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舟

在深黑而黏稠的夜色所汇成的海洋中,梦是唯一的轻舟。若失去了梦,便沦为沉舸,被凶险莫测的汪洋吞噬,再也看不见海日初生。

夜是月的伴曲,是月的舞场,夜与月婵媛了千年,孤寂而热烈地共舞。最初遥望明月遥寄相思的人已无从考证所在何方所思何人,但那冰轮玉盘投下的清乳微光曾洒满人间一户庭院,让人间的一角变亮;曾落入总角孩童的眼,晕染了永不磨灭的记忆;曾温上一壶甜腻醉人的米酒暖了少年心肠;曾架起一苇梦舟,渡了那幼子在人世间最初的几载光阴——在深浓的夜色之中,一轮明月入梦,我忆起当年。

一户庭院,坐落在人间一角,无过客鞋屐叩问,有久居烟火陶染,有星河涤荡,有明月作陪。当玉轮织出的银丝缠满了院落,少年眼中的风物在千丝万缕中清晰明亮。

朱门。门外的巷陌,零散地铺着几块青石,被在屋檐旁破碎的琼珠惊扰,留下一排凹陷,又被进进出出的鞋屐踏平。琼珠破碎的清音混合着微雨过后草木和泥土勃发的气味静静悬在这片月色中久久不散。院旁是鸡舍,圈养着臃肿的母鸡,还有两棵柿子树,九月将会奉上丰腴的红柿。铜锁一扣阖,朱门便将屋外和屋内隔成两个世界。门内是众多的铁器工具,充斥着硕大的一张工作台和门边的耳房,那是属于姥爷的——他是一位好钳工。一口水井,酿了几十年的酒,醉了四代老小。伙房,古朴的锅灶,充实的碗柜,筷子是竹质或木质的,纹路在掌心厮磨,锅中是最美味的伙食,木柴烧的,火候刚刚好的粥,熬空了外婆的心思,熬出了一碗甜蜜。一长溜沙发,我夏梦的启航港,老旧电视机灰白闪烁,是我不曾看见过的世外光景……外婆的小院,在记忆里完整而清晰,童年夏梦的承载,在成长后的今日也时常悄然如梦,化作一苇兰舟,载我渡了这茫茫夜色。

星与月是一对冤家,若是有星河淌满夜幕,那一轮月色便会沉浸在这河中,若是有冰轮浣纱,星便被拢在轻纱之后。赏月时分,寻一把竹椅,坐在外婆旁,坐在庭院的天井中,依偎在清寒薄透的月纱之下,她手中的蒲扇胜过千万种驱蚊露,那蒲扇的翁动胜过千言万语。不需要言语,只需静坐着,望着那桂树究竟在玉盘哪一角点缀,静坐出人间最朴实而真挚的祖孙情。在月悄然划至天幕正中时,她会捧出一碗甜米酒送到我的手里,米粒晶莹剔透,井水的甘甜和米粒的软糯勾勒出我最初的味蕾。月色倒映在这碗米酒中,我望着出了神,那入梦的婵娟在我细咂慢品中入了心肠,流淌在血液中,催我入眠。在外婆的蒲扇微风中赴一枕华胥,永不磨灭的酒中月是我年少梦前的祝福,是我年长后悠远的故梦。

若是遥望星河,是在平房屋顶上。见方的屋顶,一年四季晾晒着地里收获的粮食,秋天尤盛,花生用来炸糖,麦子用来烤火烧,地瓜可以煲粥,红豆拿来相思…相思最是秋夜,那星河入梦载我轻舟。年少时节,外婆还是一头黑发,姨娘尚未出嫁,门口的山药豆树扶着凌霄登上屋顶,在屋檐边葳蕤却不再靠近,不再靠近我的竹席。我倒在竹席之上仰望星河,一条明带延伸至视野不可及之处,我辨别着牛郎织女的侧颜和无人问津的大熊,谁的竖琴奏出一曲悠长?看到眼也花了,星也暗了,夜也深了,梦也化作轻舟从星河驶来渡我。而我倔强的眼角仍要开合,嚷着吃宵夜。外婆宠我,一碗冰糖山药豆,自家产的山药豆,沾染了凌霄的秀气,在糖中翻滚过,糖放的多了,灰褐色的豆子上有星星雪白,呵,奢侈!玛瑙镶钻!一股脑吃到嘴角发酸,眼皮发黏,才枕着梦舟,在星河中徜徉一夜,等待明日的早餐。

那小院,那巷陌,明月,星河,那凌霄声声雨,山药豆的甜和蒲扇扇来的清风朦胧在我的梦中久久不散。渡了我年少最懵懂几年的小舟,载着我平稳安详地驶在深夜中,使我安稳睡去没有后顾之忧。只是,小舟只有尺许,而那幼子的成长,令小舟来不及反应。时光最大的成就便是在小孩子和老人身上获取的,往往上一眼和下一眼间,它就不再是那个先前的幼子,而外婆的青丝也作了白发——这时光的伟力令人唏嘘。

当年明月在,曾照梦舟归。梦舟渡我到渡口,便消失在濛濛迷津中。当我回望那故梦时,我方才意识到那小舟承载我多少清欢与美好。可时光的流转不容你与之争辩,顺流而航是命运最好的安排。面对着夜色茫茫不知所措的幼子还在发愣,舟已不再返航,他只有孤身赴那一夜夜的深浓与静谧。

在清寒的月夜,童年往事化作梦舟远离,再也追逐不到的梦舟,静静的流在那段慢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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