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千年时光,回到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

      河西走廊是中原通向中亚、西亚的必经之路,更是东西方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条黄金通道,后来闻名世界的丝绸之路,注定要从这里穿过。而临松薤谷就是位于河西走廊中段的马蹄山下,山峦叠嶂,松涛起伏,山顶常年白雪皑皑,山下四季流水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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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专心治学的人来说,马蹄山和临松薤谷是个可以潜心修行的地方。大学士郭瑀已经在这里度过了整整20年的时光,从马蹄山上望下去,远处的群山郁郁葱葱,万般世相,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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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220年,汉帝国,这个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王朝,在历经409年的统治之后,最终还是轰然倒塌了。此后的中原,历经三国时期的三分天下,西晋王朝的短暂统一之后,很快迎来了一场更大的灾难。司马氏家族内部为争夺中央政权而爆发混战。公元311年,匈奴、鲜卑、羯、羌和氐五个游牧部落联盟,向中原发起了大举进攻,史称“永嘉之乱”。自此,中国陷入了前所未有长达三百多年的大分裂与大混乱的格局中。血腥屠杀和残酷的民族压迫下,北方人口锐减,如此乱世,令中国传统文化遭受巨大损失,斯文扫地,伦理尽失,此时的中原已成人间地狱。部分世家大族为了生存被迫做出选择,向西北迁徙,渡过黄河,来到河西走廊。由于河西走廊地处偏远,没有收到太多冲击。

      作为一块相对安定平静的所在,大量人口迁徙至此。郭荷,今天的甘肃秦安人,出身儒学世家,他的家族在东汉时期就以经学得名。当郭荷带领众弟子穿过武威,来到张掖郡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时,他们停了下来,千里风尘,艰辛辗转望见这里的青山翠谷,郭荷的内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这正是他心中所期望的安居之地。郭荷来到临松薤谷的消息,迅速在河西士林间传开了,对于崇尚学问的河西子弟来说,这是件天大的喜讯。年轻的学子纷纷慕名而来,郭瑀就是其中之一。郭荷恰好也喜欢这个有悟性的年轻人,于是,郭瑀成为郭荷的入室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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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荷的声望渐渐引起了当地执政者的注意,前凉王张祚的使者带领着一队阵势豪华的车马和贵重礼物来到郭荷门前,希望郭荷出山,去做前凉主管教育的“博士祭酒”,郭荷婉言谢绝了。身处乱世,他只想专心做学问,而拒绝做官也是他们家族的家训,尽管使者表示理解,但前凉王的意志同样很坚定,他不断派使者登门拜访,郭荷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使者的要求。他来到了前凉的首府武威,拜会了前凉王张祚,但是,这位刚刚通过不正当手段取得了王位的前凉王张祚,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真正尊崇学问,当年以八旬的郭荷,一路颠簸到达武威后,并没有担任官学主管,而是被雪藏到前凉王宫内,成了陪太子读书的宾客。与他一起成为宾客的,还有另一位被迫出山的大学者宋纤,宋纤,敦煌效谷人,他在酒泉南山中,刻苦钻研儒家经典,开馆讲学。年迈的宋纤被逼出山后,曾多次请辞皆被张祚阻拦,最终他选择以绝食自尽的方式,保全学者的自由与声名。

      郭荷对前凉政权的热情,因为宋纤的悲剧和张祚的无为,被熄灭了。他向张祚请辞,张祚没有阻拦,张祚派人护送郭荷返回临松薤谷,不久,84岁的郭荷辞世。郭瑀将老师郭荷葬在了书院的旁边,他素孝裹身,冬寒夏署,为老师守孝,一守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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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孝三年期满后,郭瑀向临松薤谷的深处走去,他希望更加远离时间的纷争,外面的世界越来越遥远。他把郭荷传授给自己的思想,融会贯通,写下了《春秋墨说》和《孝经错纬》,希望这些著作可以为后世所用。随着汉朝的覆灭,中原的动荡与杀戮,使得作为汉朝官学的儒学,遭受了重大打击,但河西儒学却独树一帜,异常繁荣。郭瑀的匆匆十年一掠而过,在这十年光阴里,不断有年轻的学子,或游学到此,或慕名而来,就像当年的自己。郭瑀传承了老师郭荷的做法,在这清幽的山谷中,向弟子们传道、授业、解惑,尽自己所学,让他们明白儒家思想的真谛。

      尽管郭瑀为人低调,一心向学,但新任前凉王张天锡的使者,还是循着一批批河西学子留下的脚印,来到了这里。就在郭荷去世不久,前凉王张祚就因血腥政变暴死街头,他的弟弟张天锡篡夺了王位。张天锡即位不久,便下达了大规模的贤才征召令,他向精通儒家文化的郭瑀发出盛情邀请,希望郭瑀能帮助他治理国家,但,郭瑀不为所动,老师郭荷出山从政的经历,令他产生了强烈的隐忧,更重要的是,这个靠篡权得到君主地位的张天锡,与郭瑀内心秉承的仁义道德标准相去甚远,他宁愿隐居山林,潜心修学,静待更合适的机会。过了不久,张天锡再次派使者前往马蹄山邀请郭瑀,并亲自书写了一封铿锵有力的信函,他以兼济天下的儒家道义,指责郭瑀逃避身为儒者应有的责任,郭瑀沉默良久,最后指着山间飞鸟,对张天锡的使者说,“此鸟也,安可笼哉”。恼怒的使者下令抓捕郭瑀的学生,面临痛苦的抉择,郭瑀仰天长叹,我逃避的是官府征召,又不是躲避罪行,岂能因隐居行义而祸及门人。郭瑀被迫出山,但他对前景不抱任何期望,就在他们到达武威后不久,前凉王张天锡的母亲突然去世,郭瑀随即趁乱回到了马蹄山下。

      一天,郭瑀把众弟子叫来,在座位前专设了一个席位,并对弟子们说,我的女儿想找一位乘龙快婿,你们当中谁能够坐此席位,我就把女儿嫁给他。话音刚落,一位弟子立即站了出来,说道,先生要招婿,那当然是给我莫属了。这个青年书生名叫刘昞,同郭瑀一样,刘昞也是敦煌人,同样是为了求学,他十四岁就离开家,来到了临松薤谷,他是郭瑀最得意和喜爱的学生,招婿时表现出的自信,更让郭瑀感到欣慰。但郭瑀的心中,始终回荡着一声深沉的叹息,身处乱世,他做到了独善其身,但兼济天下的理想该如何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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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383年,前秦国苻坚南侵东晋,却在淝水之战中遭遇惨败,前秦元气大伤,两年后,苻坚被杀,前秦内乱。趁此时机,前凉国张天锡的儿子张大豫起兵反秦,而校尉王穆也在酒泉发兵响应,王穆请求郭瑀出山相助。让人意外的是,这次郭瑀很积极,作为一名隐士风格的学者,郭瑀在前凉和前秦时,不应朝廷邀请,坚持隐于深山著书立学,聚徒授学,此时却依然出山,这前后的反差很大。刘昞对于郭瑀的决定颇为不解,郭瑀解释说,此次是多年好友求助,又事态危急,他决定伸出援手,仗义相助。然而,政治斗争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了一名书斋学者的想象,起兵没多久,生性多疑的王穆因听信谗言,开始怀疑大将索嘏手握兵权,将对自己不利,于是派兵攻打索嘏。郭瑀见内讧将起,连忙向王穆进谏,但这番劝告却没有收到任何效果,王穆还是一意孤行。郭瑀见王穆如此行径,再无话可说,转身朝城外走去,城门外,茫茫四野,夕阳如血,郭瑀失声痛哭。此后,郭瑀连续七天不吃不喝,任凭刘昞如何劝解,他也始终一言不发,最终,郭瑀死在酒泉南山。

      刘昞目睹了岳父郭瑀出山失利,到最终死去的全部过程。治国平天下,从来都是儒家最高的行为准则,儒家也自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但这难道就是儒家学者实现存在价值的唯一途径吗?刘昞隐居深山,继续他的讲学和著述,也继续着他的等待。时间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几十年过去,刘昞也已经成为河西士林的领袖,前来邀请他出山做官的人,络绎不绝,但都被他婉言谢绝,直到有一天,一个名叫李暠的人亲自登门拜访,刘昞平静如水的生活,终于掀起了波澜。

      李暠在他的《述志赋》中,他深入剖析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留下了一个政治家力图统一河西,进而协助晋室,恢复中原的胸怀抱负,同时也留下了内心深处的纠结与选择。他说到,依其本性而言,自己实在不适宜从事政治,而更适合作一个文人,钟情传统文化与古典文学,不追求功名,愿忘情山水,脱然恬淡,陶渊明、谢灵运都是他生活中的楷模,但无奈生不逢时,五胡横行,中原骚乱,民不聊生,在救亡与慕古的艰难选择间,他不得不选择了前者。

      这篇发自肺腑的泣血之作,让刘昞产生了深深的共鸣。身为君主,李暠的亲自拜访和礼贤下士,更是让刘昞感动,这是自己的师长郭瑀与郭荷,未曾拥有的待遇。刘昞欣然出山,出任西凉主管文教的“儒林祭酒”。

      公元417年,壮志未酬的李暠去世,李暠去世三年后,西凉为匈奴族建立的北凉国所灭,刘昞被北凉政权征召,继续在官学体系中,从事著述与教学工作,此后,不管外界如何风雨如晦,刘昞只一心安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昼夜苦读,大量饱览当时中原世族避难河西时,所带来的珍贵文献典章,并为之作注,他一生著述不下一百二十卷,是五凉时期学术著述最多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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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郭荷、郭瑀、刘昞三代师徒为代表的河西学者,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风云际会的丰富世界,在那个天下分崩,豪杰并起的年代,他们不仅见证了,河西五凉政权的百年风云,更牢牢坚守着一份属于学者的灵魂净土与儒学传承的使命。这是河西走廊对于中原王朝的回馈,更是对整个中华民族的独特贡献。北魏东迁时制定的政策是,年逾七十以上的长者,可以获准不必东迁,八十多岁的刘昞选择留在河西,学生们望着老师的背影一路向西,渐行渐远,那是他家乡敦煌的方向,也是他的老师郭瑀终老的地方,漫漫归乡路上,刘昞路过张掖的时候,他执意要去看一眼,当年师徒谈经论道的临松薤谷,那些亲手开凿的石窟样貌依旧,但自己早已不是那个14岁的少年郎,选婿之时,那一声“非我莫属”的豪气,也早已随着三个朝代的更迭,而烟消云散了。这位后来被北魏孝文帝誉为“德冠前世,蔚为儒宗”的河西大儒,最终没能回到自己的家乡,他选择了魂归临松薤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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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不仅见证了那个群雄逐鹿的年代,也留下了儒学之风盛极一时的那段不可磨灭的岁月,更成为了中华文明薪火相传的重要一极,它放射出的璀璨光芒,照亮了中华历史的轨迹,儒家贤达们的身影,也成为我们今天追寻的,一座座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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