇见了小兰夫妇。小兰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昔日的天真少女,如今已为人妇。她拎着一个朱漆圆篮,里面还剩一点儿香纸,装满了野桔子。她很坦然地上前和我们打招呼,邀请我们到家里做客,言行举止落落大方,看不到半点儿从前青涩的影子,只是眉宇间似乎隐藏着淡淡哀愁。火土挑着饭箩走到我面前,拍着我的肩头,和颜悦色地说:
“表弟,待会儿到我们家去,我补请你喝喜酒!”完全没有了当年对我的敌意。
我听到“喝喜酒”,想起当年和小兰在河边玩过家家,她问我愿不愿意一辈子吃她做的饭,心里一阵刺痛,偷眼看小兰时,发现她正怔怔地盯着我。这时,几个挑着饭箩,拎着炮仗的村民走过来和火土打招呼,打趣他道:
“大傻,你多烧点儿香纸,求你爹保佑你明年生个大胖儿子!”
“你到底行不行啊,大傻,这都圆房半年了,你老婆的肚子怎么还干瘪瘪的像个空麻袋。”
“你要是不会弄的话,” 一个老伯一面说,一面涎着脸儿看着小兰,“你二叔公可以免费帮忙……”
“嘻嘻——”
“哈哈——”
……
他们越说越不像话,火土只是嘻嘻傻笑,似乎毫不生气;小兰却早已羞红了脸,提着篮子,在众人的大笑声中默默地走下山去。我看到她瘦弱的身影一步一晃,如枯叶似的在寒风中抖动,好多次险些摔倒,感到心中好像压了块大石头,好不沉重,几次想追上去,却都忍住了。父亲长叹了一声,说道:
“咱们回去罢。”
我们没有去小兰家,而是抄了一条近路,直接下山回家去了。回到家后,我把鸟笼里的最后一只相思鸟放飞了。
第二年清明节,学校补课不放假,我没能回去拜山;到了这年的重阳,我请假回家和父亲去拜山,归来时顺路去看望小兰。走到大门外,看到屋旁的油茶树下添了一座新坟,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心头。走进屋里,看到只有阿桂嫂在家,一年不见,她已苍老了许多,两鬓竟添了几缕白发,见了我们,也是愁苦着脸,看不到半点笑容。见此情形,我们自然无法安坐,只呆了几分钟,便起身告辞了,出门前我问道:
“小兰去哪儿了,怎么不见?”
阿桂嫂指着屋旁油茶树下的新坟,叹了口气,哽咽着说了原因:一个月前,小兰半夜里生孩子,遇上难产,她身子本来就虚弱,山里又找不到接生婆,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挺不过来,母子双亡了。
父亲听后叹息良久,我也黯然神伤,但同时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感觉了无牵挂了似的。离开阿桂嫂家时,我看到火土采来一大把油茶花,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小兰坟头上,然后呆呆地站在坟前,双手比比划划,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他头顶的油茶花开得正热闹,那情形就像我初遇小兰时一样。
后来,由于工作繁忙,我不能常回家拜山,但只要一回去拜山都会到阿桂嫂家里坐上一会儿,陪她叨叨家常,顺便买几斤茶油。阿桂嫂家里一切如故,却再也看不到那个曾在茶树林中唱歌的少女,听不到她撩人心魄的歌声,唯有满山油茶花依旧盛开,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