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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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清两年前走了,没有当面和陈杰告别。深夜只在微信上发来了几句话,话是这样说的:我还年轻,我不想过早在家乡发展,我去南方了,那里工资不但高,而且更重要的是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虽然我走了,但并不是说我不爱你了。如果你愿意等的话,再等我几年。

陈杰坐在窗前等了一天,终于等来了消息,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这不是闲扯蛋吗?自己都三十多了,女儿都六岁了,再等几年。她仰天长叹,哈哈,再等几年,到时恐怕连头发都白了。现在她只想骂,狠狠骂一番,骂他这个臭不要脸的,这不是耍人吗?不爱就不爱了,为什么却还说再等几年,来个爽快的多好。

转念一想,这一切也怨自己,怨自己咎由自取,怪得了谁呢?要怪就怪自己太多情。她一个徐娘半老怎么能拴住一个小伙子的心,来得快,散得快,也好。

收到消息的当晚,陈杰自然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一会儿是她丈夫临死前拉着她的手苦苦哀求的样子,“杰呀!是我负了你,说好一起陪你慢慢变老的,可我三十多岁就要死了,是我对不起你,不能照顾你了。你还年轻,我死后你一定再找一个。”

她上去就捂住了他的嘴,“我不许你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好好好,我不说。”两天后,他就死了。

一会儿又是她的老乡——吴清的模样,穿一身浅绿色焊工服,配一双黄色劳保鞋,在眼前晃呀晃。她以为上天可怜她,让她很快又抓住了幸福的手,谁知却是一场空。

不知想了多久,糊里糊涂睡着了。觉也睡得不踏实,一会儿一个梦,一会儿是她奔跑在无边无际的沙滩边,她丈夫在后面喊着追着,她只是笑着、跑着,追上了她,他轻轻刮了她一下鼻子。她仰着脸,对视着他的眼,然后“格格格……格格格……”像个刚下过蛋的花母鸡,高傲、自豪。笑罢,一拍翅膀,驾起云跑了。他在后面一边喊,一边追。

突然风来了,带着海水,他顿时消失了。她哭喊着,跑向了他消失的地方。一瞬间,在他丈夫消失的地方又出现了另一个人——吴清,他开始是穿一身淡绿色的焊工服,很快焊工服又变成了牛仔装,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牙是那样白,像特意洗过一般,她好奇,上去就拉住了她的手,仰着脸惊讶地问:“你、你的牙……怎么……洗过的?”

“白、我这是天生的。”

梦一个接一个,不连贯,既没头,也没尾,像一个又一个断片的电影,一个走了,另一个又来了,一会儿是快乐,一会儿是伤心,像一场滑稽的表演,不知在舞台上表演了多久。

天亮了,她还在她编织的梦里。晨曦的阳光通过窗,洒在了她床上,盖在了她身上,她太需要阳光了。可现实总是有点冷,总让她碰一鼻子灰。

猛然,舞台的灯熄了,她从剧情里走了出来,一睁眼,望见了太阳。糟了、糟了,这个太阳不属于她,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赶往县城工业区。晚了,要遭线长白眼了。不过她还是加快了速度,几下子穿好了衣服,舀了两瓢清水往盆里一倒,接着又往脸上一抪拉就完事了。

突然,她仿佛听到了“嘀嘀嘀……嘀嘀嘀……”摁喇叭声,吴清没走时,他总是这个点准时把车停在家门口,然后等她上车。她觉得自己那时不是一个焊工女,每天不是去焊车厢,而是和心爱的人一起去约会。

她猛掐了一个自己,很疼,不是在梦中。她还是蹿向了大门外,朝吴清一直停车的地方奔去,车、喇叭声,哪有了?是自己想他想疯了,想出了幻觉。

她耷拉着脑袋又拐回去了,突然六岁的女儿揉着眼就站在屋门外,冷不丁地冒出来了一句话,“妈,那位叔叔怎么这几天没来呀?是不是他不喜欢妈妈了?”

她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噎出了,竟不知怎么回答是好。不过她很快就醒悟过来,“乖,没有的事,那位叔叔只是有事去远方了。”

“那妈妈又得骑电动车上班了。”

“不怕、不怕。”

说话的同时,她已经把电车推了出来。她故意在车座上重重拍了一个,热后说:“乖,去吧!再睡一会,饭在锅里保着温呢!睡醒了自己起来吃。”

说着陈杰努了努嘴,做了个亲的姿势,然后就出了门。

“妈妈,再见。”

“再见。”

到了厂里,点名时间当然早过了。线长看见她去了,大老远就叉开了老鹰般的翅膀。陈杰犹豫了一下,本能地想躲躲,可她已经躲不了了,因为线长叉开的两个翅膀,早已像两个铁钩牢牢钩住了她的心脏,使她既不能后退,也不能躲。她只有耷拉着头,继续“刺刺刺……刺刺刺……”

暴风雨来临的前奏,空气自带火药味。她每“刺”一下,离线长就更近一步,战场上的火药味更加重一些。她心里“扑通……扑通……”不过她低着头,只管走。她安全地穿过了他身边,雷没有响。她侥幸。一步、两步,他居然没吭声。她撸起裤腿就跑,她要赶紧逃出雷区。

突然,雷响了,她来不及躲闪,身子打了个趔趄,像个不倒翁,歪了几歪。

“站住,怎么又迟到了?让全线人都等着你。”

她被雷击住了,击成了哑巴,她手干在空中比划着,“呜呜呜……呜呜呜……”不知在说什么。

“你怎么了?难道真哑了。”

她这才支支吾吾说:“我……忘定……闹铃了。”

“忘定闹铃了,也不能天天忘呀!今天忘了,而昨天呢?太放肆了,以后再晚一次罚款一百。”

“那也特狠了吧!迟到一次就一百。”

“不狠你能长记性吗?我这是杀鸡骇猴。”

“你说……什么……我成鸡了?”

旁边的同事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霎时,大家都静了。

她受到了侮辱,脸憋得一阵子红一阵子紫。她真想转身就走,这鬼地方加班多,时间长,福利又不好,线长说话又不养人。可眼下盲目辞了工作,断了生活来源也不好,还是将就着干吧!想到这她心情平静了许多,也不再争辩了。

线长又啰啰嗦嗦说了几句,她当然没听清。不过,他说的最后那句话,她却听得分明,“去吧!干活去吧!”

她像是接到了命令似的,拔腿就跑,逃向了她换衣服的小铁皮屋里。小屋虽然没有门,没有顶,但还是可以让她暂时躲避躲避。她坐在铁凳上,悄悄擦去眼角噙着的泪水,慢慢脱掉了外衣,露出了两个生气的小皮球,小皮球耷拉着脑袋,此时再也转不起来了。

等她再出来时,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被帽子、口罩所遮挡。她走向了她的工位,开焊机,拿焊把,准备狠狠干一场,干掉刚才那点不开心。

她手刚拿出扣手,放在车厢上,突然几个小姐妹就一下子蹿了过来,齐刷刷把她围在了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杰,你那个老乡吴清呢?不干了?”

“不知道呀!”

“不知道,鬼才相信呢!你们两个人一见面就打得火热,怎么这么快就闹掰了。”

“杰,不是我说你,走了就走了,何必多在意。这几天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们都为你担心呢!”

“谢谢!没什么,人家还能看上咱。”

“没有是再好不过了,该吃吃,该喝喝,努力挣钱,让孩子吃好穿好才是正事。”

突然,线长又回来了,大家“呼啦……呼啦……”一下子像青蛙一般全跳进了水,躲到了自己的工位前,把焊帽一拉,“哧啦……哧啦……”陈杰也不敢怠慢,“哧啦……哧啦……”全车间都成了哧啦声,伴随着哧啦声还有肆意舞在空中的焰花。

线长站了站,四处愣了愣,最后气呼呼走了。

一顺百顺,早上就遇上个茬,当然什么都不顺,焊机也跟着欺负她,不是一会儿堵了枪头,就是噎了丝,电流不是大就是小,从五档调到九档,又从九档调到五档,感觉没一档合适。不合适就调送丝,从大到小、从小到大,终久还是达不到轻松自如的状态。哎!太烦了。

此时,陈杰真想飞快上去踹焊机两脚,好解解气。然后再拿锤子把焊机砸了,焊把一扔,撂家伙走人,那才是一个字“爽”。她心里太难受了,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好不容易遇到了吴清,本以为遇到了知己,她沉寂的心才刚刚点燃,他却又要去南方,这一走明摆着不是没戏了。

吴清走了,她当然很难过,白天拼命干活,备料,焊后门,忙起来什么都忘了。可一闲下来,不争气的她总又想起吴清,想起中午吃饭时,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在通往餐厅的路上,他身体健壮,走路如飞,三几步就超过了她。超过她了他就不走了,等她赶上了,他看着她只是“嘿嘿嘿……嘿嘿嘿……”话也不说上半句,就又迈开步子走开了。走时又不忘回头看看,又是“嘿嘿嘿……嘿嘿嘿……”像是在卖弄,你看看我,马上又可以甩你一大截。

陈杰当然不甘心,野劲也来了,撸了撸袖子,也学起了他,脚往前一迈,步子大了,迈得也急了,可终久还是落后一截。她在后面很快累得气喘吁吁,可吴清却早已站在了餐厅的台阶上,并向她挥着手说:“慢慢走吧!我先进去排队打饭了。”

等她进去时,吴清看见她就喊:“这里、这里,饭已经打好了。”她走了过去,心想非要训斥他两句不行,谁让他不等她。可等她走过去坐下时,他却像是猜到了她心事一般,急忙推过来了一罐天地一号,“喝吧!凉的,大热的天,喝口可舒服。”

陈杰听了这话,才想起上午只顾干活连半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喉咙早已渴得冒起了烟。她不说话,头一仰,拿起就喝,“咕咚……咕咚……”像是久旱的田地遇上了雨水。喝完了她也不扔,而是拿空罐在手里转起了圈,转着转着突然不转了,却猛然拿空罐朝吴清砸去。吴清见罐子来了一趔身,忙举手作了个投降状,“怎么了?喝了饮料来劲了。”

“你说怎么了?谁让你不等我。”

“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我一定注意。”

她瞪了瞪眼,试了几下,终于又勉强收回了手。

“看样子是没压住热劲吧!来这还有一罐。”说着吴清又把他跟前揭了口的那罐天地一号推给了陈杰。

陈杰一皱眉,“我们还没到那份上吧!谁稀罕你的剩巴。”

“什么剩巴,刚刚揭封的还没喝。”

“你喝吧!我不喝了。”她又把那罐饮料推到了他面前。

“要不我再给你买罐去。”说着他站起了身。

“不用了。真不喝了。”她也站了起来。

这些在当时看来是最简单不过的生活琐碎,现在想来却是弥足的珍贵,这些足够让她回忆半生。她把它做成了风铃,挂在了窗前,任风雨、时光慢慢风化,一直化成了风中的碎沫。

起风了,碎沫伴着风在空中舞了起来,陈杰闭着眼,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嘴里轻默,去吧!去吧!既然留不住,就潇洒地去吧!

两年不知不觉过去了,女儿也长高了半头,她好像把什么都忘了,忘了死去的丈夫,忘了吴清。这期间她从来没主动再和他联系过,好像自从那天他走以后,她就当作他在地球上消失了。

吴清两年前去南方时,没有和陈杰当面告别是有原因的,由于当时时间紧迫,当朋友急忙忙打来电话时,告诉他要动身时,什么都来不及了,他只草草收拾了几件衣服就上路了。不过他临走时,一再嘱咐她母亲要好好照顾陈杰,并适当地给予她经济上的帮助。

当然老妇人并没有忘记亲儿子的嘱托,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了陈杰所在的公司,在大门口按儿子所说的模样拦住了陈杰,陈杰惊讶地问:“你是谁呀?你拦我干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这里不便谈话,请走几步,找个僻静地方聊几句。”

那老妇人走在前,她就跟在后。只几步就走到了路边的绿化带旁边,那里僻静是再好不过的,自然那妇人停了下来,陈杰也站住不走了。

那老妇人先开口了,“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现在我就告诉你,我是吴清的母亲。你我也有所耳闻,我可不想我的宝贝儿子年纪轻轻就找一个寡妇,其实我早就想来了,只是一直有事耽搁了。我也很同情你,要不我替你找一个。我儿子你们绝对不可能,昨天他就领着他女朋友去南方了,希望你以后再不要去联系他。我想这点你应该懂的,我相信你也能做得到。要不我请你去吃顿早餐吧!算是对你的补偿。”

“不会的,怎么会这样。吃早餐,不必了,一切都不用了。”说完陈杰捂着脸跑进了公司。

吴清去了南方,由于有朋友的关照,第二天就在印刷厂上班了。吴清年轻好学,头脑又灵活,不久就当起了流水线上的线长。

印刷厂女性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大多数正值青春年华,个个如怀春的小猫,整天“喵呜……喵呜……”流水线上又是清一色女工,他当线长,简直就是女儿国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了个唐长老。不上班时,她们就望着他“喵呜……喵呜……”有的谎称是老乡套近乎,有的说正上演一部好电影,要不去奥斯卡看看……

男人吗那个见了漂亮女孩不动心,他当然也不例外,忘了当初和陈杰的好,和别的女孩谈起了恋爱。如花的日子,花前月下没少谈,就是找不到和陈杰在一起的滋味。他感觉她们身上总缺少一种厚重与清凉,是柠檬、冰片,不是。应该是咔啡与薄荷共同泡制的味道,这味道只有他和陈杰在一起才能碰撞出来。

就像在家乡公司大食堂一起吃饭,她拿饮料盒砸他的瞬间,那种集仇恨与爱恋在一起的眼神不是一般人就能做得到。他爱她,从骨子里爱,也许这在别人眼里是多么低俗与滑稽,可他就爱,他不管,他要逃出世俗的偏见,勇敢地抓住她的手。

经过小小的插曲,他心中的欲火反烧得更烈了,火烧到了他的胸腔,全身被烧得“劈啪……劈啪……”他要炸了。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给她打电话,可就是不是没人接,就是关机。于是他又给她一遍遍发微信,又是没等来一个字。他急了,于是又打电话给他母亲,向他母亲问陈杰的情况,每次他母亲都说她生活得很好,不用他多管,让他好好工作。

他能好好工作吗?他终于在南方熬过了两年,在第三个年头开春,实在熬不下去了,于是就瞒着他的母亲,开车从南方回到了老家。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他原来所在的公司找陈杰。只可惜扑了空,陈杰早就辞职了。他又赶到了她家里,在原来停车的位置停了车,然后使劲摁喇叭,摁了很久就是没摁出一个人。于是一个人又下了车,拍起了大门,拍了很久,门终于开了。

他看着开门人,许久才人惊讶地说:“你怎么……你的肚子?”

“这不是都是拜你所赐 ,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为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

“你不是又有心上人了,你有了就不许我结婚。”

“谁说的。”

“谁说的,谁说的我找她去。”

“谁说的,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啊!我明白了,是我母亲。我找她算账去。”说完吴清转身冲向了汽车。

陈杰在后面扛着个大肚子,一边追一边喊:“不要……不要……你慢点。”

他疯了,真疯了,开着车箭一般向村头冲去。这时恰巧从拐弯处冒出一辆拉沙车,“不好了。”两车还是砰地相撞了,瞬间一股黑烟伴着火焰燃了起来。车上的玻璃、塑料弹起了丈余高,打破了沉寂的村庄。

“不好了,出车祸了……出车祸了……”

陈杰拎起裤腿疯一般跑了过去,“吴清……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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